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念桥和陈商南不是不知道陈澈早晚要长大,可是他们并不想他以这样的方式长大,因此他们不支持。
然而韩念桥和陈商南在这一刻也知道,他们无法挡住一个少年要走向江湖的心,因此他们不阻挠。
在这不支持不阻挠中,陈澈清楚地看到,如果他现在回头,他依旧可以待在他的桃花源里做一个孩子。
那里安全,没有烦恼,锦衣玉食。
可是陈澈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没有选择回他的桃花源。
他不想再做一个孩子。
他想长大。
他必须长大。
第六十五章
当陈澈和父母的谈判接近尾声时,木畅已经到了家中。
门一打开,扑面而来是饭菜搜坏的味道。
苏青和木海的架是前天打的,昨天木畅回来的时候就是满目的狼藉,当时情况紧急,没有人收拾,夏天天热,食物腐败的速度异常快,所以饭菜馊掉,是很正常的事情。
环境和生物是相辅相成的存在。
就如同五安市场的麻将赌馆总能够吸引木海这样的人类垃圾,苍蝇蚊子这种东西,天生也喜欢往腐朽的地方钻。
可是苏青是一个爱干净的人。
一进门,苏青先让受伤的木畅回房间休息,而后,她径直去拿了扫把簸箕将混乱往秩序归置,木樟懂事,他跟在苏青的身边把地上大块的垃圾推至角落。
大概两个多小时后,苏青和木樟将外头收拾好,此时已经是六点多,为了方便快捷,苏青下了三碗面做晚饭,或许是门锁坏了的原因,木畅家的隔音一直不是很好,因此木畅能够很清楚的听到外面的动静,面条起锅后不久,有脚步声往木畅所在的方向走来。
那是苏青的脚步声。
她过来叫她吃饭。
或许是因为昨晚的争执还在苏青的心中留有阴影,因此来叫木畅的时候,苏青的神情是瑟缩的,她的这种瑟缩是木畅太过熟悉的样子,在面对木海的时候,苏青就是这副样子,木畅没有想过这一天。
苏青会害怕她。
她如今怕她,就如同她害怕木海。
从房间里面出来后,映入眼帘的家已经恢复了正常,它和前两天木畅去昱城前别无二致,虽然昏暗,但是干净,整洁。
平素里,木海不在家中的时候,木畅其实是能够在这个家里面感觉到那么一丝温馨的,可是如今再看这个家,木畅已经捕捉不到那一丝温馨。
她只觉得如今这个房子干净的皮囊之下藏着腥臭,哪怕恢复了表面的洁净,却依旧挡不住它早已腐朽的气息,然而除了她,其他人好像闻不见。
兴许是产生了这样的联想,使得木畅看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时毫无胃口,留意到木畅的表情,苏青对她露出来一个近乎讨好的笑,她和她说:“畅畅,妈妈帮你卧了一个鸡蛋,糖心的,你吃吃看。”
苏青讨好她的样子让木畅觉得极为难受,说实话,木畅觉得自己可以装作无事发生,因为粉饰太平是她太擅长的功课,讲几句俏皮话,学着陈澈的样子讨讨巧卖卖乖,苏青就不会再害怕她,然而木畅最终没有这样做,她漠然的点点头,然后划开了那个苏青煎的溏心蛋。
这蛋煎的很好,外焦里嫩,筷子一戳,鲜嫩的蛋黄便争先恐后的流出。
喜欢吃溏心蛋的人不只是木畅,木樟也喜欢,如果是往常,在这样一个没有木海参与的饭桌上,木樟吃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会忍不住眼巴巴的看向自己的姐姐,而后苏青就会拍拍他的脑袋,不准他去姐姐碗里面抢食,然而今天,一切都没有发生。
因木畅的沉默,木樟不敢说话,在这顿没有木海参与的晚饭,木畅变成了木海。
冷暴力也是暴力的一种。
木畅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可是她没有什么要改正的想法,甚至于,她似乎决心将这种暴力进行到底。
吃完饭后,木畅没有回房,她仿佛一位大爷,看着苏青把桌子收拾好,在以往,木畅都是会帮苏青忙的那一个,可是今天,她没有这样做,就如同以往,木海没有这样做一样,原来以另一种身份另一种视角去观察苏青是这个样子。
她的确懦弱,好拿捏。
这份置身事外的评价让木畅心惊,也让木畅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她的父亲从未将自己的母亲当做一个人在看。
你只有毫不在意另一个人,你才能够如此坦然的接受她像一个奴隶为你服务,木畅到底不是木海,她无法做到坦然,然而,她也不愿意继续加入那个奴隶的阵营。
在这个家中,木海才是真正的国王。
如今他们家的这位国王在做些什么呢?
