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手,木畅拿到了钥匙,打开了笼子,可是走出笼子之后,她可以去哪里呢?
回到奶奶的身边,她会把她再关起来的。
木畅不想再被关起来,所以她做了一件很大胆的事情,她搬起来一条小凳子,她打开了门,她往外走去。
可是外面太黑了,悠长的乡间小路伸手不见五指,木畅觉得黑暗像一个巨大的怪物,她越往外走,越觉得自己在被黑暗吞噬,于是最后,木畅再度回到了她的笼子里面。
她把笼子锁好,她把钥匙放回原处,她没有去拿那条毯子,她紧紧地抱着自己。
从那天开始,刚刚学会说话的木畅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说过话,这是她选择保护自己的方式,什么声音也不发出来,就不会再被打,也不会再被关进笼子。
因为不说话,木畅曾经被认为智力发育迟缓,是一个傻子,可其实,木畅记得很多的声音,她只是不在人前发出来而已。
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木畅会自己说话。
她在练习自己学到过的发音。
“可怜。”
“这孩子长得漂亮,但是真可怜。”
这是一个奶奶在看到她的时候总会说的一句话。
那是对她最好的一个奶奶,她会温柔的摸她的头,所以木畅最喜欢模仿她说话,但是她来的很少,话也不多。
“骚货。”
“她妈妈长得那么好看,肯定是个骚货。”
这是木畅最讨厌的一个女人,她老是让她喊另一个年轻女人婶婶,她是那个婶婶的妈妈,她大着肚子,听说怀了一个小男孩,因为肚子里这个小男孩,奶奶很喜欢婶婶,也很喜欢她。
她的话最多,木畅记得的还有很多。
“你们家木海就是被迷了眼了,生不出儿子还留着这样的女人做什么。”
“听说他们歌舞团乱的不行,她妈妈就是看着老师,指不定在外面和多少人睡过。”
“女人,还是应该像我们家女儿一样,能生儿子,在家里做家事,老出去,就是要去勾搭男人的。”
“你看看她生的这个女儿,还是个傻子。”
“所以老姐姐,你这套房子,千万不能给海子去做生意,这肯定是她妈窜都的,给了海子,指不定她妈就拿钱跑了,你看,这孩子也丢给你现在。”
语言开启了木畅作为人的智商,日复一日关在笼子里的日子里,木畅明白了自己不是一条狗,她和那个把她关起来的人一样,是个人。
每一句话都有它们的含义所在,通过这些语言,木畅开始看到这个世界的样子。
拜这些人所赐,最初呈现在木畅眼前的世界,是畸形的。
安静冷漠是木畅后来性格里面的最大组成部分,而这种性格,源自她幼年被关在笼子里面的混沌记忆,哪怕后来从这个笼子里面出来,它们依旧根植在了木畅的身体里面。
她以一种看似安静的方式野蛮的活着,以一种看似乖顺的方式冷漠的活着。
那个肚子里有小男孩的女人,是她叔叔的妻子,因为能够生一个男孩,所以她很高贵,要对这个女人好,她才可以得到关注。
那个被说做骚货的女人,是将她丢在这里的妈妈,她老是窜逗她爸爸要钱,借着要生个小男孩的理由,其实是想和别的男人跑掉,所以把她丢在了这个地方。
因为这个畸形的世界,所以每次见到苏青,木畅是讨厌她的。
这种讨厌甚至与她把她丢在这里无关,因为没有见过正常的世界是什么样,所以木畅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讨厌她,只是因为她是一个骚货。
她让她叫她妈妈。
木畅不肯喊她,因为她是一个骚货。
骚货很脏。
第七十一章
骚货很脏。
所以在刚被苏青接走的时候,木畅特别的怕苏青,因为她本能地觉得自己还会再被送到奶奶的身边,如果她要是被弄脏了,奶奶就又会把她关进笼子里面了。
木畅不想被关进笼子里面,所以她尽可能的和苏青保持着距离,被她带着睡得时候,木畅会趁着苏青睡着之后偷偷从她怀里面钻出来,然后死死地抱住自己,让苏青尽可能少的触碰到她,与此同时,她也不敢闻苏青的味道,于是她总是捂住自己的口鼻。
每一个和苏青一起睡的夜晚,木畅都会反反复复的做一个噩梦,那就是她在被苏青死死地抱着,她怎么挣也挣不开。
睡觉变成了一件让木畅很窒息的事情,可是除此之外,让她窒息的还有被苏青喂饭。
每一口苏青喂过来的饭木畅都吃不下,于是有一天,她掀翻了饭碗,瓷碗破碎的声音在地上响起来的时候,木畅觉得自己完蛋了。
她又弄出了很大的声音!
她一定会打她的!
捂着嘴巴,木畅死死地盯着苏青在看,然而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她没有打她,她走过来,她抱住了她,她哭了。
冰冷的液体顺着木畅的脖颈流下,那种陌生的触感让木畅忍不住颤抖,然后她听到这个她应该叫做妈妈的女人不断地和她说:“我们畅畅不怕,我们畅畅不怕。”
怕是什么意思?
