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禛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纤细的胳膊将她阻住:“娘子这是何意?”
夏莳锦是当真豁出去想要开诚布公的讨饶,可被段禛拦下,她便抽出手后退了两步:“小女是想谢殿下。”
段禛攥了攥骤然抽空的手心,负去身后:“谢我没因洒酒而怪罪,还是谢我将玉佩还了你?”
他不再自称“孤”,这叫夏莳锦有几分彷徨,不过这种平易近人倒也给了她勇气,让她先发制人给对方扣上了一顶高帽:“是谢殿下明知小女莽撞,看见了一些不该看的,却还大度饶了小女一命。”
原本这话已点得够通透了,聪明人都没必要再细究下去,可偏偏段禛失忆了一般轻提眉梢,向前倾了倾身:“娘子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
他的倏然欺近,叫夏莳锦脑中一空,与此同时也嗅到一股怡人的淡香。这种香气淡淡的,若有似无,应是经年日久熏陶所致。
且有几分熟稔……
第10章 酒渍
段禛平日如松如竹般挺拔的脊背,此时弯成一段圆缓的弧线,明明幅度也说不上多大,可给夏莳锦带来的压迫感却是十足的。
她脊背僵直,尽量往后仰去,正愁着该怎么应对段禛无赖般的打哑谜,就见段禛平直的唇角渐渐翘起,笑意很快漫至眼底眉梢。她便看出来了,他只是在逗弄自己而已,根本不想要什么答案。
至此,夏莳锦觉得自己弱也示了,高帽子也给他戴了,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没有怪罪的意思,若自己再帮他擦净衣服,大抵那件事也就翻篇了吧。
于是她为难请示:“殿下,不如小女还是先为您擦净衣袍上的酒渍吧?”
段禛轻阖双眼,略显浮夸地认真嗅闻了一下,而后张开眼道:“桂酒椒浆,清冽醇香,倒比一般香丸好闻。不用去了,暂且留在上面吧。”
夏莳锦绷直的脊背依旧向后仰着,胸口憋着一口气,不敢吐,也不敢纳,心中暗暗叫苦。尤其是刚刚段禛闭眼嗅闻之时,她也不知道他能闻到的是酒香,还是她身上的香。
但她知道他若再这样继续迫着她,她真的要窒息了。
似乎瞧出她快要被自己吓唬哭的可怜样儿,段禛终于敛正了身子。如此,夏莳锦堵在胸腔的那口气方才长舒出来。
段禛的目光依旧落在夏莳锦的脸上,目光微沉,闪现几许无奈。也不知她为何总是一副很怕他的样子,逗她她也不会笑。今日他特意让陆正业来这里露脸,便是为了消除她的畏惧,让她知道那人没死,依然活蹦乱跳死性不改。
可似乎无济于事。
良久,段禛盯着她的眼睛问:“夏娘子可是近来睡眠不佳?”
夏莳锦颔首回避着他的视线,知他定是看到了自己眼底的两团乌青,已经重到脂粉都遮不彻底了。心道这还不是拜他所赐,若不是怕他会杀她灭口,她便不会千里迢迢去杞县,也不会遇见曹富贵那起子恶霸。
饶是心下腹诽,这些却不能对眼前人讲。
只借着皇后娘娘给的台阶一路走下去:“在洛阳时小女既要照料祖母,又要誊抄经卷,昧旦晨兴,焚膏继晷……”
“那倒是比我日夜批阅奏章劳累多了。”
“小女不敢,再忙也是囿于内宅,怎可与殿下为国事操劳相提并论。”说这话时,夏莳锦露出一个略窘迫的笑脸来。
段禛也陪她笑笑,只是夏莳锦看不出这笑里的深意,倒是接下来他说了句她极想听的话:
“每日批阅四方表奏的确耗费了我不少心力,以至于在政务之外的其它琐事上,记性也就不那么佳了。所以娘子之前不管看了什么听了什么,我大抵是记不得了,娘子又何需为这些小事耿耿于怀?”
夏莳锦霍然瞪大双眼:“当、当真?”
