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个令木海满意的价钱,可是相较于送木畅去念书得教学费得吃用家里,木海又觉得这个结果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然而到最后,在看到木畅放在桌子上那些书本的时候,木海还是犹豫了一下。
他的犹豫并非良心发现,那只是一个商人对回报率冰冷的计算。
诚然送木畅继续念书会在将来换取更大的价值,可是木海始终是一个没有远见的人,狭隘和自私刻在他的骨子里,致使他永远只能够看得见眼前这点蝇头小利,然而哪怕如此,他倒也还懂得占嘴巴上的便宜。
帮着木畅把不用的书收起来,木海说:“爸爸也是没办法。”
甜笑着,木畅乖巧附和,而在那张薄薄的帘子被阖上后,木畅的笑容顷刻间便消失。
这一番精彩的变脸直直的呈现在苏青面前带给她过于强烈的冲击,可是木畅对苏青的惊诧视若无睹,她继续面无表情的继续收拾东西,全然无所谓自己虚情假意的忠诚被苏青尽数纳入眼中。
这种明目张胆对木海的蔑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对苏青的挑衅,苏青心知肚明木畅是在故意做给她看,可是她没有再打木畅一个耳光的勇气。
那天晚上木畅的反水让苏青后知后觉的感觉到木畅心中的恨意,这种恨直直的扎进苏青的心中让她心碎,隐隐约约,苏青觉得自己在失去自己的女儿,可是习惯性的懦弱让她继续选择了一种粉饰太平的办法。
她不敢再劝木畅留下,甚至于,连一句对她外出的担心她也不敢多说,因为所有的关怀在自己这个决绝的女儿面前仿佛被会被她认定为虚情假意,最终,苏青只是嚅喏着说了一句极为实在的话。
她和木畅说:“畅畅,你在外面赚的钱不要都告诉你爸爸,你要自己留一点。”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苏青又补充道:“你要是不放心妈妈,也可以不要告诉妈妈。”
木畅显然没有想到苏青会和她说这样的话,抬起眼看了一眼苏青,木畅说:“我知道,我心里有数。”
木畅的语气依旧冰冷,可是这已经是这些天来她为数不多露出来的对苏青的温和,像是被什么触动到一样,苏青的眼眶中含了泪,可是木畅的温和也就到此为止了,她没有继续讲些什么体己的话,要带的行李并不多,最后一件衣服放进去的时候,木畅拉上了背包的拉链,而后她拿起两个笔记本出了门。
那是齐颂和刘驰的笔记本。
昱城的数学培训七月中旬结束,他们俩当时想着木畅没有参加培训,就主动把笔记本给送了过来,这半个来月的时间,木畅把这两本笔记吃得差不多。
在齐颂的笔记上,他特意为她标注了培训班的成绩情况,因此在最后自测的时候,木畅能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排名,哪怕没有参加培训,木畅的正确率依旧在其中名列前茅。
木畅想,或许,长此已久,她的确可以通过竞赛更早去念大学,可是如今这一切,意义似乎没有那么大了。
送笔记本过来的人是沈鑫,但是去还笔记本的时候,木畅找的是陈澈。
她辍学的事情在做完决定后和陈澈打电话说过一次,但是那会她没有说的太明白,现在一切尘埃落定,有些事她需要和陈澈做个了断。
木畅和陈澈约在了清水市三中的潮场见面,那里人少,开阔,适合说话。
距离桃源镇一别,这是这个暑假两人第一次见面,上次沈鑫过来送笔记本的时候陈澈其实也跟了过去,可是为了避木海耳目,陈澈没有走进五安市场。
相较于木畅,陈澈早早就到了潮场等她。
在等木畅的时候,陈澈的脑海中闪过这个暑假发生事情的种种。
关于木海引发的那场火灾到木家事后买房抵债,这些事情陈澈是清楚的,因为木海来找陈商南借过钱。
木海本来想去找韩念桥,她比较好说话,可是当时韩念桥去了国外,不得已之下木海只能够去找不太好说话的陈商南。如他所想,了解完前因后果,陈商南直接给木海提了买房子的建议,他实在是看不得木海这种遇到事情只知道找人求助不知道自己想办法解决的人。
越看木海,陈商南就觉得他越恶心,在那个时候,陈商南没有想到木海最后会做出让木畅辍学的打算。
这件事情的发展让陈商南觉得荒谬。
因为学费才多少钱?木海有手有脚怎么可能连这笔学费都挣不出来?然而评价木海的为人是没有意义的事情,无论起因如何,他当时没有借钱这件事的确间接推动了木畅辍学的结果。
知晓陈澈对木畅的在意,在韩念桥回来后,陈商南私底下和她商量过资助木畅的打算,然而在那个时候,木畅提前和陈澈打了让他不要插手的招呼。
陈澈很难说得清自己如今的心情,然而他清楚地知道,韩念桥和陈商南心中有愧,木畅也不希望他太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因此再一次,陈澈只能够在这样的处境下装作一个孩子将此事轻拿轻放。
大家都已经足够累,不该再来照顾他的情绪。
在陈澈思索的功夫里,木畅已经走到了陈澈的面前。
近一个暑假没见,陈澈似乎又长高了不少,他本来低着头倚在栏杆上发呆,察觉到有人过来,他回过头,然后陈澈看到来人是木畅。
她瘦了。
头发长了。
手臂上的伤好了。
看着眼前的木畅,陈澈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可是它们统统堵在他的嗓子里,开不了口。
本能的,陈澈知道木畅是过来和他进行了断的。
陈澈的直觉并非是误会木畅对他没有半分喜欢,而是有时候,这种青涩的喜欢和复杂的家事放在一起,着实是不值一提的风花雪月。
可能在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后悔和他说出过那个“等”字。
陈澈其实知道,在这样的时候,他和木畅说一句放手,木畅的心情或许要轻松得多,这份爱意本来就是他纠缠得来,桃源镇那天下午木海近乎声泪俱下的恳求让陈澈想到在木畅面前同样死皮赖脸的他自己,可是哪怕有这样极端的例子存在,在木畅自己没有说出让他离开这样的话时,陈澈说不出口放手二字。
他本来以为自己留在清水市就可以陪在她的身边,哪怕她不让他等,他也能够因身处同一个空间知道她的近况,然而后续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
他留下来了,她要走了。
他是那样卑鄙啊。
哪怕有了木海的前车之鉴,他却依旧要用这样低劣的方式去给木畅施压,可是如果有那样一个万一呢?