木畅不懂,她不知道自己的恐惧就叫做怕,她只感觉到,这个让她不要怕的女人,颤抖的比她还要厉害。
她在发什么抖?木畅同样不知道,她只知道,在那一天,她砸碎了碗,却没有被打。
好像那个被砸碎的东西是她一样,她被苏青小心翼翼的重新放回凳子上,她和她说:“畅畅乖,妈妈把这里收拾好你在动,不然踩到上面要受伤的。”
拿来扫把和簸箕,苏青把地面上的米饭和碎瓷片扫好,然后她又给她端了一碗饭,像是看出来她不喜欢她似的,苏青不再强求要喂她饭,她说:“没关系,畅畅不喜欢妈妈喂饭,那畅畅自己吃饭好不好?”
把她当做小孩子,苏青笨拙的舀一口饭喂到自己嘴里,然后和她说:“就是这样子吃。”
“畅畅,你明白吗?”
警惕的看着苏青,木畅拿起来勺子。
她谨慎的再看一眼苏青,确定她不会打她后,木畅才轻轻地扒饭吃。
苏青在那一刻笑了。
她笑起来很美,比木畅见过的所有人都要美,刚刚她抱住她的时候,木畅忘记了屏住呼吸,所以她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
她很香,比她遇到过的所有人都要香。
她不脏啊。
晚上睡觉的时候,木畅头一次靠近了苏青,因为她想要印证自己之前的判断,她想知道,闻到的香味是不是她的错觉。
凑近苏青,木畅吸了一口气,然后她发现,她真的不臭,她是香的。
小心翼翼的,木畅抱上了苏青的胳膊,而就在这一刻,苏青将她温柔的揽入了怀里,然后她又感受到了来自苏青的冰凉的液体落在了她的身上。
很莫名的,伴随着这些冰凉的液体,一些奇怪的感觉在木畅的心里面滋生,在更加长大一点后,她才知道,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被爱。
这个爱她的女人喜欢音乐,会带她听好听的歌,她还会指着录音机里面拿出来的磁带和她说一个叫做桃源镇的美丽地方。
可是有一天,那个可以放出来美妙音乐的录音机被狠狠地砸碎了。
砸碎它的那个男人是她的爸爸,那天木畅被苏青死死地抱在怀里,听着她的爸爸骂她的妈妈是个婊子,他践踏她的尊严,侮辱她的人格,羞辱她的理想,扼杀她的事业,暴怒之下,木海几乎把家里面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碎。
陈旧的录音机再也放不出来音乐,收拾它的残骸时,苏青的手不停颤抖。
在那个时候,木畅已经明事理了,她知道她的妈妈不是婊子,也知道她的妈妈不是骚货,与此同时,她也知道了什么叫做怕,什么叫做伤心,什么叫做难过。
看着苏青颤抖收拾地面的动作,木畅迈着自己的两条小短腿走到她的面前,然后她伸出手,用自己的衣袖擦干净苏青脸上的泪水,她开口说了她对苏青的第一句话。
对着苏青被碎片划破的双手轻轻呼气,木畅说:“妈妈,你不是婊子,也不是骚货,妈妈是畅畅的好妈妈。”
像苏青曾经拍着她的背一样,木畅边拍苏青的背边说:“妈妈不怕,妈妈不哭,畅畅陪着妈妈,畅畅保护妈妈。”
为了保护苏青,木畅曾经做过一些很蠢的事情,她会用自己幼小的身躯不自量力的挡在苏青的面前,然而这种愚蠢的行为换来的是木海更为震怒的殴打。
木畅很聪明,她擅长在战斗中获取经验,改变方式,所以她后面学乖,她不再烈性的去硬碰硬,而是软软糯糯的学着讨好木海,这是她曾经对奶奶做过的事情,凭借这个本事,她后来再也没有进过笼子,因此这对于木畅而言不是很难的事情。
讨好后来成了木畅幼年的一门必修课,她竭力去做一个最乖巧最懂事的孩子,讨好着身边所有的人,因为这样子,不仅刻意让木海对苏青好一些,还可以让苏青感受到开心,快乐。
苏青喜欢别人夸她是个乖孩子。木畅想要苏青开心,因此她八面玲珑的去做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可是木畅本身,并不需要那样的喜欢。
她自己更喜欢的是安静的待着,她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去讨好他人,每一次违背本心去讨好他人的时候,木畅总会想起来自己被关在笼子里面的日子。
在讨好也免不了要挨打下跪的时候,木畅也会想起来被关在笼子里的日子。
晚上八点,夜幕降临,范丰盈按时拉下来丰盈理发店的闸门,而后,她自顾自的回到房间开始卸妆。
范丰盈的房间被她装修的极为精致,而一墙之隔处,木畅的头顶则不断闪烁着明明暗暗的灯光。
因为年久未用的灯管老化严重,时不时会闪烁着断断续续的光把这个白日已经收拾的已经有几分温馨宜居的房间照得如同一个鬼屋。
说实话,这种忽明忽暗灯光所营造的氛围是会让大多数人觉得害怕的一种环境,然而害怕这种情绪,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退出了木畅的生命。
或许是因为表情太平静,木畅宛若一个从这个鬼屋生出来的幽魂一样和这个房间默契的融合在了一起,而后,嫌这派不上用场的灯光晃眼一般,木畅抬手关掉了这盏灯。
电源被切断后,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中。
静默的坐在这黑暗中,木畅再度想起来她曾经待过的那个狗笼。
那是一个根植在木畅灵魂中的笼子,它让她必须去讨好每一个权力比她大的人,因此,越长大,木畅就越反感讨好这件事,因为她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条狗。
然而这个世界总在去逼木畅做狗。
在奶奶家的时候,她被关在笼子里,不敢出声;
被接回家后,为了苏青,她学着讨好,求饶;
如今到了丰盈理发店,其实也无非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奴才罢了。
看着眼前的处境,木畅想起来苏青曾经的担忧。
苏青曾经和她说过,外面的日子没有你想得那么好过。
是啊,今天范丰盈的厌恶,不就是苏青那番话最好的实证?