“当真。”
说完这话,夏莳锦见段禛的目光往一旁瞥了瞥,之后敛了面上笑意,一本正经道:“府上的佳肴美景都颇对孤的味口,既已酒足饭饱,孤就不多作叨扰了。”
敛目微颔,算是同主家辞别,而后便径自离开。
目送段禛走远,夏莳锦往他先前瞥的方向瞧了瞧,见水翠正蹲在一丛四季青后面。油绿的乔木,粉红的衣裙,枝叶间随便露出一片衣角便是点眼无比,就这还偷听呢。
夏莳锦疾步走过去,“水翠!”
水翠吓了一跳,猛地直起身子,仰起苦巴巴的一张小脸儿:“娘子~”
“你在这干麻?”
“奴婢是怕太子对您不利……”
夏莳锦叹了一口气,“放心吧,不会了。”
“真的?”水翠一脸喜悦。
夏莳锦又点了点头以确认,可神情却恹恹的,良久,才喃喃道:“可是我刚刚从他的身上,居然闻到了在吴镇客栈时闻到的香气……”
水翠一时没听出这话里的深意,只惊呼:“难怪一间上房住一晚就要一两银子,原来他们用这么好的香来熏屋子!”
夏莳锦颇无语的乜他一眼,摇着头回杏园了。
太子的提早离席,让席间很多客人放松下来,毕竟有他在,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便都得拿捏着分寸,既怕太端着让太子说拘谨,又怕太张扬让太子觉得放肆。
还有那些小娘子们,太子在时一个个只顾娴雅淑美,不敢端酒杯,也不敢说私话,眼下太子走了,便都自如了许多,很快笑闹对饮起来。
期间自然也有几位小娘子来向夏莳锦这个主家小娘子敬酒,只是叫夏莳锦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段莹也端着酒杯坐到了她的身边。
“夏娘子,我敬你一杯。说起来也是好笑,你来东京眨眼两年了,大小筵席上你我也碰着无数回,竟还没有正经对饮过一回。”边笑吟吟说着,段莹拿杯在夏莳锦的杯上轻碰一下,而后率先饮下。
女眷这边饮的都是甜香的果酒,夏莳锦身为主家娘子,也没拂客人颜面的道理,陪着饮了一杯。
放下杯后,段莹抓来一小把瓜子,竟又同她说起这三个月来东京城的闲趣儿来。夏莳锦只得敷衍着聊上几句,在磕开一粒瓜子时,脸色不禁有些微变。
瓜子壳在酥脆清甜,直接在她口中化开,叫她有些出奇:“这不是瓜子?”
段莹轻笑,捻起几颗直接投进自己的口中,连皮带仁一并吃了进去,颇有示范的意思。“夏娘子,这是近来风靡洛阳城的冰皮瓜子,瓜子仁乃是预先剥好,再裹上黑白相间的面皮,烤至酥脆,再并着冰糖陈皮等香料炒。最后无论外形还是香味,都足以以假乱真。只是这东西如今在洛阳城大街小巷皆有兜卖,你在洛阳呆了三个月,竟没见过?”
夏莳锦也随她笑笑,难怪无事献殷勤,果然是带着目地。她只淡淡道:“今次回洛阳乃是为祖母侍疾,整日守在她老人家身边,不曾逛过大街小巷。对了段娘子,听闻今日郡王妃未来,是因为身体抱恙?那你同兄长都来了敝府,府上可还有人近前照料郡王妃?”
