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极为不稳,支离破碎组织不好一句完整的话,不断的重复,死人了,你们快来救人,有人要死了。
后来,木畅断断续续听人说起过几次范丰盈。
那人说:“你们家女儿没被吓出来什么毛病已经算好的了,有个开理发店的女的,就是小畅后来帮着去打电话的那个女的,我听说人都给吓神经了。”
“怎么就神经了?”
“我听说她后来连夜搬出了五安市场,那样子跟逃难一样,而且我还听说,她好像还有点怕男人。”
“还记得那个精神有点问题的女的吗?我最近听说她妈要带她去医院看看,她妈也是为了她好,她倒好,不领情,后来甚至把她妈从自个家里面赶了出去。可怜啊,养了个这样的女儿!”
下意识的,想到这里的时候,木畅皱了皱眉,而后,她走进了这个久不见天日的房间。
环视一圈,木畅开始从最里层开始的杂物开始打扫,掀开一块布满灰尘的素布,沉积多年的灰尘扬了起来,透过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它们形成了几束很是美妙的丁达尔光束,透过这光束,木畅看到了那块素布之下放着厚厚的几箱书。
一个人有书并不奇怪,然而范丰盈的这几箱书与她所呈现出来的风流气质实在是太南辕北辙。
这厚厚的几箱书全部都与司法有关,里面既包含晦涩枯燥的全套法典,也有可读性较强的访谈笔记,但是这些书毫无例外,都是新书,有的甚至连塑封的书衣都没有拆开.
在这些书里面,只有一本书有过翻阅的痕迹,那本书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在第六十六条下面,画了一条线。
《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六十六条上写着卖淫嫖娼的处罚方式,那上面写。
卖淫、嫖娼的,处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五千元以下罚款;情节较轻的,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在公共场所拉客招嫖的,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
这条线划于 1986 年,那一年,范丰盈 19 岁,因卖淫罪在昱城被刑拘,而后她离开昱城,回到清水市,开了丰盈理发店。
第七十章
大概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木畅就将这个沉积多年的仓库给收拾了出来。
简单的单人床靠墙放置,上面铺着一套范丰盈自己从来没有用过的床单被褥,在它的旁边,一个塑料箱充当柜子使用,用来装木畅带过来的行李。
只这两件简陋的家具,就是范丰盈给到木畅的员工宿舍全部配置。
而在另一侧,木畅将收拾出来的书和杂物整整齐齐的码了起来,或许是因为住了人,也有可能是屋内的东西都被归置在妥当的位置,因而这个房间虽然简陋,但也有了那么几分温馨宜居的味道在。
想是想过木畅肯定不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但是她的手脚利落程度依旧有点出乎范丰盈的意料之外。
上楼检查完毕后,范丰盈的目光在木畅摆出来的那列书上扫了一眼。
说不上来是嫌那堆自己没看过的书碍眼还是怎么,范丰盈的目光没有在那上面多做停留,而后她拧了一下这间仓库的灯。
因为年久未用,这间仓库的灯不仅灯光昏暗,还时不时的因为线路问题闪烁几下,在白天还好,但是到了晚上,就会显得格外渗人,然而范丰盈没有什么要帮木畅换这盏灯的打算。
扭身下楼,范丰盈走进了厨房,而后,她将视线停留在正在厨房忙碌的木畅身上。
这是范丰盈第一次正儿八经好好打量木畅。
她的穿着很是普通,但是哪怕如此,也挡不住她天生的丽质美貌。
在蔡阳理发店,范丰盈见过木畅的父亲一次,收下木畅那天,是苏青带着木畅走进来的丰盈理发店。
从长相上来说,木畅长得和她的母亲更像,她的容貌继承了苏青的清雅秀丽,哪怕如今苏青已经青春不再,但是透过她被岁月蹉跎的憔悴,范丰盈依旧能够看得出来苏青年轻时候是一个出众的美人。
木畅和她的母亲长得如此之像,再长大一些褪去了身上这层稚气,该是更加的明艳不可方物。
私心里,范丰盈该喜欢苏青和木畅这样的美人,但是透过这母女俩的皮囊,范丰盈看到的是她们俩内里一个比一个窝囊的性格。
蔡阳理发店那一面木畅给范丰盈留下的印象是一个自以为懂事的小孩,昨天苏青过来那一趟又让她看到一个任劳任怨为家庭牺牲付出对男人言听计从的女奴。
这种自甘为奴的女人,是范丰盈最讨厌的女人。
老鸨一般,范丰盈在给木畅的美丽估着值。
她想,如果换做是她以前工作过的那家会所,木畅是一个能够卖出去一笔极好价钱的上等货。
当这样想的时候,范丰盈那样美丽的脸上不由得划过一丝讥笑,她的讥笑来自于她对木畅无法自护这份美丽的讽刺,她想,但凡她这家店是个黑店,木畅这辈子,就会为了这小小的八百块钱栽在她的手里。
一个十三岁的美丽姑娘,在面临外界的风雨时,她是没有招架之力的。
她真幸运啊,范丰盈这样想。
不肯甘心木畅如此幸运似的,范丰盈悠然的坐在高脚凳上上上下下打量木畅却始终不发一言。
这是范丰盈故意要给木畅的下马威。
范丰盈记得的,她记得自己曾在这样的打量下吓得嚎啕大哭,哪怕后来长大了些,炼出来了一身本事但是她依旧会受不了这种被当作一件货物一般打量的眼光,可是木畅的反应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
她没有嚎啕大哭,甚至于,她的表情称得上是平静。
在木畅这双过分平静的眼睛里面,范丰盈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自己狰狞的丑陋面容,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木畅那张年轻又干净的脸。
看着这张年轻干净的脸,范丰盈想,她为什么不被吓哭呢?
