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聪明,很知道该要说些什么转移陈澈的注意力,于是她近乎示弱一般的压低声音对陈澈说:“我爸爸妈妈现在不太高兴,你别说太多话。”
木畅的话成功的让陈澈被她的话给带偏,他不仅没有多想,还下意识的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非常的合情合理,拜托大姐,你在离家出走诶,你爸你妈能高兴就算了,要换做我爸我妈,我非得挨一顿揍不可。
那个时候陈澈还不知道,哪怕同样是挨揍,也是有装腔作势和不死不休之分的。
韩念桥和陈商南每每对他的教训,永远都会在真正要动手那一步的时候被外婆和外公拦下,而木畅所得到的惩罚,远不止一句皮肉之苦可以形容。
父母发火时候应该怎么办,这事儿陈澈可熟得很,他虽然和木畅不太对付,但是不至于在这样的时候没有眼力见。
在韩念桥和陈商南的手下,陈澈早就炼出来一副没皮没脸的油滑劲儿,他有心要帮木畅一下,毕竟木畅又不是他,陈澈完全能够想象的出来木畅但凡挨了揍会怎么样激烈的反抗。
木畅就是个不会低头的犟牛!这会子能够和他低声细语的解释应该是她最大的示弱了吧?
这肯定是知道怕了啊!
其实陈澈很希望木畅能够服软,她就应该要给她点教训才知道做人不可以那么又倔又不识好歹,可是想了想,陈澈还是打算帮木畅一把。
他大大咧咧地把蛋糕放到了餐桌上后拉了拉怵在餐桌前愣的跟木头一样的木樟一把,对他说:“小樟,我给你姐姐带了生日蛋糕来,快打开吃。”
木樟是木畅的弟弟,比他们小五岁,从小就比木畅要乖巧,但是在拉木樟的时候,陈澈又觉得木樟乖得都有点愣,这小孩怎么一动不动的?搞得陈澈只好自作主张的把蛋糕打开,然后他就看到了这蛋糕上面那头巨大的猪。
陈澈没什么尴尬的情绪,他直接当做没看见,在这种“腥风血雨”的气氛中装瞎子,他陈澈不仅是一把好手,还是一把老手。
自顾自的把蛋糕拿出来后,陈澈扭头看了一眼比较好说话的苏青阿姨,他先是笑嘻嘻的问苏青要不要一起过来吃蛋糕,又是老气横秋地去教训木畅要听点话。
“我和妈妈在汽车站那里看到木畅都给吓坏了,不过苏阿姨,回来的路上我妈妈已经教训了木畅好久了,所以你和木叔叔就别说她了吧。”
看着陈澈这番旁若无人的潮作,木畅就觉得自己刚刚让他少说话的叮嘱算是白说了,而且他还在自作聪明的给她解着围!
木海哪里能够由得了人来教他做人做事?
他大手一挥直接让陈澈闭嘴,其实如果在自己家里,陈澈不见得是一个听人发号施令的主,他熊起来发的脾气要不是外公外婆给他兜着,陈澈早就被陈商南和韩念桥打个半死了,可是这是在木畅的家,这是木畅家里的家务事。
木海教训女儿木畅,不关他的事情。
因此那个画着猪的蛋糕直接被木海拍到地上的时候,陈澈是实打实的愣了一下,木海没有比他高多少,可是陈澈确确实实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一个成年男人的戾气,他怕吗?
后来陈澈反反复复的去想,那一瞬间他怕吗?
他应该是怕的,这怕无关于会被谁给打一顿,而是陈澈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与此同时,他更多的是不知道应该要如何是好,因为这不是他的家,他管不着人家家里的事情。在回忆自己成长瞬间的时候,陈澈总会想起来木畅十二岁这一天,他总会想起自己这一瞬间无地自容的尴尬以及木畅唯唯诺诺那一句:“爸爸,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那一瞬间陈澈觉得很难受,这难受是父权强压所带来的难受,也是木畅低头所带来的难受。
因为陈澈总觉得木畅是不会低头的,他总觉得木畅应该是那个永远高傲永远倔强的小女孩,毕竟在七岁那年,她就死也不肯接受他的道歉,哪怕从来不发火的苏青发了大火,她也绝不接受他的道歉。
她曾经抬着下巴对他冷冷说了一句滚,可同样是那个女孩,她却站在他的面前低了头。
小孩子做错事情向爸爸妈妈认错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木畅本来就是大人口中最最乖的孩子,说一千句一万句,木畅的低头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可是看着木畅这样子,陈澈总觉得自己刚刚有哪里做错了。
他是不是不应该自作聪明的替木畅说话?
他是不是应该听从木畅的叮嘱?
陈澈并不知道,他一低头,就看见了木畅紧紧攥着的双手,然后她松开那双手去拉了拉木海的衣袖,她不断地恳求着她的父亲,她说:“爸爸,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看在我今天过生日的份上,爸爸您别生气了好不好?”
木畅的歉意,让陈澈觉得她下一秒就要跪下,他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是犯了什么错误才会让木畅这么不安?