说这话时,夏莳锦是一副真真切切的关怀表情,令得段莹面色变了几变。这话便是在骂他们郡王府的子女不知孝道,母亲病了竟还四下游玩吃喝。
虽说郡王妃的抱恙只是托辞,可这话柄是实实在在给人留下了。
段莹嘴上没占到任何便宜,便起身道:“段娘子,我先去净净手。”而后告辞。
在夏莳锦面前段莹不好发作,可走到背人处气得撸了一把四季青的叶子,扔掉叶片后才发觉掌心被细枝划出了几道伤痕。
这时有什么东西滚到她的脚边,垂眸一看是一个银箔包裹的小纸球,段莹嘴角生笑,左右看了看无人,赶紧弯腰将小纸球拾起。
这东西她可不陌生。
两个月前,第一次有神秘人将这种小纸球传给她,她打开看了,里面写着夏莳锦并非去洛阳,而是去杞县嫁人的消息。
段莹当即使了人去洛阳试探,果然在洛阳老宅以东京友人的身份想见夏莳锦时,老宅那边以种种借口婉拒。
神秘人的话基本得到印证,段莹也知此人是想借她的口将此事传开,于是她照做了。
几日前,神秘人第二次将小纸球投给她,上面写着夏莳锦马上回京的消息。事后证明那消息也的确为真。
经过这两次,段莹就猜到这个神秘人应该就在安逸侯府内,不然没理由对夏莳锦的行踪了若指掌。故而她今日来了这里,果然,这个小纸球又出现了,且让她看看这回神秘人要告诉她什么。
段莹匆匆将小纸球展开,却发现这回不是关于夏莳锦可疑行迹的提示,而是一张契书。
她的一双如丝媚眼,随着读清那张契书上的内容而逐渐睁圆,最后长久的维持着惊诧状态。
身后有人轻摇着罗扇迤迤然走来,段莹也全然未察觉,直至那人走到她的眼前来了,她才错了错眼珠清醒过来。
看着眼前女子,段莹眼中一则以惊一则以喜:“县主,你来得正好,快看看这个!”
第11章 人性
待吕秋月的视线从那张契纸上逐行扫过,胸腔下的一颗心跳得逐渐欢脱起来,一扫今日亲眼目睹太子对夏莳锦示好的阴霾。
“把这个公布出去,夏莳锦可就身败名裂了,我看她那张伶牙利齿的嘴还怎么狡辩!”她忍不住暗磨银牙,就似凶兽在猎杀小动物前透出的那股兴奋和狠劲儿。
段莹却不赞同她的直接:“县主,你我要做的只是让皇后和太子抛弃她,委实没必要彻底和安逸侯府撕破脸,所以此事咱们还是撇清自己,暗中进行比较好。”
不能在大庭广众下拆穿夏莳锦的谎言,虽说有些扫兴,可吕秋月也明白若明面上交锋的确不是高明之举。是以在听完段莹的计策后,很快点头认同。
*
日衔山脊,夕阳将汴京城描绘出一派温馨模样,地上红彤彤的光影随风而动,潋滟生波,就像段禛刚刚在安逸侯府饮过的果酒。
马车沿长街向着宫城方向平稳驶去,由于车身太过奢华高大,道旁婆娑垂落的细长柳枝不断扫着车顶,发出簌簌声响,扰得车里人心神愈发不属。
段禛干脆掀开了车帘,往外看去。
沿街是鳞次栉比的铺子,不时有小贩的吆喝声,还有嬉闹的孩童。对于住惯了玉宇琼楼,看惯了规矩森严的他而言,这市井中自由奔放的烟火气无疑是一道特别的景致。
只是往日出宫时他没有这么好的兴致欣赏,今日却是有些不一样。
他放下帘幔,目睫微垂,目线落在袍摆的那片酒渍上,忍不住轻笑。
这丫头,凌厉是真凌厉,胆小也是真胆小,经不住他的一句玩笑。
就在段禛兴致极好,心情颇佳的时候,他却不知在某间阁楼的角落里,正有人眯眼瞄准着他的方向。
不过太子身边的侍卫自也不是吃闲饭的。那人手中的暗器激射而出,借着街市上的喧闹掩盖了破风声,故而侍卫没能第一时间发现,然而当那暗器到了近前时,侍卫立即察觉,反应神速,骑在马上徒手就接住了那暗器。
只是展开掌心一看,这竟算不上暗器,只是一个皱巴巴的纸团罢了。
尽管如此,还是令得所有侍卫警惕起来,快速走位,将太子的马车团团掩护在中间。很快就有人发现了阁楼上鬼鬼祟祟的可疑人影,然而离得稍远了些,追上去兴许会叫他跑掉。于是侍卫当即挽弓搭箭,射向那人,同时另一波侍卫急追过去准备拿人。
可惜的是射得太准,一箭毙命,最后侍卫们只拿布袋裹了个尸体回来,准备带回去从他身上找找线索。
危机解除,段禛从侍卫手中接过那纸团,展开一看,顺时就变了脸色。先是瞳仁骤缩了下,继而唇角沉下,眸中厉光也变得刺人。
他将那纸撕裂,看起来有着布帛质感极富韧性的纸,顷刻在他掌间被撕得粉碎。
身边侍卫也是头回见自家殿下着恼的模样,不由心生森寒。平素殿下即便是恼谁,也皆是不行于色,毕竟战场上嗜血杀戮都麻木了,还有什么至于人前失态的?
