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旁坐着的一位小娘子悠悠开了口:“县主这是何苦?明明见了便气,却偏要来找气生。”
吕秋月手上动作停下,乜了一眼说风凉话的娘子,不由笑起:“段莹,别人说这话也就罢了,你我不过是半斤八两。那晚郡王妃掐着点儿来安逸侯府,想必不只是看笑话这么简单吧?”
段莹低头浅笑:“是,我母亲自有她的算计,可是你恼我又是为哪门子?说难听些,你我在皇后娘娘眼里都不如那个夏莳锦,既然双双无缘东宫,就算不上敌人了。”
这话虽有几分扎心,不过说得倒也是事实。
段莹是北乐郡王的嫡女,太子的表妹,算是占着近水楼台之便。而吕秋月曾有汴京第一美的头衔,亦有另一种优势。早前二人竞逐太子妃之位并不是什么秘密,二人处处互别苗头结了几年梁子,不想半路杀出来个夏莳锦,直接入了皇后娘娘的眼。
安逸侯府一家过去是住在洛阳的,夏莳锦及笄那年才搬来了汴京,只留下老夫人还留在洛阳。而夏莳锦一来汴京,就挤去了吕秋月汴京第一美的头衔。
打从夏莳锦出现后,吕秋月和段莹倒是不会继续相看两厌了,反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先前的戏谑调侃,也不过是习惯成自然,并不会着恼。
孟氏作为主家招呼到她们这桌来时,夏莳锦只跟着却一句话也没说,倒不是瞧着吕秋月不顺眼,而是看到户部侍郎夫妇也在这桌,不免有些诧异。
待孟氏客气几句离开,夏莳锦便赶紧问:“母亲,陆大人和陆夫人为何也来了?”
“你说的是户部侍郎那个陆大人?”
夏莳锦点点头。
“我既下了邀贴,人家陆大人和陆夫人方便自然就来了,这有什么不对?”
“他们才死了儿子,虽说不必守倒孝,可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人,母亲怎好邀人来赏花?”
孟氏先是一怔,继而蹙了蹙额:“你这孩子在胡吣些什么,陆大人的儿子活得好好的,正在那边同人寒暄,怎就被你一张嘴给说死了?”
宴间事多,孟氏只说了夏莳锦两句便接着去忙了,夏莳锦却立在原地,望着先前母亲指过的方向目瞪口呆。可不是,杏花树下本该死了的陆正业此时正在同一位小娘子避开人群说话。
夏莳锦仔细盯着他们瞧了一会儿,看出他似是在调戏那个小娘子。同时也发现他抬手为小娘子拂去头上花瓣时,手臂有些颤抖,说话多了还会咳嗽,不时安抚一下自己右侧的胸膛,透着大病初愈的虚弱。
这几处皆是三个月前他中箭的地方,看来太子只是未取了他的性命,但她当日的所见并不会有假,陆正业是结结实实受了三箭。
不过这样说来……太子没有杀人,那她也就不算撞破太子行凶了?
夏莳锦心下突然狂喜。
这时陆正业恰巧回头,入眼便是不远处小娘子明眸含笑地看着自己。若在过去,夏莳锦能给个笑脸儿他定当受宠若惊心猿意马,可当下却是躯骨一震,逃也似的慌张跑开,独留下身边小娘子气得跺脚。
天知道,刚刚他特意避席便是为了躲着这位小祖宗。
陆正业的反常之举叫夏莳锦有些不解,过去他见到自己时那黏腻腻的眼神,她至今想起来都要作呕,难道是突然转了心性?可他适才调戏人家小娘子样子还是那般轻浮,不像呀~
想来想去,夏莳锦觉得陆正业独独对她转了心性的答案似乎只有一个,那日在围场,或许他也发现了她的存在?