万一……木畅有那么一点不想让他放手呢?
陈澈那样想做一个大人,可是在木畅面前他似乎永远是一个只会讨好处的孩子,再一次战战兢兢的拉上木畅的手,陈澈故技重施,卑微恳求,他说:“木畅,如果你不要我等你,是怕你的痛苦成为我的痛苦,我可不可以求你,为了我好,让我继续留在你的身边跟着你?”
木畅其实很想说不,可是很莫名的,她说不出那个不字。
她无法欺骗自己在这一刻产生的动容,这是一个哪怕自厌也想要留在她身边的少年。
他全心全意的爱着她,让她在这个冰冷的夏天,觉得自身的寒冷,没有那么彻骨,那么煎熬。
看着这样子的陈澈,木畅心中所产生的,何止一点陈澈所以为的不想让他放手呢?
然而木畅终究是抽出了自己的手。
每每在拒绝的时候,木畅都会不敢去看陈澈的眼睛,这一次她依旧如此,用双手拢住自己,木畅感到稍稍暖和了一点,而后她的目光没有焦点的放在远处的天空,那里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在那片广阔的天空,有自由的飞鸟在翱翔。
它们各自有各自的方向。
木畅冰冷的手紧紧地捏着她冰冷的胳膊,最终,她回头看向了陈澈,而后,她的嘴角扬起一个笑,以一种极为认真的目光看着陈澈,木畅说:“陈澈,你不应该再跟着我了,你要有你自己的方向。”
第六十七章
这不是木畅第一次和陈澈说:“陈澈,你要有自己的方向。”
木畅第一次和陈澈说你要有自己的方向时是陈澈想要和她一起去昱城参加数学竞赛培训的时候。
那是三个月前的事情,因为又一轮的数学培训选拔赛要开始。
为了确保自己拿到减免培训费用的那笔奖学金,木畅在那段时间几乎将所有的时间花在了数学竞赛上,每个人的精力时间都有限,因此不可避免的,陈澈就会被木畅所忽略,而另一方面,一起的同学里面只有齐颂是和木畅一起在竞赛班上课,因此找齐颂讨论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个学期刘驰也有试一试竞赛道路的打算,因此有时候听着齐颂和木畅的讨论,刘驰也会加入其中。
这样的情况在帮扶小组讨论的时候经常发生,木畅的成绩太好,这就决定了她不可能和陈澈一样在一些基础知识点上打转,与此同时,差生也不可能在成绩上帮上好生什么忙,因此木畅自习的时候,最常一起讨论的人就是刘驰和齐颂。
每每这个时候,陈澈就会很识相的保持沉默。
他自知自己无用,但是他更不想拖木畅的后腿,然而私底下,陈澈自己有偷偷去看过竞赛方面的书。
那是一种很古怪的心理,他不敢让木畅发现他的自卑,因为这种自卑是由客观差距所造成,它难以通过主观安慰去弥合,既然如此,那么这种自卑只能够靠他自己消解,然而陈澈没有想到,自己偷偷看的竞赛书会被薛得路那头蠢猪给揭穿。
薛得路简直是潜伏在他身边的一个卧底,在一个帮扶的周末,薛得路偷偷地凑到木畅的耳边去和她说:“木畅,陈澈好像也在做竞赛方面的书,他做不出来,好可怜。”
关于陈澈的这种自卑,木畅其实早就有所察觉,但是陈澈既然自己瞒着不说,木畅也没有想着要去戳破。
她并不想总是站在一个高高在上的角度去教陈澈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因为他太在意她也太听她的话,但凡她对他的事情进行指点,那么他就会立刻战战兢兢的去迎合她的想法,而后乖巧的做一个任她摆布的玩偶。
陈澈怕她。
然而薛得路当时把这句话摆到了台面上,因而木畅只能够和陈澈聊一聊他关于竞赛的想法,既然要聊,就没有聊一半留一半的道理,因此木畅把话说得很开。
在那一天,木畅将陈澈如今的成绩状况分析的清清楚楚,她给出陈澈应该将目前的重心放在基础知识点上的建议,但与此同时,她也指出,如果他是真的对数学竞赛有兴趣,学一学也挺好,因为相关练习的确可以开拓思路。
说这些话的时候,木畅的态度极为客观,她并没有因为陈澈的自卑而去虚伪的说一些好听话,这种近乎凌冽的真诚会让一部分人觉得木畅极为不近人情,然而陈澈了解木畅,她是一个不懂得在自己真心在意的人面前虚伪的人。
木畅总觉得自己带给陈澈的是风雨,可是陈澈却总觉得她带给她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可贵的尊重。
