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四莳锦——飞雨千汀【完结】
时间:2023-10-19 14:35:14

  满堂静寂,直到安逸侯的一声咳嗽响起,崔小娘才忽焉醒转,方才竟是不觉走了神。
  此时她犹跪在地上,虽是细墁的精砖,可勾勾缝缝也照样硌膝。奇怪的是太子殿下仍旧未道免礼,她也不敢擅自起来,于是求助似的望向自家侯爷,却发现侯爷面黑如锅底。再看向侯夫人,亦是对上了一张冰块似的脸,叫人望之生寒。
  最后她暗瞟一眼夏莳锦,夏莳锦恰也淡睨着她,两人视线短暂相碰,崔小娘便即收回。但匆匆一眼,她已瞧出那丫头神清散朗,明媚飞扬,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咄咄逼人……怎么看也不似刚刚遭遇过可怕事的人。
  崔小娘心下打起了鼓,眼下这情形,不像是得了手,倒像是败露了。
  这时夏莳锦向段禛递去一个隐含请示的眼神,段禛微微颔首,她便朝月洞门说了句:“将人带出来吧。”
  先前那贼人被两名护院又押了出来,按头跪到崔小娘身边。崔小娘并不认得此人,见他满身血污,嫌弃地膝行着往旁挪了挪。
  刚刚被夏莳锦教训过一番的贼人,此时早已没了倔劲儿,变得服服贴贴。扭头盯着崔小娘瞧了两眼,便邀功似的信誓旦旦道:“就是她!就是她拿一百两雇了小人,去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
  有了贼人的当场指认,所有人的目光便都投向崔小娘,有鄙夷的,有憎恨的,还有段禛那样眸光冷冷却有暗云翻涌的。
  崔小娘登时打了个突,流露出惊恐态,但她又仔细看了看身边伤痕累累的男人,确定不曾见过,这便又有了底气,大声喊起冤来:“我从未见过此人,何来的雇他做见不得人勾当一说?!侯爷,这人一派胡言陷害贫妾,您可要为贫妾做主啊——”
  “谁陷害你,昨日过午分明就是你带着个丫鬟去了济世堂。明面上是抓药,实际却是打听好了那里的地下买卖,将时辰地点还有一副小娘子画像都放在了密信里,随一百两银票一并交给了掌柜。信里说只要能毁了那小娘子的清白身,你会再付一百两尾银。”
  崔小娘心头猛地一震,整颗脑袋都微微颤动起来。
  先前因着没见过此人,她便想着只要咬死了不认,此人也拿她没辙。可如今此人说的分毫不差,就像是亲眼看见了是的。
  的确,昨日她听丫鬟说起夏莳锦要去南山的观音庙上香,且要在山上过夜时,她心思就有些微动。后来东宫又赐下了珠宝无数,令她愈加坐不住了,当即便生出一个念头来:
  皇后想同侯府结亲,若是嫡姑娘出了差池,她就去求侯爷拿庶姑娘抵。她不奢望什么太子妃,她的容儿能当个良媛便好,再不行承徽、昭训也成!只要能有个名份。
  是以昨日她去了药铺,将任务和定金交给掌柜,可她确定当时并无第三个人在场,就连最心腹的丫鬟也是站在门外把风。
  那贼人看出崔小娘的不解,莫名得意道:“平日咱们这些等活的人,就都候在里面的廊上,夫人看不到咱们,咱们却能透过窗缝将您瞧得仔仔细细。”
  崔小娘暗暗攥紧了自己的袖缘,强自镇定下来,其实就算被他看见了又如何,只要她不认,他空口白牙又有何证据?只有人证没有物证也不能将此事判定。
  “侯爷,既然此人说贫妾曾交了一封密信出去,不如就派人去药铺将那密信取回,看看到底是否真有此事?”
  崔小娘之所以敢说这话,是因为那封密信根本不是她亲笔所书。说起来这还要谢谢昨日夏莳锦大张旗鼓地核对字迹,带她涨了见识,她便干脆找了个代笔,那代笔还是个落魄的盲书生,作不得什么证。
  如今就算那药铺掌柜将密信交出来,也不能将她定罪,反倒更证明了她与此事无关。
  崔小娘既然敢说这样的话,夏莳锦便知她胸有成竹,定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是以虽派了人去药铺,却也并不将希冀压在这上头。
  果然被派去药铺的人很快就折返回来,那药铺已人去楼空。
  安逸侯和孟氏双双愕然,今晚才发生的事,也无人声张,那药铺掌柜怎就手眼通天得了消息跑路?