想到多半是这种可能,夏莳锦赶紧追了上去。若是陆正业认出那日目睹一切的宫女就是她,太子会不会也知道?与其陷入新的担忧,倒不如干脆挑明问个清楚。
夏莳锦越追,陆正业就跑得越快,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两人在杏园深处你追我赶绕来绕去,最后陆正业身上的伤显然成了负累,他扶着一棵杏树跑不动了。
“陆正业,你跑什么?我有话要问你!”夏莳锦追了一路,也是有些生气。
陆正业见她走过来,两手捂住脸:“你别问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都还没说问什么呢,你就不知道?看来你是知道我要问什么了。”夏莳锦无情拆穿,而后径直挑明:“你身上的箭伤好了?”
陆正业突然一惊,指缝里露出一双眼来:“你怎么知道?”
夏莳锦也是一惊,难道是她想错了?陆正业根本不知道那日她在围场。这样一来,她突然就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只感觉说多反而暴露,毕竟就算人没死,她看到的那幕也不是她该看的。
“算了。”
她正转身打算回去时,身后陆正业却突然跪在地上,哭求道:“夏娘子……以前都是我的错,以后我再也不敢了,求你大人有大量,一笔勾销吧……”
夏莳锦回头看他,问他是何意思,可陆正业却只重复着“再也不敢了”这句,根本不理会她问的什么。
这时夏莳锦听到不远处水翠唤自己的声音,便过去叫住她,水翠赶紧迎过来,额上已是沁出一层急汗。
“前面可是出了什么事?”夏莳锦连忙问。
水翠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娘子不好了,太子殿下突然随大郎君一起回府了,这会儿侯爷和夫人正在前面招待,让您也快些过去见礼呢!”
第9章 淡香
大郎君陆徜如今是太子伴读,两人私下走动倒是常有,可带回侯府来倒数首次。
况且太子不是前几日还在池州处理赵国领土的后续事宜?这么快竟先回京了?
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最想避开的人,偏偏登门造访。
夏莳锦正惶恐着,又想起这里畏惧见到段禛的人并不是只她一个,可是当她回头找时,那个挨了段禛三箭的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跑了。
她自是不知,此时的陆正业早已逃出了安逸侯府。反正他今日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依照殿下示意,他只需让夏家娘子见到他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模样即可,至于其它,他可得躲着这位小祖宗远点!
夏莳锦冷静思量对策,水翠出主意道:“不如我去给夫人说娘子崴脚了,不便见客?”
夏莳锦无奈笑笑:“在自家后院里还能崴了脚,这也太假了……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子登门怎能等同一般的客呢?爬也要爬去给他行礼。”
“那不然就戴个帷帽,说有敏疾?奴婢听说过有的小娘子一见花粉就会起疹子呢!”
“哪家小娘子患有花粉敏疾父母还能给栽出一园子杏树来的?”
水翠紧抿嘴,委屈巴巴:“那怎么办?”
夏莳锦左思右想,最后只想出一个不能算法子的法子来:“先回房给我补补妆。”
回到倚竹轩,夏莳锦在妆奁里挑出最白的香粉、最浓的眉黛、最红的胭脂,以及平日母亲给她的珠宝首饰里最夸张的一套——红珊雕花配翡翠叶的头面。
丢给水翠:“好了,弄吧。”
水翠盯着那些东西看傻了眼,心说小娘子平日连件带彩的裙子都不喜穿,如今这些大红大绿的妆容首饰却要往头脸上招呼……
等焕然一新的夏莳锦回到摆宴的地方时,段禛早已入座,正接受着席间众人的敬酒。
夏莳锦自他背后方向徐徐行来,极力忽视心底的紧张,可目光却总是忍不住朝他瞥去,而后便很难定住心神。
背影如竹,挺拔俊雅,可这样一个外表脱俗的人却有着暴戾阴毒的一面,偏偏还叫她给撞上了。不过三个月过去了,也许他已记不清那个小宫女的样貌了?再加上自己此刻异于往日的浓艳打扮,更是认不出了吧?