陈澈在很后来才知道,木畅的低头是有原因的,因为她在故意用自己的尊严去换取苏青的尊严。因为如果木畅没有及时的认错恳求,木海很有可能直接当着他的面上演一场他美名其曰家庭教育的暴力。
而他心中闪过的那一句这是人家家的家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场暴力的帮凶。
……
在接到韩念桥打过来说情的电话时,苏青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木畅,这一眼让木畅有些莫名,可是很快她就在苏青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电话中的前因后果。
无非是回了家后的陈澈还在多管闲事,他担心她还会因为不懂事的离家出走而受到惩罚,于是拜托韩念桥过来帮她求求情。
这个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木畅依旧跪在客厅,苏青在客厅陪着她,而执法者木海早就去了五安市场的麻将馆开启了他这一天真正的工作。
出门之前他说:“你今天必须跪到十二点。”
现在时间是十一点二十。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韩念桥说:“阿青,畅畅还小,又一直乖,你们罚她也别太狠了。”
苏青手持着电话,视线落在了身旁跪着的木畅身上,良久,苏青才回了一句:“我知道。”
听到苏青有气无力的回答时,木畅头一次觉得时间对她美丽温柔的母亲并没有眷顾多少,这些年来在岁月摧残之下凋零的花朵不只是周慧,同样还有她的母亲。
她被木海已经打怕了,因此哪怕木海如今不在,她依旧不敢让跪着的她起来,她太害怕已经离开的木海去而复返,因此她尽忠职守的监视着她应当承受的惩罚。
可是苏青毕竟和木海不一样,她保护不了木畅,可是她依旧爱着木畅,因此她选择了和木畅一起跪下。
那通煎熬的电话终于打完,这糟糕的夜晚重新恢复了平静,如今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再有半个小时,木畅的十二岁生日就要过去了。
同样的,再有半个小时,木畅和她的刑罚也要结束了。
在挂完韩念桥的电话后,苏青想了很久要不要让木畅站起来,可是二十几分钟过去,苏青最终还是没有说出那句话,她能说的只有一句对不起。
看着苏青虽然已经生了皱纹但是依旧美丽的脸,木畅在想,她的妈妈怎么又在道歉呢?她的妈妈怎么总是道歉呢?
木畅见不得苏青哭,她每一次哭,眼泪就好像落进了木畅的心里一样,于是她抹掉苏青的眼泪,她对苏青说:“妈妈,你别哭啊。”
干巴巴的安慰有些什么用?
苏青从来不相信口头上的东西,她拿起刚刚木畅听她打电话时候放下来的书,这是一本初中生物书,这个暑假,苏青帮木畅借了一套初一的完整教材回来,整个暑假,木畅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背诵和学习。
现如今,木畅只剩下这一本生物书还没有看完,大概只有在看到木畅用心学习的时候,苏青才拥有了一丝安全感。
她指着生物书上的第一页,温和又有些病态的对木畅说:“畅畅,妈妈不哭,你好好学习,妈妈就不哭。”
第五章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八点多醒来的时候,木畅的头发被麻将席卡住了好几根,她龇牙咧嘴的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后听到木樟翻身的声音,这小孩睡得跟一头死猪一样,一个晚上过去,他大概已经在睡梦中忘记昨天发生的一切。
什么家暴,什么下跪,什么刑罚,它们统统都留在昨天。
不幸家庭出来的孩子好像天生有着极强的自愈功能,舔舐伤口的办法只需要一夜的好觉,第二天醒来便可以自如的迎接新的一天,木樟会这样长大,木畅已经这样长大。
这些不幸究竟会给他们的人生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没人可以说得清。
醒来后的木畅走出了苏青的房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在这两个房间穿梭的时候,木畅自始至终没有做过拧门开门这个动作,因为木畅家里除了最外面那扇防盗门,其他的房间是没有门锁的。
木海切断手指后的第五天,他从医院出来。
回到家后,木海把自己那根断了接不上的手指放在木畅的面前。
那天木畅依旧是跪着的,她跪在那根断指的面前。
向父亲的断指下跪这件事情让木畅觉得可怕又诡异,因为她没有办法接受一个已经离开人体的器官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她的面前,可是木海逼迫她对着自己的罪孽忏悔。
后来那根指头去了哪里?