  段禛却是半点也不意外,低沉开口:“皇城根儿下行此勾当,还多年未败露,此人必定警戒心极强,派手下去执行任务时想必还安排了专人盯梢,形势不对立马走人,铺子大抵也只是短租。”
  “那这还何从查起……”安逸侯一时有些乱了阵脚。
  段禛便将目光撩向夏莳锦,眼神玩味,似在期待着她能再次给自己带来惊喜。果然夏莳锦与他隔空对了一眼,便心领神会,转而问那贼人:“你笃定昨日见的人是她?”
  贼人用力点头:“笃定!”
  夏莳锦便又问崔小娘:“小娘也笃定昨日未见过此人?”
  崔小娘倨傲地扬起下巴:“从未见过!”
  “很好。”夏莳锦满意地笑了笑,老神在在地看向贼人:“既然你说昨日见过崔小娘,那可能说出她头上的任何发饰来?越详细越好。”
  闻言,崔小娘脸上骤然一僵,不过仍心存侥幸,那种五大三粗的男人根本不会留意这些。
  然而她却想错了。一个以偷鸡摸狗为生的人,心里眼里能记住的都是金光闪闪的东西,越值钱便记得越是仔细!
  故而那贼人如数家珍一般,将昨日崔小娘头上颈上腕子上戴的所有首饰,俱都说得清清楚楚,一样不差!连其上辑珠嵌宝的种类克重也都一一述明,细枝末节,分毫必现。若有个匠人在这,便能据其描述当场打出样儿来。
  崔小娘的脸色一点一点褪至冷白,薄衫下的寒毛俱都站起。
  夏莳锦听完,便请示了爹娘,然后命人去琵琶院将崔小娘的所有妆奁俱都取来,要当堂验证。
  很快几个镜匣便被取回,只是取东西时难免发出些许响动,吵醒了夏鸾容。夏鸾容见此情形自是无法再睡,匆匆披衣趿鞋跟了过来,来到门前才发现满堂坐着跪着的都是人,且还有外男在。
  她便不安地躲去门外角落里,一边整衣敛容,一边观察屋内的情况。
  崔氏身边两个得力的婆子正在带回的东西里翻找,很快就找出与贼人口中所述完全一样的那些首饰来,呈到侯爷和夫人面前。
  “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若没见过那贼人,他如何能知道的这般清楚?!”孟氏气得将一匣首饰泼到崔小娘的身上。
  崔小娘吓得歪倒在地上,双手扶地勉强支着身子,犹在为自己辩白:“贫妾只说没有见过那贼人,未必那贼人也没见过贫妾……他既有心陷害,怎会不事先来偷睬?”
  孟氏被她一噎,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却倏忽瞧见女儿从椅中起身,转头往她所坐的梨木雕花椅下摸去,好似发现了什么。其它人见此怪异举动,也皆纷纷注目。
  夏莳锦很快便在椅下捡起一个青瓷圆身葫芦瓶,瓶口上的塞子已然摔掉了。这是刚刚婆子们翻找那些妆奁时掉出来的,一路滚到了她的椅下,她起先没当回事,直到有一股淡淡的杏仁味从椅下飘浮上来,她才恍然意识到什么。
  她凑到鼻尖打算再仔细辨认下,瓷瓶却蓦地被人夺走,转头看去竟是段禛,他温声叮嘱:“有毒。”
  随后他倒了一点粉末在自己指端,先是亲自闻了闻,而后伸至夏莳锦的面前:“少量无妨。”
  夏莳锦望着他怔了怔,迟疑片刻还是低头去闻了。
  “这是……我在寒山寺喝下的那杯毒茶的味道。”她万分笃定道。
  这东西不仅有股杏仁味,还有一股说不清的味道,不难闻,但品过一回就印在脑中挥之不去。是以即便隔了近一载,她还是一闻到就能记起。
  夏罡和孟氏闻言双双起身上前,夏罡也凑头想要闻一闻,段禛却倏然收手,将瓶子递给他,丢下一句“侯爷请便。”便回了椅中。
  夏罡纳罕的皱眉,心说不是不能直接对瓶闻么?于是他也倒了一点在自己手心,低头一嗅,双眼霍地瞪圆!