如此忐忑着,夏莳锦走入众人的视线里,几位正双手端着酒盏欲向太子敬酒的郎君,纷纷看直了眼,竟不知杯里的酒已洒落……
往日他们不是没见过拖红挂绿浓装艳抹的小娘子,但那多是在勾栏里,本就一副风尘相的女子,扮出来难免俗艳。可今日这样浮夸的妆容移到了夏娘子身上,该怎么形容好呢……
就似一幅空透灵秀的玉山水墨,只打开画轴一角时,你以为最适配它的是轻渺烟云,然而当展开全貌,却发现它融入了浓墨重彩,绘制出七彩丹霞,绚烂得令世人震颤!
这世间最极致的美和神秘,大抵就是如此出人意料。
莫说这些年轻郎君们失了神,就是那些小娘子们也纷纷叹服,心说原本以为夏娘子总爱素衣玉簪是想标新立异,却不想只是人家行事低调,为其它姐妹让妆罢了。
她若盛装,旁人便连活路都没有了。
察觉到面前几人的失态,段禛也不禁回头,一转眼就瞧见已近在数步的夏莳锦。
四目骤然对上,夏莳锦心底巨颤,面上却是极力克制着,蹲身向眼前人行礼:“小女给太子殿下请安。”
段禛目光静静停在她的身上,她的确装得很是稳重,可偏偏头顶的那只花簪却将她出卖了。金子镂成的细薄叶片颤动个不停,无声泄着自己主人的底。
段禛开口时语气低沉和缓:“夏娘子免礼。”
夏莳锦直起身来,却始终微颔着头。段禛轻笑出声:“夏娘子怎的还不入座?莫不是孤的不请自来,倒叫主家拘谨了?”
这话虽是对着夏莳锦说的,夏罡却借着向段禛敬酒接了这话:“殿下屈尊降纡来下官府上,这是臣子求都求不来的,阖府荣光,又何来的拘谨一说?”
“那便好。”段禛碰了这杯酒,与先前旁人敬酒时的敷衍浅抿不同,这回竟是整杯饮尽,给足了安逸侯脸面。
趁段禛饮酒的功夫,夏莳锦已悄悄在隔着主桌七八步远的一桌落了座,原是扫眼看到这桌都是女眷,她能自在一些,结果坐下后才发现,吕秋月就坐在她的正对面虎视眈眈,旁边还有个目光也不善的段莹。
夏莳锦顿时有种被围剿的错觉。
她背对着父亲和段禛而坐,可听他们说话却听得异常清楚,她听到父亲提起杞县天灾之事,又愤愤言道:“殿下可知天灾面前,那些唯利是图的商贾有多可恨?臣听闻当地有个掌着近百仓囷的巨贾,竟趁天灾初发之际高价收走小粮商手中的余粮,而后坐地起价,令米价贵比黄金!”
夏莳锦不禁心下叹服,父亲这时竟还想着借刀杀人之计。
果然同桌其它几位大人纷纷斥责此般恶行,只段禛没开口。就在夏罡想再添一把火的时候,段禛倏然问起:“那人可是叫曹富贵?”
夏莳锦蓦地一怔,心说他远在池州竟也知道这桩事?
夏罡亦是颇为意外,忙问:“殿下竟也听过此人恶名?”
段禛轻笑着端起一盏酒,“在侯爷之前,孤已收到禀报此事的折子,也命人去杞县查了,与传言并无出入,已就地将此人监斩。”说罢,他才缓缓饮了杯中美酒。
席间众人先是诧异于太子的处办之快,之后便纷纷赞颂太子体察民情,是大周百姓之福。其中尤以夏罡的赞言最为诚挚。
此事上宝贝女儿受了委屈,偏又不能将那些事报官声张,于是便打算暗中多派几个护院去卸掉那姓曹的一条胳膊出口恶气,没料到太子出手竟比他豪阔得多,直接搬了脑袋了事!
夏罡心中舒坦至极,接连又敬了太子三杯酒。太子也极为赏光,三杯尽是陪他饮尽。
先前还有些局促的夏莳锦,这会儿莫名踏实下来,虽说段禛处置曹富贵是出于为民除害,她却也觉得受了他的恩惠。
雷霆手段,却是事出有因,会不会那日围场射杀陆正业时,也有她所不知道的隐情?
