她们地形不熟, 不知前路的深浅,所以被妙悟越落越远。
柳青吩咐其中一个差役速回衙门召集人手。这妙悟看上去颇有些功夫,再加上对地形熟悉,恐怕不是她们三人能轻易对付的。
她和另一个衙差继续跟着妙悟的身影在山壁上迂回而下。这里的小土路说不定可以绕到山脊那侧去,若是再往下,能走人的地方就更多了。若是此时不跟紧妙悟, 待她跑到下面去, 再找她的踪迹便更不容易了。所以她们还是得尽量跟住她, 至少要大致知道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差役手脚比她利落,跑在前面。二人呼哧呼哧地跟着妙悟, 起初还能寻到她那身僧袍的影子, 然而追着追着, 她就像一片叶子一样隐入了密林,踪迹皆无。
柳青听声音,觉得那差役离她越来越远,便喊他当心点。然而喊了几声,却一直听不到回应。
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直跟着她的来福见她突然停下不走了,便扑棱了翅膀落到她肩膀上。
“去找找跑在我前面的那个差役。”
虽然妙悟也不见了,但还是那差役的安危要紧。
来福飞走后,她靠到身后的山壁上细观四周的景况。
此山独一座,山下是一望无尽的黑瓦民居。她的周围还隐约可见一些能勉强走人的土路,但因为树木的遮挡,一时难以分辨那些小土路能通向何处。
她们方才一直在山壁上绕来绕去,虽然走了好一会,但直穿到山顶的距离其实并不远,若是往下的话,再走一段便可到陡崖的边缘。
她自知手无缚鸡之力,没有那差役在,她一人去追妙悟实在太过危险,便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候。来福一会的功夫就飞回到她身旁,却并没有什么好消息。
那差役就这么消失了。
柳青望了望四下郁郁葱葱的树冠。要么是那差役迷路了,且迷路在极隐蔽的地方,来福从空中看不到;要么他行路不慎,遭遇了不测;又或者,他追到了妙悟,却被妙悟占了上风。
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极为不妙。
她便让来福飞上空中给她指路,她要先回到山顶去,从长计议。
来福飞在高处,她循着它的方向往前走,一路上拨开枝条,踩着野草,沙沙声不断。她突然见来福在空中猛地打了个旋,直直地朝她飞下来,似乎很是焦急。
就在此时,身后一阵冷风忽然而至,她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什么东西击中......
......
夏日里,日头一升到脑瓜顶,就着实让人耐不住燥热。沈延他们虽然躲在值房里,但日光透过窗纸,已经将屋里烤得如蒸笼一般。
沈延说今日谈论的事□□关重大,让人将值房的扇全关上,只留了一扇不在风向上的小窗。几位穿戴正式的大人聚在一起,喝着他让人不停替换的热茶,里衣早已湿透。
大理寺少卿冯孝早看出来在这待着是活受罪,已经几次提出要走,都被赵旭好说歹说地留下了。
赵旭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上午刚来的时候还意气风发、胸有成竹,现在越说越没气力了。
“......沈君常,”他觉得头热得发昏,“说一千,道一万。谋害公主的凶犯还没认罪就死在你们刑部了,而且是柳主事让人对他动私刑之后死的。这事你是赖不掉了。”
“慢着,赵大人,”沈延出了一身汗,倒更觉得神清气爽,“还是沈某方才说的,其一,柳主事虽有要求,但最终并未动刑,其二,那犯人是自尽,与旁人何干?其三,那人只是嫌犯,怎可随意认定他就是凶手?”
“你说他是自尽他就是自尽?你说他不是凶犯他就不是了?”赵旭说得嘴都累了,“反正嫌犯是无故死在你们刑部了,我们今日总得带相干人等回去审问,不然无法向皇上交代。”
沈延反问:“皇上要刑部彻查此案,孙大人将此案交给了柳主事,你们把柳主事带走,谁来查案?你是要枉顾皇命?”
赵旭觉得他简直胡搅蛮缠。
“那你就换个人查!”他一拍茶几,把身旁昏昏欲睡的右副都御使吓得一激灵,“柳青现在把凶犯都查死了,还如何信他?此时就应该把他交给我们。”
“赵大人何出此言?”沈延一脸的疑惑,“真正的凶犯,柳主事还在追查,何来死了之说?”
“大人,”赵旭霍地站起来看向严学治,“沈君常这是耍无赖!”
“大人,”沈延对严学治道,“若王世文真是此案的凶犯,沈某自会向皇上请罪,若不是,那王世文之死便应另外立案,与公主无关。赵大人若要查,便该查查我们刑部衙门究竟是谁在吃里扒外,为何衙门一有风吹草动,赵大人立刻就知道。下官以为,此人必定与衙门外勾结,说不定也与王世文之死有关。”
赵旭觉得沈延这话很不对味:“诶你什么意思,你们牢里死了人,还赖到我头上了?”
