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心里憋了一股窝囊气,他看上的女人怎么能落到悍匪手里。要不是因为他不知道柳青究竟被抓到山的哪一片,他早就自己去了。
“不可!” 沈延沉声喝住他。
他一激动,伤口的剧痛钻心,他抬手将伤口压了片刻才稍微缓过来一些。
“……小人才与那凶徒商定了,您现在又去找她要人,她必会觉得我们言而无信。她惊惧愤怒之下,语……柳主事岂不是更危险?”
“……那……你怎么跟她商量的?”
五爷的声音软了下来,他虽然不喜欢沈延,但他说得好像有些道理。
沈延叹了口气:“五爷,咱们里面说吧。”
……
翌日,阴云密布。
柳青自从昨日被妙悟抓回来还粒米未进。
倒不是她不想吃,是妙悟不给她吃。
妙悟说她在此处的存粮本就不够,再者,饿着柳青也就相当于给衙门一个时限。若是衙门言而无信,柳青便要再饿一日。
柳青浑身没力气,便一直躺在地上看窗外的天。
以妙悟的狡猾,衙门今日想救下她同时抓捕妙悟恐怕不容易。
妙悟是公主一案的凶犯,是皇上眼巴巴等着缉拿归案的人。真到了两难时刻,衙门恐怕顾不上她这个芝麻大的小官了。
她倒是信沈延,虽然她现在只是他的下属柳主事,但他也不会拿她的命去换抓捕凶犯的机会。可他昨日受了伤,也不知今日会不会来。
况且若事此事惊动了三法司,沈延不能一人独断,情况就更难预知了。
妙悟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把她叫起来。
“走了,你今日能不能活命,就看你们衙门守不守信了。” 妙悟理了理身后的行囊。
柳青爬起身,往她身后看了一眼:“你这是什么东西?”
这行囊看上去扁扁长长,除了银两干粮以外像是还塞了块板子。
妙悟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啊,防着你们衙门的人背后放冷箭。”
第76章
“……”
柳青觉得头顶上好似笼了一层阴云。
她本来还想着, 衙门的人应该会尝试从山的另一侧绕上来,自身后射杀妙悟。
如今看来,这也行不通了。
妙悟见她眼中流露出些许沮丧,不禁冷笑。
“想活命就老实点, 别想着耍花招。”
柳青不做声, 妙悟朝她背后狠狠推搡了一把, 她踉跄了两步, 差点摔在地上。
“……” 她压着心里的怒气, 直起身子看向妙悟, “若衙门让你走了,你真的会放了我?”
妙悟看了她片刻,忽然狂笑起来。她一侧的眼眶少了块肉,全靠缝线扯到一处, 笑起来的时候一侧皮松, 一侧皮紧, 显得尤其狰狞。
她笑得眼泪都留了出来,好不容易才直起腰来看着柳青。
“你说呢?”
柳青心里一沉,她原还抱有一丝幻想,如今看来还真就是她痴心妄想了……
山脚下,刑部的人早就等候多时了。
除了沈延以外,方钰和张郎中也在, 一众差役将城内方向来的路封住, 只留了通往城外的路。他们按妙悟的要求, 给她备了一辆空马车,车帘完全撩起, 露出车里的样子。
赵旭也来了, 还带来了一队差役围住了山脚。
沈延方才见他带着人来, 眉头便是一皱。
他最担心的就是都察院或是大理寺的人搅和进来,尤其是赵旭。
这本不是都察院的事,却是个立功的好机会,赵旭嗅到了腥味,自然还是找了过来。
他倒不介意赵旭抢功,他只是担心赵旭因为急于立功,轻举妄动,害语清送了性命。
赵旭的心情却是好得不得了,他方才被沈延皱着眉瞥了一眼,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他知道沈延怕他来,那他就偏要来。他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词,若是沈延问他为何参与此事,他可有的是理由。
只可惜沈延瞥了他一眼之后,便不再看他,甚至连招呼都没跟他打,就好像没他这个人似的。
“沈大人,” 赵旭笑呵呵地凑过去,沈延不来找他,他便来找沈延,“听说你们刑部人手不够,我已经派人埋伏在这出城的路上,若是这凶徒真上了车,我们半路也能将她截住。”
沈延闻言忽然看向他,赵旭被他看得心里一颤。
这一眼着实冷厉,像刀子似的。
“赵大人,那凶徒若见到路上有人追击,柳主事危矣!若有必要,我的人自会追踪,便不劳赵大人费心了。”
赵旭假装听不出他寒冽的口气:“诶,这怎么是费心呢,赵某食朝廷米粟,自当为皇上分忧。不过沈大人放心,等她们上车后追击是下下策。赵某已经向五城兵马司借来了他们最好的箭手,在她们上车之前,赵某也能找到时机,将其一举击毙。”
沈延听得脑后发紧。
“赵大人,柳主事是朝廷命官,咱们还须先保证她的安全,其它的大可从长计议。”
赵旭敷衍地笑了笑:“那是自然。” 说罢便转身溜达到一旁去了。
沈延的面上如蒙了层寒霜,见他走远了些,便将身侧两个穿便服的人叫过来。