正满心思忖着这事时,夏莳锦感觉天色好似突然阴沉了一些,回神儿间看见正对过的吕秋月和段莹双双瞪着铜铃一般大的眼睛,看向她的方向,却又看的不是她。
她恍然意识到什么,转头一看,竟是不知何时段禛站在了她的身后。峭拔的身姿如一堵墙,将她身后的阳光截住。
“殿……下?”此时坐在椅上的她,如坐针毡,茫然站起。
段禛一手端着一杯酒,唇边淡出一抹浅笑,温如暄风:“夏娘子,孤听母后说起你在洛阳时的孝义,心生敬佩。听闻母后还特意下了一道懿旨褒奖于你,既然如此,孤也想敬你一杯,愿我大周儿女都能如夏娘子这般奉行孝道。”
“尽孝本是为人子女后辈者应当应份之事,娘娘和殿下谬赞,小女受之有愧。”她自是真心有愧的,毕竟远在洛阳的祖母连她个影儿都没见着,她却打着她老人家的旗号得了个大孝子的美名。
可尽管夏莳锦心虚,段禛的敬酒她不敢不接,双手上前恭敬地将酒杯接过。
经太子金口一提,在座的众人便是此前不知晓皇后下懿旨这事的,当下也知晓了。更重要的是他们看清了一件事,无论是皇后还是太子,对安逸侯府这位三姑娘都是极为看重的,任民间传得如何沸沸扬扬,天家压根儿不介意。
照这么说来,安逸侯府出位太子妃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于是乎,那些一心想巴结上东宫为靠山的勋贵们,此时又纷纷去向夏罡和夏徜父子敬酒。夏罡本就因着曹富贵之事心生快慰,如今更是来者不惧,一杯接一杯的畅饮。
父亲兄长在那边饮得畅快,可夏莳锦握着酒杯的手却微微发抖,得亏杯中的琼浆只斟了七分满,不然必是要被荡出了。
之所以不安,那是因为刚刚段禛递过酒杯来时,还顺手将另一物塞入她的掌心。而她诧异间垂目去看,竟发现那是她的一枚贴身水玉。
她整个人无比震惊的僵在原地,眼珠一错不错落在那枚玉上。自从围场那日这块玉就找不见了,她猜要么是换衣时落在了屋子里,要么是逃跑时给跑丢了。但不管是怎么丢的,她都无可施为,总不能自投罗网再回去找一遍。
而如今段禛将这块玉还给了她,分明已是将她认出了!
“夏娘子?”
段禛早已将自己手中那杯饮尽,垂眸却见夏莳锦迟迟未饮,便用只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量打趣道:“该不是怕酒里有毒?”
他不说还好,他这一说,夏莳锦慌张的将手一抖,整杯酒脱了手摔落到地上,夜光杯碎成几片,再一看,连段禛的袍摆和锦靴上都湿了大片。
这动静引得其它几桌也纷纷看向此处,正同几位夫人叙话的孟氏,和正享受众人敬酒的夏罡也担忧地看过来。
夏莳锦疑心此般会激怒段禛,有些无措,却只听段禛朗声一笑:“无妨,这杯就当作敬土地公了。”说罢,便唤长随来为他清理衣靴上的酒渍。
这时的夏莳锦已然镇定下来,趋步上前:“适才小女冒失闯了大祸,还望殿下恕罪。”
“只是无心之失,夏娘子无需自责。”
看着那长随拿干帕怎么也擦不净酒渍,夏莳锦又小声说道:“杏园旁就有一眼泉池,可否劳请殿下移步,让小女略微补救?”
大抵是听出她的弦外之意,段禛爽口应了声:“好。”
是以夏莳锦行在前,引着段禛往杏园外去。今日安逸侯府的下人大多都在杏园内伺候,余下的也要在灶房那边忙和,这杏园外倒是没什么人走动。
眼瞧着远离众人了,夏莳锦突然驻足,转身就屈膝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