然而这又怎么样呢?
木畅从来没有想过只要逃离木海,她就可以走在一条开满鲜花的道路上,小时候,她从那个狗笼走出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黑暗,因为害怕那片黑暗会将她吞噬,所以木畅回到了那个笼子。
可是木畅想,她如今已经不是那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了。
她已经长大,外面的世界再崎岖艰险,只要她还活着,她想要的,都可以去寻,去找,去得,甚至于,她宁可用毁掉自己来做一场豪赌,哪怕代价是死在自由的路上,她也无所畏惧。
久久的盯着这片黑暗,木畅忽的伸出手捞了一把空气,她仿佛在以这样的方式,去拉着那个曾经被黑暗击退的小女孩往前。
她告诉她:“你不要害怕。”
就在这个时候,木畅接到了一个电话来电。
木畅自己是没有手机的,她如今拿到手上的这台手机,是陈澈给她的。
关于这个手机,关于这通电话,是陈澈和木畅的约定。
在知道木畅要来丰盈理发店上班并住在丰盈理发店之后,陈澈就把自己的手机给了木畅,他当时的原话是这样子的。
“木畅,我其实很想让你同意我爸妈的资助,哪怕你会觉得这种帮助治标不治本,它既让你觉得难以接受,又好像在给我添麻烦,可是在我心里,什么自尊啊,麻烦啊,比起你的安全来说,都是不重要的东西,但是我知道,你在意它们。”
“我知道你有你自己要走的路,你想要靠你自己,我没有任何理由去阻止你,说实话,说这些话其实我都有些不敢,因为我有时候觉得,你的身上背负着好多担子,我很怕自己这些没什么用的担心也成了你的担子,可是我想,哪怕这样,还是你的安全要更重要一些。”
“所以哪怕你要去上班,但是我们最基本的自我保护也要去做对不对?”
哪怕木畅已经告诉陈澈这家店的老板娘她认识,范丰盈绝对算不上一个坏人,与此同时,丰盈理发店在清水市也开了多年,不至于为了她一个小孩搭上自己的名声,另一方面,穷凶极恶的刑事犯罪离大多数人的生活都很远,那是太小概率的事件。
但是对于陈澈而言,无论这概率再小,它只要发生,对于当事人而言都是百分之百的伤害。
清楚自己说服不了木畅,因此想了好久,陈澈也只想出来这样一个主意,那就是把自己的手机给到木畅,让她整宿和他通着电话,如果有紧急情况发生,他可以第一时间帮她报警并赶来救她。
有时候,木畅会觉得陈澈很奇怪,因为他其实不是一个真正无用的少年,可是每每在她的面前,他总是觉得自己笨拙青涩得像一个没有用的孩子,而其实,他早就长大了,他已经很会照顾人。
拿着陈澈这个手机的时候,木畅会觉得自己拿着的其实并不只是一个手机,她还拿着一个少年太过赤诚的真心。
木畅无从得知在听到她打算辍学的时候,陈澈在想些什么,与此同时,她也无从得知今天这一天,陈澈是怎样度过,他大抵在煎熬的替她担心,怕她出事。
在一片黑暗中,木畅紧紧地握着这台陈澈给到的手机,仿佛握着她残存的柔软和生命里难得的光明,而后,她温柔地对着她身边那个小女孩说。
“看,我没有骗你,前面是真的有光。”
第七十二章
丰盈理发店位于清水市一个等待拆迁的老胡同里面,在这条老胡同里,所有的居民楼还有门店都可以用老破小三字来形容,但是这并非意味着丰盈理发店所占的地段位于清水市的落后地带。
恰恰相反,不同于木畅曾经居住的平南街以及他们家现在迁徙所至的五安市场,丰盈理发店所在的这块地段是清水市有名的繁华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