他交代了几句,那二人应诺后,朝赵旭那边看了一眼。
他们是五爷带来的随从。五爷来了没多久,就被宫里的人叫走了。他原本想留下来,但传话的内官似乎催得很急。
他便将这两个随从留给了沈延,以备不时之需。
“沈君常,人一定得给爷救下来,” 他那时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延,“你们衙门这些破事太多,等救下来,爷就去跟吏部说,让她到顺天府做官去。”
沈延当时唇角微动:“五爷,这恐怕也要问问柳主事本人的意思吧,咱们为今之计还是先将人救出来。”
五爷还想说什么,可是内官又来催,他便不再多说,深看了沈延几眼就随着内官走了。
又过了一会功夫,山腰上的木屋前现出两个人影,却很快就并成了一个。
柳青双手绑在身前,被妙悟推到前头走。
妙悟右手持着匕首架在她脖颈上。
“你又何必如此?” 柳青瞥了眼颈间寒森森的匕刃。
“少废话,万一你突然跑起来,他们放箭,我怎么办?”妙悟语气平淡。
柳青便不再多说,僵着身子一步一步地往山下挪。
她远远望去,见几个穿青色、绯色官服的人站在路中央,一众穿皂衣的差役封了一侧的路,还有一排皂色的差役围住了山脚。
刑部可没有那么多差役,果然此事惊动了其它衙门。
旁的衙门立功心切,到了关键时刻恐怕不会管她死活,再加上妙悟本就不打算留她的命――
她今日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漠然地扫了一眼漫山的杂草、野花。
人常说命如草芥,她的命还不如草芥。草芥能见到明日的太阳,她都见不到了。
她当年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以为自己再不会怕死。可今日死到临头,她又觉得不甘心。
她若是就这么死了,刘家的冤屈谁来诉。若是沉冤不得昭雪,她到死都只能顶着旁人的身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世上……
山下的沈延看着她们二人的身影,紧蹙的眉头如何也舒展不开。
他昨日已让人将土路边的杂枝清理干净,眼下视线无遮挡,她们二人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妙悟果然将柳青挡在了身前。
这样一来,从正面放箭是自然不行的。而妙悟身后似是背了什么防护的东西,所以前后放箭都不行。
可若是等妙悟上了车,以她的狡猾谨慎,更不会留语清的活口,即便她打算放过语清,等都察院的人跳出来,她气急败坏之下,也一定会下死手。
所以无论如何,必要趁她们下山之时一举将妙悟击毙。
他往方才赵旭站的地方看了一眼,赵旭连同那两个穿便服的人都不见了。
应当是那二人有所行动了。
那他可以暂时不担心赵旭。
他转身绕到了自己的马车后。衙门来的几辆马车聚到一起,一个身穿飞鱼服的人手持硬弓躲在他的马车之后,此人是他通过五爷从锦衣卫借来的神箭手。
“一直这样的话,就只有那个办法了吧。” 沈延沉声道。
那人余光见了沈延,一边回他,眼睛还不忘盯着山上的二人:“正是,若是她一直躲在后面,恐怕没有旁的办法了。若是能让柳大人配合小人,当然最好,可小人若给柳大人提示,那凶徒也会看到。”
“……嗯,若是让她发现我们在此设伏,情况可能更糟。” 沈延垂眸道。
他又望了望被妙悟抵着脖子,一步步缓缓往山下走的柳青。
她步子很窄,走得小心翼翼的,身形也有些僵硬,想来心里是极害怕的。不过她神色镇定,害怕之下倒也不显得慌乱。
他早年只觉得她是娇养在家,看看书做做女工的大家闺秀,要不是因为她来衙门做他的下属,他都不知道她原来比他了解的还要睿智、坚韧。
可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心疼。
睿智也好、坚韧也罢,都是经历了考验才得以显现,可他根本不想让她经历什么考验。
尤其眼下,她命悬一线,他也跟着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他招手将落在马背上的来福叫过来。它之前在山上盘旋了半晌,沈延怕它飞飞落落地挡了箭手的视线,才将它叫回来。
来福扑棱棱落在他的手臂上,亮晶晶的小眼睛转来转去。
他抚了抚来福的脑袋,柔声嘱咐了几句。
其实他不太相信这鸟能传递什么准确的消息,但想到接下来的事,若是它能给她些许安慰,那也是好的。
来福哇地叫了声,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它飞到山腰上对柳青哇哇地叫了几声。妙悟一见是啄了她的那只鸟,心里又烦又恨:“让那畜生赶快滚,不然我连它一起弄死。”