木畅想,他大抵不知道又钻进了哪家麻将馆,以一种为了自己王国开疆辟土的借口做尽花天酒地的事情,毕竟他又从自己富裕的邻国得来一笔款项,不好好犒劳犒劳自己,实在是说不过去,至于借钱时候说的那番为了妻子儿女,想要做点小生意糊口的借口,是只有白痴才会相信的谎言。
木海就不是一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人。
诚如木畅所想,如今的木海的确在五安市场的一家麻将馆里面享受人生。
哐哐的麻将声中,有牌友问木海今天怎么这么阔气,把烟随手丢在地上,木海说:“以前有个朋友欠我点钱,现在还回来了。”
这话真是木海才说的出口,在场的人有人信吗?他们自然是不信的,可是今天木海请客,给钱便是大爷,因此他们乐意去捧着充大头的木海。
一声声木总叫到了木海的心里去,让他那番自己以前也阔过的谎话显得那样真实,有人看出木海飘了,有心从他兜里在多赢点钱,因此好听话轮番上阵,如今,他们夸完木海,夸到木畅。
这个木海没有花过半点心思的女儿,是木海出去显摆的一个门面。
一张牌摸下,有人说:“木总一看就是个能干事的,不然你家大女儿怎么可能成绩那么好,全校第一,像我家那闺女,脑子就蠢的跟猪一样,只能够早点出去打工好贴补点家用,不然真就是个赔钱货。”
也是好笑,在这种虚情假意的场合里,木海反而懂了那么点为人处世的道理,他居然还懂得去反向安慰。
继续点燃一根烟,木海说:“会读书有什么用,你那女儿也不差,小小年纪就知道出去赚钱,孝顺!”
木海这话只是随口附和,但是同桌的牌友中,有一人却认真了起来,那是个没什么眼力见的人,他是真真切切觉得一个会赚钱的女儿比一个会念书的女儿要好。
送出去一张牌,这人说:“你别说老周家这女儿是真的不错,讲实话养女儿就得这么养,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反正以后都要嫁出去,读的多了,反而坏事,我老家有个姑娘,考上大学家里面放鞭P庆祝,但是读书读多了心都野了,后来根本不愿意回来,要我说,这样的孩子生在我家里我就打断她的腿。”此人家中也有个女儿,不比木畅成绩好,与此同时,这男人也没有想要女儿继续念书的打算,比起吹捧木海几句多开几瓶酒,这男人更想和这个老周探探情况:“讲到这里,老周,你女儿现在那里还招人不,这书我是真不想送老二念下去了,费这钱还不如让她早点出去挣点钱……”
兴许是喝的太多,看到这么没眼力见的人,木海也着实没有力气在去反驳,他就近歪倒在靠椅上,但是说不出话,迷迷瞪瞪还是能够听到声音。
“你家老二不是初中都还没毕业吗?”
“你女儿不也是初中没毕业就去打工,早打晚打都是打,所以念这些书有什么用?我们那会不也是十三四岁就帮家里做事了,我都听说了,你女儿那工厂福利待遇都不错,一千五一个月,还包吃包住,都跟我挣得差不多了,你帮我去问问,还招人不,招的话我把我家老二送过去。”
当这男人在费尽心机的要把自己孩子送出去打工的时候,薛得路的母亲却在打电话问他在桃源镇生活是否习惯,补习是否顺畅。
而另一头,韩念桥和陈商南仍在为了陈澈的事情低声探讨,陈商南依旧充满不放心,而韩念桥让他对陈澈多抱一点信心,因为有些苦头,父母无法代替孩子去吃。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夜晚,在这个夜晚,有无数父母与孩子的相处模式。
有些人生来是不配做父母的,因为孩子在他们眼中只是工具,那里头包括那个要把老二送进工厂打工的男人,他做这一切的原因无他,只因为他刚刚生了个儿子,与此同时,这里头还包括如今醉得不成人样的木海。
那一千五一个月的工资入了他的耳也入了他的心。
虽然反感那男人没有眼力见,可是说实话,他们是同类,与此同时,他还觉得那男人讲得对,女人读书太多是真的没有用,反正以后要嫁出去,要不是想着以后木畅念了大学能够多挣点钱,谁要去送她读书,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
但是等木畅去上大学还得要五年,新学期快到了,又得要给木畅去教学费,等上了高中,要的钱更多……
真他娘的烦。
在木海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他随手丢下的那根烟头伴着地上的垃圾燃了起来,在场的人一开始没留神,直到火势蔓延开来,才有人惊呼出来,好在虽然醉酒,但是有几个人行动力还在,一窝蜂的,他们往外跑去,这场大火无人伤亡,可是它却烧掉了木海远在平南街的房子。
警方认定火的起因是一根烟头,而那晚,只有木海在抽烟。
求爷爷告奶奶,木海也没有借到更多的钱,因此到了最后,木海把房子卖掉抵债,那套苏青盼了近十年想要得到一笔拆迁款的房子,最后买了五万块钱,不多不少,加上木海借回来的那一万块,正好足够抵债。
还完债后,木海和苏青一贫如洗,因为没了住的地方,所以他们在五安市场租了个房子,那是清水市租金最便宜的地段。
巧得很,木畅家如今租的这套房子,距离周慧家不到五分钟路程,他们家住在木畅对面那幢楼。
透过窗往外看去,木畅能够看到周慧家的窗户,不太洁净的窗户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木畅无法窥探到她家中的样貌,但是大抵,他们家和自己家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同样残酷,同样喧嚣。
之前平南街那套房子是没有门锁,而如今木畅所住的这套房子连门都没有,几块帘布就算得上是隔开了空间,薄薄的帘布阻隔不了声音,木畅耳力极好,越临近开学,她就能够听到家中的吵闹声就越大。
因为要教学费了。
在一片吵闹声中,木畅平静的做着习题,可是她的耳朵却一直留神听着苏青和木海的动静,他们现在静了下来,两人在低声说那家一千五的工厂。
这一个半月里面,木畅不止一次听到过木海说那家工资一千五的工厂。
在场的人都不是白痴,木海的企图太过昭然若揭,而苏青对于木畅去念大学近乎有执念,因此她居然敢一反常态的和木海进行争辩,寸步不让。
低着声音,苏青对木海说:“你现在让畅畅去打工赚那一千五,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等到她长大念了大学,能够赚的更多?”