木畅不知道,她只记得它干涸又失去生命力的皮肤结构,横切面处带着血丝的白骨,只看了一眼,木畅就永远记住了这一幕,当然,还有声音。
这声音自然不是断指发出来的声音,这声音是木海砸门发出来的。
站起来后木畅才知道刚刚木海做了些什么,他把家里除了防盗门之外的门锁都给卸了,从此以后,木畅家卧室甚至包括厕所的门都没有办法锁死,他是在报复木畅把他关在门外的行为,也是在为了下一场家庭战役做准备。
没有人再可以把他关在门外。
从门锁被破坏后,木畅就开始不太喜欢在家里待着,她有一种很奇怪的联想,她觉得她的家是一个四处漏风的地方,她堵住了一扇门,风会从另一扇门吹进来,这座房子不安全。
木畅并不知道,这就是家庭不幸给她带来的影响,她骨子里面已经开始欠缺对家的眷顾和依赖,增生出一些孩子本不该具备的冷漠和神经质。
吃饭的时候,木畅在想自己今天的日程安排。
她再过十几天就要开学了,所以生物的预习内容得尽快弄完,昨天背的东西最好是去新华书店在找两本参考书看下题目进行巩固训练,与此同时,她还得去欢友理发店找周慧要回来属于自己的二十块钱真钱。
除此之外……木畅的脚尖在地面上轻轻地敲了敲,陈澈一家人回来了……木畅想,妈妈今天早上应该是去找念桥阿姨了,因为她们家借的那些钱,估计还没有还得清……
……
木畅家借的钱的确没有还得清,苏青今天特意请了一个小时的假去城南的龙湖别墅区拜访韩念桥。
木畅刚起床的时候,苏青就到了韩念桥的家门口。
按门铃之前,苏青有些不自在,她站在雕花大铁门前把自己有点汗湿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心想今天还是应该要带木畅过来才对,带着木畅,她心里就多点底。
把汗擦干净后,苏青才按响了门铃,来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苏青看着她很莫名的像看到之前的自己,因为她和这个中年女人一样,都曾在韩念桥家做过保姆,走进门后,苏青的手又不自觉的冒出来了汗。
太阳太烈了,可是一进到室内,开的足足的冷气又让苏青打了个冷颤。
苏青心想,这么大的房子开这么足的冷气,这得花多少钱啊?
思索间,中年保姆给苏青拿了双干净的拖鞋过来,这一刻苏青微微松了口气,幸好她今天记得换上自己那双没有破洞的袜子。
换鞋的功夫,韩念桥从玄关处走过来,她穿的很精干,墨蓝色衬衣搭着白色西装裤,一头短卷发轻软的搭在肩上,相比起一件旧衣已经穿了七八年的苏青,两人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看到苏青,韩念桥就亲亲热热的拉过了她的手道:“阿青,我等你都等好久了。”
苏青和韩念桥曾经是中学同学,1983 年,她们俩 16 岁,为了贴补家用,两个人一起加入市歌舞团,做了一年的同事。
在歌舞团的时候,为了演出一个音乐剧,苏青曾经学习过一段时间表演,那时候韩念桥对她说:“阿青,你天赋真好,不像我,我觉得我明年估计就得退团去继续念书了,我天赋太差了。”
对着韩念桥笑的时候,苏青很莫名的想起来她十七岁时候的这件往事,二十多年过去了,原来她曾经学过的表演课是为了用在这个地方。
苏青压下自己心里面那点莫名的荒诞感,摆出来一个符合她如今角色应有的憨厚笑容,硬撑着本不具备的体面反手拍了拍韩念桥的手:“念桥,我刚乍一看都没认出来你,你这身打扮也太漂亮了些。”
苏青给自己的角色定位是什么呢?
她如今不是韩念桥的老同学和老同事,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又潦倒的市井小民,今天她之所以来到这里,是要和她求求情,让她在宽限她些时日,毕竟当初借钱的时候,她就说过尽快还清,可是到了这会,已经离当初的尽快太久远了。好的演技好的天赋有些什么用?
坐在韩念桥大客厅餐桌前的时候,苏青觉得演技天赋没有任何用,她当年就应该要和韩念桥一样重新回到学校起码去把高中念完而不是把赚到的钱都给自己的妹妹去做生意,不然她后来怎么会嫁给木海?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
“啊,你现在在教育部上班了啊,我当年就说了,你脑子好用,就应该要回去念高中考大学才对。”
真皮大沙发包裹着瘦小的苏青,她的脚踩在厚实地毯上,呈现出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局促与拘谨:“我还能干什么啊,就是带着畅畅和小樟,然后出去做点事。”
这么些年过去,韩念桥和苏青维系的其实就是一个债主和欠债人的关系,他们或许存在着青春年代的情谊,可是这么多年过去,青春期留下的情谊根本不足以支撑哪怕一分钟以上的寒暄,可是好在她们俩如今都有一个母亲的身份。
母亲的话题永远避不开孩子,昨天晚上开完会后,韩念桥去看陈澈中学分班结果的时候也看到了木畅的分班结果,不比他们家陈澈是她找关系进的清水市三中 157 班,木畅是靠实打实的分数考进去的。
除此之外,她的分班考试成绩还是绝对的第一名,而考第二名的那个孩子韩念桥也熟得很,是她大姑子的儿子叫齐颂。
齐颂这孩子小神童的外号都要被他妈给吹破天了,偏偏这次输给了木畅,昨天一道看成绩的时候,陈商萍还死鸭子嘴硬的和她说。
“我们家颂颂我本来打算送他去昱城一中的,清水市教学资源还是太差了,昱城一中入学考试考的都是竞赛题型,这回清水市三中都考基础题,这不粗心错了好几个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