她该要被吓得哭出来才好,才对。
看到她的眼泪,或许,她就可以让她想到年轻时候的她自己,出于怜悯,她可能会收起来自己那点不情不愿,继而勉为其难的留下她。
可是眼前这个少女太平静了,这样子,倒把她衬的像一个怪物了。
范丰盈不喜欢自己像一个怪物,可是木畅如今已经成了照着她的一面镜子,这就使得留下木畅这件事,愈发的让范丰盈觉得更加的如鲠在喉起来。
她为什么不怕,听她妈妈说,她很聪明,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不害怕吗?可是小小年纪,能聪明到哪里去?
无非不过一个书呆子罢了。
书呆子大多木讷。
盯着自己新做的美甲翻来覆去的看了许久,范丰盈才终于纡尊降贵的开了口。
她极为傲慢的说:“我听你母亲说你在你们学校是个什么年纪第一,很聪明,那我想你学东西应该很快,我这里不收没有用的废物,第一个月我教的东西你要是学不下来,那你下个月就得给我滚蛋,明白了吗?”
说出来这样的话,眼前这个书呆子还是半天放不出一个屁,看着这样子的木畅,范丰盈觉得好生无趣,索性她就可劲儿的给木畅立着规矩:“除了要学的美容美发美甲,你这些天还得负责店内的整理清洁和厨房的家伙事,不然你要是学不来,我下个月把你赶走,不是白当你这个月的老师,所以你也得给我做点儿事,是吧?”
看似打着商量的语气,但是配合着范丰盈倨傲的表情,你一点也感受不到她在讲礼貌。
木畅其实不是不知道范丰盈作这幅势是想要看到她什么表情,过分出色的观察力,让她可以很快去了解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怎样的人,知道对方想要得到自己的什么反应。
木畅是一个出色的演员,她可以不动声色的表演出来范丰盈想要的乖顺,怯懦,可是木畅没有想到的是,范丰盈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根本不等木畅做出反应,范丰盈就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这就使得木畅完全来不及展开自己的表演。
诚如蔡阳所想,此时此刻的范丰盈再度像极了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神经病。
可是范丰盈不是一个真的不懂人情世故的神经病,在这整个下午围在范丰盈身旁看她剪头卷发做美甲的过程中,木畅看到了她的长袖善舞。
然而这样一个长袖善舞的人,在木畅的面前,却不懂得讲任何一点礼貌。
盯着手指上那颗晶莹剔透的水钻看个不停,范丰盈吊着嗓子说:“我嘛,不太喜欢你,但是昨天说要招你这话已经说出去了,所以只能够压着不耐烦留你下来看看,除了学东西和我吩咐你做事,你不要来和我说话也不要打扰我,当然,你现在如果要是就忍不下去想走,我们也皆大欢喜。”
显而易见的,木畅看的出来,范丰盈没有太把她当做一个人在看待,她在没有吓到她之后,现在似乎想要看她因这番话受伤的表情。
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哪有被人指着鼻子说我不喜欢你希望你赶紧滚蛋还能够保持无动于衷的。
对一个自我意识还不太强烈的小孩而言,她下意识的想要讨人去喜欢,如果不被喜欢,她下意识就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木畅不在意,不代表她不会演,可是范丰盈实在是木畅表演路上最大的绊脚石,这一回,又不等木畅在这张已经给出标准答案的试卷上作答,范丰盈就已经妖妖娆娆的嗤笑了一声绕去了门口迎客。
大开的门外走进来几个年轻学生,她们是刚刚结束高考不久要去外地念大学的准大学生,在范丰盈的手下,她们青涩的美被最大程度的放大。
有个女孩子活泼,胆子大,她颇带些好奇的围在范丰盈身边去看她这双妙手,询问她一个出色的妆容应该如何化成。
范丰盈一一作答。
而另一旁,木畅依旧以一种极为安静的模样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是一个刻意被孤立的环境。
哪怕当范丰盈给一个女孩染发染到一半,染发剂不够,支使木畅去拿,范丰盈都没有喊木畅一声名字,她只是冷冰冰说出来染发剂的位置,而后继续热情的回答着这群少女的问题。
没有顾客会去关心店主和店员之间关系如何,因此这群少女作为外来客并没有察觉到范丰盈对木畅的冷漠有些什么,然而作为当事人本人,木畅心知肚明范丰盈在刻意孤立她。
默不作声的汲取着范丰盈讲述的内容之时,木畅太过明显的感受到范丰盈口中所说的不喜欢甚至都已经都算得上是一种粉饰太平的托辞。