是以大家忍不住偷偷好奇这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其实那张纸,正是贺良卿拿夏莳锦去向曹富贵换米粮时写下的那张典妻书。
翌日朔望朝上,官家当着百官的面表彰了太子此次建立的不世功绩。
如今太子在军中和民间的威望皆不可小觑,若拿他私作主张改道攻赵的事作伐子,定会有人不服的。毕竟早前官家自己开过金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原是怕将军们太过死板错失先机,鼓励他们大胆的审时度势,依势而变。可如今却成了官家的绊脚石,不能拿此借口责备太子。
再者与西梁联手灭了赵国已成事实,此番结果显然好过与西梁苦战上一场,落得个两败俱伤。唯一可惜的就是郑婕妤所生的小皇子不能再被立为太子了。
如今便是百官肯,官家自己也不肯了。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基业不能为异族所破坏,若真将小皇子立作太子,赵国那些仍在流亡的宗亲臣子们必会燃起由内部分化大周的野心。那比将皇位传给嗣子还不如。
不过官家倒也未因此事太过消沉,毕竟龙体无碍就是最好的消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也许明年又会有别的小皇子降临。
赵国之事揭过,又有大臣奏报杞县灾民遍地的事。
官家先是罢免并重责了此次负责督运赈米的官员,因着此人的办事不利,使得赈米迟到了足足半个月,饿死冻伤无数。
之后不得不再次表彰太子的果决。因着太子命人直接斩了那个曹富贵,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才令惨剧提前收场。此举不仅挽救杞县于水火,亦震慑了本朝所有商贾,举凡发国难、战争、灾祸等不义之财者,其行无异于叛国!
当然最后,官家也提及了杞县县令舍得献出私财救助百姓一事,只是官家对此事知之甚少,以为县令舍下的不过是历年积攒的一点私银。这时刚刚从杞县回京,并协助过稼穑重建任务的司农寺卿站了出来,腔调颤抖:“陛下,关于杞县县令救助当地百姓一事,臣在当地有些见闻委实不吐不快!”
原本官家对这个小县令不过是顺带一提,没打算在朝堂上大肆褒奖讨论,此刻见司农寺卿情绪激昂,老泪将落的模样,觉得其中似有隐情,便忙道:“爱卿有什么想说的,直管开口便是。”
“陛下……杞县受灾之时,正值县令贺良卿新婚燕尔之际,堂未来及拜,就一心扑在救灾事宜上,贺县令变卖了祖产良田为灾民搭建避冬棚舍,又几番卑微求助于粮商,然而那粮商丧天害理,竟拿杞县数万百姓的生死口粮相挟,逼迫贺县令……”
司农寺卿一时哽住,有些说不出口,停顿的须臾间陛下并着百官都将心高高提起,臆测着那个奸商能提出什么歹毒要求:“如何?”
唯有太子段禛面无表情的沉默立在那儿,一双拳却暗暗攥起。
“逼迫贺县令将新婚夫人送予他为小妾!”司农寺卿终于恨恨的将这天怒人怨的惨剧说出了口来。
百官纷纷倒吸凉气,陛下亦是唏嘘不已。
良久,陛下才确认道:“那贺县令就依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