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楚得不能再清楚,温则译一定认出了她,但他的步履不曾为此停留一秒。
甚至于,她还能听见身旁的金发女人问他:“ Do you know that girl?”
“Who?”
“The girl in a white dress has been looking at you.”
长相儒雅的中年男人失笑回答:“Sorry, I don\'t know her .”
挂钟的秒针转动一格,微湿的纸团跌进垃圾桶。
她敛起所有情绪,背脊挺拔地走回餐桌,她要把关于刚才的每一丝每一毫记忆都抹去。
她深深厌恶着温则译,但,她也曾那样仰望崇拜过年轻时的温则译。
她曾以为,她的父亲,是世界上最温柔、慈善的父亲。
她也曾觉得,温则译是全世界最好的画家。
离开佛罗伦萨的那日,是个寂静的夜。
温臻坐在机场的vip等候室里,睨过窗外灰蒙蒙的天,她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她孤身一人,登上回国的航班。
温臻终于想起来,那夜,她见过一种眼神,厌恶的情绪都快要溢出来。
而那一日,是她十五岁生日。
再度登上飞机这一刻,温臻长吁一口气。
这破地方,她再也不愿踏足。
这趟航班停转巴黎,可好似天意为难,抵达巴黎的十分钟后,整座城市陷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里。
广播开始滚动式播报所有航班延误的紧急通知。
戴高乐机场外,狂风肆虐,雨水如注,闪电迭迭而至。
温臻觑过窗外风雨,神色怏怏问文杉:“咱们今晚是不是得留在巴黎了?”
文杉正掏着手机录制窗外这场骤雨,“等等,先把这景象发个朋友圈。”
听她这语气,温臻竟凭空扫去那些雾霾心情,笑道:“杉姐,你真是,万事朋友圈先阅。”
文杉没反驳,但她这条视频也绝不是没有营养的刷屏感叹。
暴雨哪里没有?
老娘失恋时候,心里下的那场暴雨可比这惊天动地。
五分钟后。
文杉迎来了朋友圈的一条私聊。
“我靠,没想到第一个找我聊的,居然是那个帅哥律师!”
温臻眺眸:“谁啊?几号备胎?”
“什么备胎啊,臻儿,是你的那位周律师~”
温臻脑子一顿,几秒后搜寻出一张温文尔雅的脸,“周文礼?”
“是这个名吗?忘了,应该是吧,反正就是中懿那大帅哥。”文杉边说边打字回那头。
又过两分钟,文杉眸光灼灼投向她:“宝贝。”
“?”
“周律也在巴黎,他说开车来接咱,你说OK吗?”
温臻蹙眉,问:“不是,杉姐,你俩关系怎么样?”
文杉一时语顿,疯狂想着她和周文礼能有什么关系,还不是那次因为你,才加上好友,再没聊过……
但这样说,依温臻的性格势必会婉拒周律。
但若是骗人,以她还存有一丝半点的良心来说……
可这么大的雨,总不能真在机场过夜吧?
思想斗争做了好几番,文杉只吞吞吐吐说,算朋友吧。
说得太过扭捏,温臻也没生疑,只提醒她别玩脱了,那毕竟是掌握她大数额遗产交接的律师!
机场灯光通明,但舟车劳顿整日,温臻有些累,靠着椅子阖眼小憩。
迷迷糊糊的,她好似梦回几年前。
梦里世界有些朦胧,像是一场散不开的薄雾围绕着。
有些影子变得模糊,但那些刻骨的情绪流淌在血液里。
在这场梦里深陷之际,现实好似有声音将她及时拉回。
浓睫擦过西装面料,眸光昏昏,她眨了眨睫,渐渐看清眼前,往上是一把巨大的黑伞,罩住他们绰绰有余。
黑伞之内,昏绰光影里,她好像看见了晏朝聿。
视线里的他,薄唇抿作一条平直的线,晏朝聿似乎没有察觉到温臻的醒来,线条凌厉的下颌微抬,显得凛凛又冷蔑。
巴黎暴雨,刷刷砸落。
伞檐都好似要被雨水砸弯,走到停车处,司机快速拉开车门,温臻贴着他暖烘烘的胸膛坐进车里。
车门一阖,门外哗然雨声也被隔绝。
周遭一片静谧,温臻半敛着睫毛,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冽香味。
那双温热修长的手为她拂过遮挡视线的几绺乌发,温柔到不像话。
有种莫名的情绪在那一秒,侵占躯壳,肆虐屠杀她所有名为坚强的细胞,纤丽的睫毛很快浸湿,氤氲上一层薄雾。
世界都映在雾中,朦胧。
像她的梦境一样。
也许,这也是一场梦境。
她有一种雾中窥他之感,直到那只手掌轻轻捧起她的脸,指腹一点点揩抹雾气凝结的水露。
一颗颗,坠在他掌心的,是她的眼泪。
车内的灯呈现冷调白光,将他的容颜照得清明,那双深蓝色的眼瞳里的凛然与冷淡,统统烟消云散。
“怎么醒了?”
“你怎么…会在巴黎……”
眼泪未干,她嗓音微哽,囫囵抬手想擦掉脸上水雾。
这样哭的样子,一定很不好看。
手腕被他掌心摁捉,他低叹了口气,轻到好似她的错觉。
“你认为,我怎么会出现在巴黎?”