  这不就是以前他患不寐之症时,每回去南枝坊戏班的雅间,崔小娘弹曲前给他煮得杏仁茶的味道?
  难怪每回他喝下后只听一曲就昏昏欲睡……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第25章 解开
  当年崔小娘只是南枝坊戏班里的一个花旦, 且唱腔平平,并不受捧,不过倒是弹得一手不错的琵琶。
  彼时夏罡也尚未袭爵, 且正因袭爵一事与胞兄闹得兄弟阋墙,胞兄甚至撂下了“老死不相往来”的狠话。夏罡也因此事气结于胸, 落下了不寐之症, 调养多时后仍不见成效, 谁知竟被无意间听到的崔小娘的一曲琵琶给治好了!
  打那之后夏罡每逢心情烦乱夜不能寐之际, 便要去找崔小娘听一曲琵琶, 一来二去也就成了习惯,离了那小曲儿便不能入睡。
  习惯了曲儿,自然也就习惯了弹曲儿之人, 是以夏罡同孟氏商量了商量, 干脆抬了崔小娘进府。
  十八年了,他一直将此女子视为上天赐予他的良药,以为是她的琵琶曲有助眠奇效, 才缓解了他的顽疾。是以这些年来他待崔小娘也是格外的体贴宽容,与其它几房姨娘全然不同, 迁来东京时,其它几房皆留在了洛阳陪老夫人,唯将正室以外的崔小娘带了过来。
  谁知这竟是彻头彻尾的一场骗局!
  如今的夏罡懊悔至极!他竟把这么个阴谋不轨、口蜜腹剑的戏子给抬回了府,搅乱了整个内宅!
  夏罡捏着小葫芦瓶的手在剧烈颤抖着, 他颤颤巍巍指在崔小娘的眼前:“你这个毒妇!若只害我倒也罢了, 居然心狠手辣到连我的女儿也不放过!”
  说到恨处,夏罡抬起一脚便踹向崔小娘的心窝!
  “啊——”伴着一声哀嚎, 崔小娘被他踹翻在地。
  一直躲在门外角落里的夏鸾容再也看不下去了,她顾不得随手披的不合时宜的衣裳, 还有散乱着的长发,就这么不成体统地冲入了堂内,抱住小娘悲切地唤了句:“阿娘~”
  崔小娘恸哭流涕地看着女儿,抬手摸了摸女儿的脸:“容儿……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快回去!”说着,就动手推夏鸾容。
  一则是不愿女儿也被牵扯进来,二则也是看到夏鸾容衣衫不整,恐失了好名声。可再一想,她都东窗事发了,女儿往后还谈何好名声?
  夏鸾容哪里肯走,直接跪在夏罡的面前,双手死死扯住他的衣摆:“爹爹……爹爹,求您不要再打阿娘了~”
  她记着以往不管三姐姐犯了多大的错,只要肯撒娇叫上一声“爹爹”,父亲便是有再大的火气也都消了。可她一直受着最严苛着淑礼教化,从来不敢这样放肆,总是规规矩矩称夏罡“父亲”。
  今日她也学着三姐姐那样叫父亲,可惜,终是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结果……
  夏罡一把将衣角从女儿手中扯了出来,带得夏鸾容也歪倒在阿娘的身上。崔小娘赶紧支了支身子扶住女儿:“容儿……”
  接着便是雷霆般的怒吼从娘俩的头顶劈下:“打?打已是最轻的!待到了衙门里,你们以为会如此儿戏!”
  “爹爹……要送阿娘去府衙?”夏鸾容僵住了身子,脸上渗出惶惶与无措,“不、不可以!”
  “太子殿下就在这,轮得到你说不可以?!”