她知道他在仰视她,可她始终在平视他。
怕他在追随她的路上失去自我,因此那天木畅和陈澈说:“陈澈,我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和你说这句话,因为我总担心你听了我的话又会开始觉得自己不好,可是我想,我还是要很诚实地告诉你我心里的想法,我很怕你因为太关注我失去自我,你应该要有自己的方向。”
小的时候,韩念桥曾经和陈澈说过一句话。
她说:“人之一生,要么选择自己喜欢的,要么选择自己擅长的。”
在第一次听到木畅那句你要有自己方向的时候,陈澈的脑海中想起来韩念桥说过的这句话。
把这两句话结合在一起,陈澈想,或许他可以从自己喜欢的事情或者擅长的事情里面寻找到自己的方向,就像薛得路一样。
回到桃源镇那天,薛得路曾因陈澈家中的那个小潮作台对他刮目相看,在那个时候,陈澈心中有想过,是不是这就是他所喜欢且擅长的事情。
金叔之前也说过他在绘制上很有天赋,以后或许可以学机械或者土木,而另一方面,陈澈还想到这些天他想过的一些其他方向,陈商南一直想让他学管理好长大后去子承父业,上体育课的时候,廖悬说他篮球打得不错,说不定可以试一试体育的道路。
然而,在想到这些的时候,陈澈却总觉得他都是泛而不静。
在这样子想的时候,陈澈并不是在妄自菲薄。
他只是在很客观的分析自己的状况,然后企图去寻找到自己的方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陈澈清醒的可怕,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过分的自知之明让陈澈明白自己的斤两,也让他知道自己对刚刚所排列出来的那三项其实都没有那么感兴趣。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难题或许就是帮助一个人找到自我,而这件事,除了每个人自己,不会再有人能够帮他做得到。
其实……在那三项之外,还有一个方向。
有一个低低的声音一直在陈澈心中呐喊。
那声音曾经呐喊过一次,在初一刚开学,林岚发下来那封空白的信时,那声音就呐喊过一次。
它在喊,木畅。
林岚第一次提起未来这个词的时候,陈澈的脑海中浮现的就是木畅。这是太自相矛盾的答案,木畅希望他不要受她影响去寻找自己的方向,而后他找到的答案依旧是她。这件答案让陈澈觉得自己可能找错了方向,然而回到桃山上的那个下午,陈澈想明白,他没有找错自己的方向。
没有人知道,那些无法靠近木畅也不愿意认输的日子里,陈澈就在那里想着木畅,这种想念并不好受,因为桃源镇是一个承载过他和木畅难得美好回忆的地方。
每每在桃源镇想起木畅,陈澈就会觉得异常的难受,那是一种很病态的心理,他仿佛在用这种疼痛和难受来欺骗自己,就好像……木畅还留在他的生命里。
很想很想她的时候,陈澈就会去种一棵树,他不知道自己这些年究竟种了多少树,但是陈澈总是在想,如果他为她打造了一个小时候她心中所想的桃花源,是不是她就会愿意留在他的身边,哪怕在很恨她的时候,陈澈的心中也会闪过这样不切实际的念头。
她一直就是他的方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从第一次见到她在她身边感觉到安全开始。
有些话说出来让人觉得肉麻,也让人觉得矫情,可是陈澈想,如果这一刻他不剖开自己的心去给木畅看,或许就没有机会了。
竭力克制住自己的眼泪,陈澈将自己那颗不值钱的真心捧到木畅的面前。
紧紧的盯着木畅的眼睛,陈澈说:“木畅,如果我说,我的方向就是你呢?”
明明白白,在陈澈这番近乎鲜血淋漓的表白中,木畅感觉到了他的痛苦。
那是太显而易见的挣扎,因木海的教训,陈澈是这样厌恶自己的逼迫,痛恨自己的自私,可是他没有办法接受她就此离开他的事实,因为在他心里,她也还是个孩子,所以这份她自认为是解脱的逃离在他心里是身不由己的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