“好了!”严学治此时也站起身来,“君常我问你,你说王世文不是凶犯,可有把握?”
“下官有□□成的把握。”
他想起柳青那信心满满的样子。要说查案,他是信得过他的。
“那便再给你们三日,若三日后能抓到凶犯,王世文之死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若是抓不到,我们都察院就上折子,弹劾你们失职。”
“多谢严大人体谅。”沈延向他一揖。
冯少卿在一旁暗暗松了口气,这回总算是能走了。
他和沈延打交道多年,早知道赵旭弄不过沈延了。要不是赵旭把皇上搬出来压他,硬把他扯进来,他才不来受这份罪。
沈延送他们几人出去的时候,严学治故意走得慢了些。
“君常,你确定凶犯不是这个王世文?”
“……柳主事查案,下官是放心的。”
严学治摇了摇头。
“此事可大可小。若他不是凶犯,一切都好说,若他是,或者一时找不到证据让他脱罪――你今日这般阻拦,必会让人抓住把柄,后果不堪设想。你护着你的人我明白,可是也得分个轻重。
“以你的聪颖,应该知道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递上折子,赶在旁人弹劾你之前,先将这个柳青的不妥之处报告给皇上,再认个驭下不严的错。这样,不论凶犯是谁,此事都不会影响你。”
“但这不就是……”沈延脱口而出。
这不就是在下属为衙门冲锋陷阵的时候,往他背后捅上一刀。
更何况那人还是柳青……
“但是什么?此事本就与无关,你上折子只不过是据实以报。”严学治觉得此事怎么看都是理所应当。
“大人说得是,多谢大人提点。”
沈延一笑。
严赵等四人走后,沈延去了主事值房,问柳青回来了没有。他虽相信柳青,但今日他立了军令状,所以很想知道柳青的进展。
“回大人,柳主事还没回来。他早上带着差役去了城外的极乐寺。”方钰答道。
沈延想起柳青昨晚说的,只需和公主府的护卫再验证一二便可缉捕,所以她早上出门是去缉捕人犯的?
他记得他昨晚趴在书案上写东西,应该与嫌犯有关,便走到他书案前翻找。
镇纸下果然压着一张折好的纸。他展开一看,却不知该怎么想了。
那纸上画了幅极简单的画,笔迹虽潦草,却也能看出画的是什么。
一张床上,被子下两个小人交缠在一处,床边的地上倒着一个小几。有一个小人站在门外看他们,墙外还有一个小人想爬进来。
沈延剑眉一挑,举着画凝视了一会,没怎么看懂,但他余光里忽然觉出些不对,一回头才发现方钰、张郎中和两个书吏也在盯着他手上的画看。
几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定在那两个交缠的小人身上。
沈延轻咳了声,将手中的画一抖,塞进了柳青的抽屉里。
“柳主事分析案情的手法虽少见,却应当有它的用处。”
“……的确如此,大人说的是。”方钰等人点头如捣蒜。
沈延出了主事值房,正想着柳青这么久不回来,会不会是抓捕人犯时遇到了麻烦,就见一只乌鸦越过前院的屋顶朝他飞过来。
那乌鸦似乎很是慌乱,落到他肩膀上一个劲地狂叫。
会对他如此的必定是柳青的乌鸦无疑了。
沈延见它的喙上似是沾了什么东西,用手抹下来,仔细地瞧了瞧。
应当是一小条挂着血丝的皮肉。
可能真的出事了。
……
柳青醒来的时候,耳边是一阵阵的□□声。
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发觉自己被捆在一棵柱子上。
这是一间小小的木屋,不停□□的是角落里的妙悟。
妙悟坐在一个小杌子上,面前摆着一个铜镜。她一手扶着眼眶,一手捏着柄明晃晃的匕首从自己的眼眶上刮下些模糊的烂肉。
每刮一下,她身上便是一阵战栗,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一刀接一刀地割下去。
柳青见她如此,身上一阵阵地冒冷汗。她只记得来福朝她这里飞过来,后面的事便不知道了。但她有种感觉,妙悟眼睛上的伤恐怕和来福有关。
妙悟的半张脸上,浓稠的血滴汇聚,沿着她的下巴一滴滴地落到地上,柳青虽离她几步远,但已经看得眼前发黑,便赶忙扭过头去。
就凭妙悟这个狠劲,让公主她们一刀毙命已算是相当仁慈。
妙悟似乎发现了她的动静。
“那只畜生是你养的吧?”