这是一句太难听的话,但是苏青并非本意如此,她只是基于对木海的了解开出一个更好的价码,好让他同意木畅去念书。
下午木海不在家的时候,苏青就私底下和木畅说过,等到她把木海劝动了,就让木畅出来去求求木海。
“到时候你求求你爸爸,畅畅,你不想和妈妈说话没有关系,但是这个书我们是要念的,你知不知道?”
木畅深谙苏青的打算,她把自己摆到一个唯利是图母亲的身份上,好让木海觉得他们俩是同类,因此他愿意去听苏青几句劝,在这个时候,她在去求求木海,这事就能够暂且糊弄过去,然而……木畅却并不想去领苏青这份情。
又一道题做出来后,木畅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她径直走到了木海的面前去。
这段时间,木畅虽然没有怎么和苏青说话,但是在木海面前,她依旧是那个“听话”“懂事”的乖女儿,按照苏青所计划的,木畅此时应该怯懦的去恳求自己的父亲。
她似乎真的是这样做的。
怯怯的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木畅给她的父亲倒了一杯水,大概是木海还存有一丝珍贵的人性,在看到女儿的体贴时,他难得的有那么一点窘迫,尤其是刚刚苏青的话说的也有道理,让木畅继续去念书,未来的回报率会更大,因此这时候木畅恳求,的确能够如苏青所愿,他会愿意让木畅去念书。
看出来木海的松动,苏青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木畅,可是木畅并没有遂苏青的意。
她没有去求木海让她念书。
摆出一副天真姿态,木畅颇为好奇的去问木海:“爸爸,你说的出去打工,真的能够赚很多钱吗?”
拿捏木海实在是太简单,他脑子算不上蠢钝,但是自私根植在他的骨子里,把住了他利己这条脉,他自然只看得到眼前,苏青显然没想到木畅会在这样的时候反水,她脸上近乎出现了一种堪称为皲裂的表情,而木畅义无反顾,不肯回头。
这长达一个多月的冷战中,没有人知道木畅夜夜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中,木畅那样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情,苏青与它连接着的那条脐带是她的枷锁,这道枷锁让她难以喘息,几近溺毙。
说她自私也罢好,讲她不孝也罢。
木畅最终还是决定要去亲手剪断她和苏青之间那条岌岌可危的脐带,她要逃出这座苏青以母爱之名为她打造的笼。
她绝不要继续在这座牢中去对一个垃圾俯首称臣,恳求他赠她一份可以成为高级奴隶的命运,如果她想念大学,她可以依靠她自己。
第六十六章
那个老周家女儿所在的工厂没有接收木畅,他们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木畅还未满十六岁。
《未成年人保护法》及有关法规的规定,童工是指未满 16 周岁的用工,未成年人是指未满 18 周岁的人。在法律上,任何企业事业单位、个体工商户如果招用十六周岁的未成年人从事劳动的,是招用童工性质,属于违法行为。
法律保护弱者,维护人权,然而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游离在法律之外,只要你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你就每天可以看到有人在违背法律,但是因为一道家门的遮蔽,所以你看不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人权的践踏。
显而易见的,木畅看到木海在得知这个消息后脸上出现了一种极为失望的表情,而后他这一天不知道打了多少个电话看有没有老乡可以把木畅介绍去哪个管控不那么严格的工厂。
说来讽刺,这或许是木畅第一次看到木海为了她的事情如此忙上忙下疲于奔走,如果无视掉他如今在忙碌的内容,木畅会觉得木海如今的样子着实有那么几分父亲样,然而木畅清楚地知道木海在做些什么,所以她看到的木海并非一个父亲,而是一个商人。
他再把她当做一个砸手里的货物,因为她太过稚幼的年龄让他无法卖出去一个好价钱。
最后的买家是木畅自己提出来的去处,相较于工厂较为严格的管控,一些门店的学徒招聘抓的没有那么严格,但是这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学徒前期工资极低,一些大门店可能还需要教学费,而对于缺人的小门店而言,开出来的价钱也只有三四百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