  父亲的喝斥,夏鸾容仿佛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拨浪鼓似的猛摇着头:“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将阿娘送去府衙,不是阿娘的错……”
  “不是她的错那是谁的错?!”夏罡愈发被激怒,厉声喝问。
  夏鸾容颤了颤,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去:“是……是……”
  “容儿!”崔小娘尖亮的一声吼,完全盖过了夏鸾容口中吐出的最后两个字,接着她便放弃了逞辩,板板正正跪直,心甘情愿认道:“是我,都是我!”
  “今晚在南山观音庙被抓的人是我雇的!”
  “十八年来利用迷药促使侯爷入睡,并借此手段成为侯府姨娘的人是我!”
  “去岁寒山寺解暑茶里的迷药是我下的,将三姑娘踪迹透漏给陆家郎君的人也是我!”
  ……
  夏莳锦蓦地从椅中弹起,愕然看着崔小娘:“你刚刚说什么?陆家郎君?哪个陆家郎君?”
  崔小娘自知已没有别的路可走,便选择孤注一掷,剖心坦陈:“在寒山寺对三姑娘欲行不轨的那人,就是陆侍郎府上的郎君,陆正业。”
  “其实打从两年前咱们初来东京时,他就一眼看中了三姑娘,惊若天人。几次托请媒媪上门求娶无果,又不敢到侯爷和夫人面前造次,就将心思动到了琵琶院这边,前后赠了不少金帛,求我促成。我见他对三姑娘痴心一片,就想着不如生米煮成熟饭,结亲之事自然水到渠成。”
  “啪——”不等崔小娘最后的话音落地,夏罡便一巴掌甩了过去,将她重重抽倒在地。
  这一巴掌委实下了真力气,崔小娘左脸火辣辣的疼,嘴角溢出一丝腥甜,她倔强地用手背将那血迹抹去,重新跪直。
  然而纤细的身板儿堪堪立直,又一巴掌从右侧脸颊甩了过来“啪——”。
  这一回动手的是侯夫人孟氏,莫看是位妇人,盛怒之下的力道却是分毫不输男子,崔小娘被抽得再次歪倒。孟氏犹嫌不能出气,连着又踢了两脚!
  夏鸾容忙扑到阿娘身上,死死将她护住:“母亲不要再打了,真的不是阿娘的错,是——”
  “容儿住口!”崔小娘再次将她的声音盖过,着恼地怒瞪着她:“那些事娘做了便做了,用不着你替为娘开脱!做一件和做十件下场都是一样的!你听懂了吗!”
  夏鸾容瘪着嘴,抽噎不停,再也不争辩了。
  众人目光还停留在这对母女身上时,那厢夏罡已大步流星去了一趟东梢间,回来时手中抄着一把长剑,眼瞅着是要去侍郎府宰人!
  孟氏连忙上前阻拦,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眼见母亲独力难支,夏莳锦也急忙挽住父亲的手臂,极力劝说。
  奈何夏罡这会儿已是发踊冲冠,任谁的劝阻也不好使:“都别拦本侯!本侯要去宰了那姓陆的狗崽子!”
  “侯爷留步!”段禛陡然起身,朝夏罡走去。
  夏罡总算还没失智到忤逆当朝储君,果然依言顿了足,却是半点没有要放弃本心的意思:“殿下莫劝,此事关乎小女清白,臣属实咽不下这口气!”
  “安逸侯,你心中愤慨孤自是了然,只是有句话,孤想对侯爷说。”
  夏罡纳罕,就见段禛向他倾了倾身子,避开其它人的视线,压低了声量道:“其实早在侯爷知晓此事前,陆正业就已受了相应惩罚。如今他这条命,是挨了孤三箭之后捡回来的,此事便就此揭过吧。”
  夏罡撤了撤身子,茫然不解地看着段禛,狐疑什么三箭?
  “侯爷可还记得去岁末,陆正业突然消失一事?”
  夏罡冷静下来稍一回想,便想起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去岁末时,陆正业等一众武侯子弟随太子殿下去春山行宫的围场冬狩,之后便未回陆家,起初陆家也不知他去了哪儿,报去官府贴了满城告示寻人,可过了几日后人尚未找到,那些告示倒是一夜之间全不见了!
  有好事之人去陆家问,陆家便改了之前说辞,只说陆正业是去外地走亲访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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