这声音像是一团浸了冰水的棉花,粘到身上让人打哆嗦。
。
第74章
妙悟拿了块细布往创口上一压:“我但凡有点防备, 早把它掐死了。”
柳青听她这口气,觉得她已经确定来福是她的鸟了。方才看她血流成那样,来福肯定是下了狠嘴。她现在估计恨不得杀了她。
但若真要杀她,何必将她带到此地, 方才当场杀了她再踢下山去, 岂不利落?
妙悟蹲到她面前, 一把捏住她的下巴, 将她的脸扭过来。
“看着我!怎么, 敢做不敢认?”
她已经是咬着牙在说话, 也不施主施主地唤她了,柳青倒觉得她此时的样子,更真实些。
“我只是有些不舒服,”柳青一看见她脸上一片血黏黏的, 便觉得眼前发黑, 赶紧阖上了眼睛, “能不能让我吃粒药再跟你说话。”
“……”妙悟一甩手,“罢了,看你还有些用。”
柳青觉得捆上半身的绳子一松,手已经可以动了。她活动活动胳膊,从袖中取了药瓶倒出药粒。
这是最后一颗。
她略一犹豫,将药粒送入口中。
药力显现虽没那么快, 但她心里有底, 面色看上去便好了许多。
妙悟一只好眼一只烂眼看了看她, 回身走到角落里,从一个小柜子里取了巴掌大的一包东西来, 往她面前一扔。
“帮我缝上。”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眶。
原先被啄烂的碎肉已经被她刮掉, 现在创口虽还在不停地冒血, 但至少边缘整齐了。
“......好。”
柳青有些明白为何妙悟留了她的命,想必是为了让她帮她缝针。
可缝完之后呢,她是不是就要死了?
“......你不用火烧烧这针?也不用麻药?”
这些东西此处自然是没有的,她只是想尽量拖延。
妙悟诡异地一笑,尖翘的嘴角挂着鲜血,很是骇人。
“你是很聪明,但也别把我当傻子,让你做你就赶快做!”
“......让我做可以,你先告诉我,和我一起追你的那个人,你把他怎么样了?”
“他呀,被我打晕了,滚下去了。”妙悟说得轻松,好像那差役不过是只虫兽。
柳青心中陡然一寒,那人可是她带来的。他从这么高的地方滚下去,恐怕难以生还了。他家里人一定没料到,他早上去衙门上个工,还不到晚上人就没了。
“……你会功夫?”柳青又问。
妙悟一个女人对付个衙差竟然如此轻松,再看她之前夺窗而出的样子,更不像是一般人。
“我会的多着呢,我爹早年是宁夏卫的千户……”妙悟回答得不耐烦了,“你到底做不做?”她那只烂眼一瞪,细布上又渗出一股子血来。
“我做。”柳青从那个小包里取出针线,手却止不住地发抖,那棉线捏在指间,怎么也穿不过针眼去。
“你若是做不了,我留着你也没用了。”
妙悟看着她苍白微颤的手,冷冷道。
柳青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听妙悟的意思,来福应该平安无事,现在也许已经飞回了衙门报信。即便没有来福,她遣回去的那个衙差也会求援,或许她离死还有一段距离。
“......那你忍着点疼。”她终于穿好了线,对妙悟扬起针。
“好,你也忍着点。”妙悟与她面对面坐着,伸手一把掐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柳青的手悬在空中:“你这是做什么?”
“你手里拿着针,不这样我怎能放心。”妙悟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
柳青抿了抿唇,推针入肉,一点点缝起来。她从前只切开过皮肉,并未缝合过,她就按缝衣服的针法来,妙悟似乎也不在意。
针离眼头越来越近,妙悟似乎突然痛得厉害,掐着柳青的手掌一下子上了力气。
她的手劲极大,柳青被她掐得喘不过气,泪都要涌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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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针刺向她的虎口,柳青哑着嗓子喊她快松手。
片刻之后,妙悟的手才渐渐松了下来。
“......”柳青惊魂未定,猛吸了几口气,“要不……咱们......聊点别的,你也许......就没那么疼了。” 再来这么一次,她可受不住了。
“聊什么?”
“......聊聊你一共杀了几个人?为何要杀她们?”
妙悟探出另一只手数了数,“......五六个?六七个?记不清了。不过我杀她们是为了她们好。”她神色很是平静。
“......怎么个好法?”
看来除了那几桩悬案的死者,还有其他的人遇害。
“这几个寡妇......包括那个公主在内,都是被恶灵占了身子。她们不安分守己也就罢了,还偏要勾引有妇之夫,害得人家家不成家,妻离子散。我几番渡她们不成,只有如此,才能让恶灵弃她们而去,还她们安宁,也还旁人安宁。”
妙悟面色肃然,似是在说一件神圣之事。
柳青听得震惊,差点忘了自己方才回针没有。
妙悟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我们净空教的教义,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哪里懂......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是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净空教……所以她虽是顶着尼姑的身份,心里信的却是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