她哪里只是不喜欢她。
她分明是在厌恶她。
范丰盈不是第一个讨厌木畅的人,还没有降生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木畅就在被人厌恶。因为她是一个女孩。
1991 年,木畅在清水市人民医院出生,在那个时候,计划生育在整个中国大陆开始实施。
还没有出生,木家人通过一些不正当的手段知道苏青怀着的是一个女婴,她是一个本不该出生的女孩,因为她的存在挤压掉了一个男孩出世的名额,在知道这个事情之后,木海就想要苏青堕掉木畅,可是当时苏青的身体不容许。
带着万分的不被期待,木畅来到了这个世界。
或许是本能地知道自己不在被喜欢,木畅是一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她本能的感觉到自己可能会被遗弃,甚至于,她本能地觉得自己会在某个不注意的时候意外死亡,因此小时候木畅特别的爱哭。
在那个时候,苏青还在桃源镇歌舞团里面上班,因为没有生出来一个儿子,苏青的日子开始不太好过,为了挽回自己的丈夫,苏青和木海偷偷的开始了第二次备孕。
木畅要是好带也就算了,可是偏偏,她不太好带,既要工作又要备孕,苏青无法兼顾到木畅,因此木畅就被木海丢给了奶奶在带。
那是一段木畅记忆很深刻的时间。
在长大后,木畅看一些书,说人在三岁之前的记忆是会逐渐消失的,但是对于木畅而言,三岁前有一段时间的时光,永远的定格在她的脑海里面。
那是一个关于笼子的记忆。
因为不太好带,是一个女孩,也因为她奶奶对苏青这个儿媳本身的不满,幼年的木畅,在笼子里面被关过很长一段时间。
嫌她太吵了,木畅会被丢进那个笼子里面。
要出去串门不想带她,木畅会被丢进那个笼子里面。
听到有人说苏青太漂亮在外面一定勾搭过不少人,木畅会被丢进那个笼子里面。
那是一个曾经用来关狗的笼子,在那个笼子里面,木畅度过了她一岁到三岁的两年时光。
在最开始被关进那个笼子里面的时候,木畅依旧会哭会闹,可是不比苏青,木畅的哭闹是换不来奶奶的半分怜惜的,她会直接无情的把她丢进那个笼子里面。
对于一个小孩子而言,被关进一个笼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为这是会随着成长逐渐消失的记忆,然而木畅太早慧了,她虽然不明事理,但是很多的事情,她都记在了脑海里面。
因此她记得自己被那个笼子调教的安静下来时,有人来奶奶家串门的时候,会夸赞几句奶奶可真聪明,居然想出来这样一个好办法,得到夸奖之后,奶奶会笑,她的确很得意自己想出来这么一个好办法,木畅当时并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做对了,那个把她关起来的人喜欢她是安静的。
因着这份安静,木畅获得了离开那个笼子的机会,有时候奶奶会抱着她出去串门,在一些人的家里,木畅会看到同样的笼子里面关着和她不一样的生物,它们会吐着舌头舔地上的骨头,看到人来的时候往往作响。
说来可笑,木畅在哭声之外,发出来的第一声声音,是汪。
这声汪引来了他人的哈哈大笑,看到他们的笑,木畅以为自己做的很对,所以她在外面汪汪教了好多声,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对她笑过,那是木畅很开心的一天,这种开心让她没有去留意到奶奶当即阴沉下来的脸,在那一天,木畅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顿打。
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每被狠狠的拧一下,木畅就汪一声,她听不懂奶奶骂她的话,那些你是条狗吗你要学狗给外面的人看你再汪一声看我不打死你,木畅一句也听不懂,可是她看懂了奶奶的愤怒。
这个拿捏着她生死大权的女人,可以把她当做一条狗一样关进笼子里面,可是她不想要她学狗叫。
木畅很乖,她不喜欢她学狗叫,木畅就不学。
闭着嘴巴,木畅再一次被关进了笼子,她自己小心翼翼的在被拧的发青的胳膊上呼气,而后她看着笼子外的世界长久的发着呆,想不明白为什么。
夜深了,温度开始下降,木畅觉得冷,她天生体寒,很是怕冷,想了想,木畅将自己的两条小腿从笼子的栅栏处伸出去,她小心翼翼的顶着笼子挪动,想要去拿一床毯子盖在自己身上,但是在靠近桌子的时候,木畅看到了奶奶放在桌子上的钥匙。
她记得的,那把钥匙可以打开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