柳青也来不及说什么,只好挥挥手让来福走。
她望了望山下那个绯色的身影。
那人脸色极差,不过身形高伟,站得又稳又直,鲜艳的衣摆在风中猎猎飘展。
他这人永远从容镇定,虽然她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办法,不过只要有他在那站着,她心里的恐惧便少了几分。
他抿着两片薄唇,双眸炯炯地看着她。他这种神情一般就是有许多话要说。
但他方才让来福带过来的话却很简单。
“别怕,有我。”
这是让她信他吧。他其实也不必说,她自然是信他的……
沈延背着手,最后看了几眼柳青,转身回到马车后。
“等她们再走三步……务必要小心。” 他对那箭手道
那人应诺,将手中黑漆的硬弓缓缓拉满。
三,二,一。
一支羽箭悄然而出,擦着柳青的左腿而过,划出一道血沟。
柳青突然吃痛,身子不觉歪了下去。她手被绑着,稳不住身子,就这样摔倒在地。
妙悟眼见着柳青突然滑落,须臾间一愣,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只长箭已没入了她的胸口。
她手里握着匕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汩汩的血流,歪歪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柳青见她胸前血流如注,只觉得眼前一下子黑上来,昏沉沉地阖上了眼。
她感觉到自己很快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人好像在她耳畔柔声道:“……疼了吧,再忍一会就好……”
那人似乎很是心疼,声音里都微微带了些颤抖。她想跟那人说她不怕,比这疼百倍的她都忍过来了,可是嘴怎么都张不开,就这么睡了过去……
方钰见沈延抱着柳青跑过来,赶紧过去接柳青。
方才柳青倒地,他刚要抬腿往那边跑,却发现沈大人早就冲到他前面去了。沈大人走路一向沉稳,他都不知道他腿脚居然这么好。
“不必!” 沈延喝道。
他见方钰的手快要碰到怀中的柳青,即刻侧身将方钰挡在背后。
方钰被他吓了一跳,两只胳膊举在空中。
他可是想着沈大人才添了伤,怕他牵到伤口,才好心跑过来帮他抱着的。可沈大人怎么那么凶?
沈延没工夫管他怎么想,利落地抱着柳青上了车。
他将她平放在座位上,小心地拉起她的裤腿检查伤口。
白皙光滑的小腿上,赫然一道鲜红的血沟,血还在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他微微红了眼眶,迅速从早就备好的药箱里,取了药粉、细布,帮她上药包扎。这药粉据说有凝血奇效,先止住血,回去再给她上祛疤的药膏。
他取了帕子帮她轻轻蘸干额头上的细汗,才发现她一张小脸泛着青色,有些不对劲。她腿上的伤虽痛,但也不至于让人昏倒。说起来昨日她也突然就昏了过去。
莫不是妙悟害她,给她吃了什么毒物。
他心中一紧,忙挑了帘子叫人。
“大人。” 一个差役跑到车前。
“速去太医院,请齐院判到衙门给柳主事治伤。”
齐铮的医术他信得过,而且若换作旁的大夫,他还担心他们察觉语清女子的身份。语清住在齐家,她的身份,齐家人应当是早就知道的。
他看着她憔悴的面庞,又心疼又生她的气。
这么多人都知道的事,为何单单瞒着他!
第77章
沈延的值房有里外两间, 他抱着柳青踢开外间的扇,把里面整理书案的书吏吓了一跳。
书吏见他满眼忧色的进来,手里还抱着不省人事的柳大人,片刻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柳大人病倒了?那也应该放到主事值房或是外院某个空房间才对, 抱到尚书值房是做什么?
沈延见他怔在原地不动, 有些心急:“还不快开扇?”
“哦……哦, 是是是。” 书吏连声应道。
明白了, 柳大人必是沈大人的亲戚无疑了。那里间除了孙、沈两位大人用, 还没见谁进去过。
难怪沈大人平日就待柳大人不同, 人家根本就是自己人。
值房的里间虽小,却也摆下了一张榻和一张架子床。
沈延知道孙大人有时会在那床上午休,便不愿让柳青碰那床,而是将她轻轻地放到了榻上。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 不烫, 可是虚汗还是不停地冒出来, 也不知是何原因。
他看着榻角的薄衾有些犹豫,也不知她现在这样,是该给她保暖还是帮她散散热。还有榻边这扇窗,也不知是敞开好还是合上好。
他突然发现,若是没个大夫在身边,他真就不知所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