沉默几秒,温臻垂眼说不知道。
相距8209公里……
他因何这样凭空出现。
无端令她去揣测一种名为宿命的虚妄。
那是捉不紧,落不实的东西。
她费力将其驱散。
而虚浮不实之外,晏朝聿俯身拥住她腰肢,将她往上带,热烘烘的体温紧紧裹挟着满心湿漉的她。
车窗外雨声啁哳,他道: “臻臻,你可以多设想一些可能。”
第26章
巴黎这场暴雨来得太过突然。
市中心几乎每条大道, 都有车流拥堵,其间也包括他们。
窗外夜色漆黑,微茫的路灯光束下雨丝纷纷。
车内开足空调, 温臻身上裹住一件宽大的男士外套,今日晏朝聿没再西装革履,身上衣装色彩饱和度极低,而这样的色彩普遍不显气质, 挑人得很。
但他的皮肤偏冷白,驾驭得当,浑然天成的温雅味道。
温臻眼睫半垂,缩了缩自己裸露的小腿,这样细微的动作后,一双温热大掌便将她的双腿捞起搁放腿上, 掌心捂着她发冷的皮肤。
到底要怎样,才可以将那句‘臻臻, 你可以’的纵容之言得说得那样自然。
好似本该如此一般。
窗外黑得沉寂,他深邃的眼在灯丝下却显得温和。
温臻回答:“可是我不想做假设。”
假设的一切,都隐藏着人内心的真实渴望和偏向思想。
她不想将这些快速剖白。
晏朝聿颔首:“那不做假设。”
“最近在巴黎出差, 陈助在朋友圈里看见文小姐的求助, 于是我来了。”
听完这句轻描淡写的过程,得知他的来意简单到如一条无波无折的直线。
温臻心里忽紧忽松。
车内陷入冷冰冰的沉默里,好似刚才那些暗涌的暧昧与温情都随着风雨而消弭。
外面堵塞的道路疏通一些,车辆开始流动。
驶过一处道路时,才知前方拥堵是因雨水将一处施工地面冲刷,灯光太暗, 有车辆误陷其中,导致这几十分钟的暂停。
常年赶路之人, 最厌雷雨天气。
温臻靠着座椅,窥伺着身侧阖眼休息的男人,他有一对浓密而轮廓锋锐的长眉。
若在千年前的古代,这样的长相,通常生于王族贵胄,而他应该会是一位善弄权术的重臣,可想到他骨子里那一层对待众生都凛然的姿态,这该是位大奸臣。
如是想,车已驶进酒店。
温臻拢着外套,想起文杉,便见后方还紧跟着一台黑车,文杉与陈助理一齐从车上下来。
她的目光在两台车上稍作流连。
“车是酒店派的。”
晏朝聿向她伸手。
温臻低眸去握住他宽大的手。
走进大堂,里面亮如白昼,再侧首回看门外世界,黑白分明。
陈助理带着文杉去办登记,温臻和她打过照面后,便跟随晏朝聿乘客梯直达酒店顶层。
一路而上,电梯无一次停留,像为他们特属,无人打扰。
走出轿厢时,温臻才注意到电梯一侧有一块小木牌,上面刻着一行法语单词。
【Privé exclusif】
霎时,她明白过来所对应的英文单词【Private Exclusive】
私属。
原来这人的本事就在于此。
高跟鞋踩过走廊地毯,两端壁灯胧黄投射下来,整层顶楼只有这一间套房。
屋内灯光开的是暖色调。
而套房风格是路易十六风格,温臻洗过热水澡出来时,视线扫过露台,风雨过后的城市,一片黯然,埃菲尔铁塔伫立眼前,灯光璀璨,好似这座城市里唯一一盏亮色。
另一端浴室的水声哗哗啦啦作响,温臻坐在窗前沙发上,按照每日流程擦完身体乳。
手机连拍好几张铁塔照片,断更已久的朋友圈,迎来她最近的第一条新动态。
点赞数字一个个上涨。
评论首位依旧是钟司司。
【富婆姐姐,你的生活我的梦。】
【皇上,还记得大明湖畔的钟雨荷吗?】
温臻抿了唇角,回完消息后便掐灭手机,起身回房睡觉时,余光瞥过床边桌沿处不知何时放置着一枚戒指盒,盒身呈圆弧形状,好似雕刻的一顶王冠,盒子半掩状态,露出里面钻戒的璀璨光斓。
这样明显的位置,好似刻意让她发现。
温臻轻轻推开那盒身,没来得及看清里面钻戒形状,便先看清盒盖上刻着一行鎏金字体。
【Exclusive Miss Wen】
Exclusive,独家,或者独属。
温臻敛睫将其合上,浴室内的水声也停下,心忽的跳动,刚蹬掉拖鞋,便听浴室那端有脚步声渐行渐近。
房门虚掩,壁灯一路熄灭。
床垫另一端陷下一角,熟悉的清冽气息蔓延过来,他平躺下,双手交叠身前,黑暗里谁也没有说话。
古怪的气氛从车里,她说完那句不想做假设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
温臻不懂自己哪里有说错。
抑或是,因为那个单词,让一切显得更为严重。
不愿再多想,只闭上眼让自己睡觉,深夜里辗转几番,她蓦然惊醒,视线不受控地看向身侧黑影,他依旧那样的姿势躺着,呼吸绵长,比她睡得安稳。
温臻又翻身,抬手去摸枕边手机,刚触碰到一手冰凉,身后的气息便似掠夺般裹挟过来。
手腕被控压在枕侧,后腰抵上另一只宽大手掌,将她摁向坚实滚烫的胸膛。
睡衣下沐浴露的香味钻进鼻腔。
温臻能够听清楚他强烈的心跳声,迭迭起伏着,头顶响起男人沉哑的声音。
“为什么不睡?”
温臻咽了咽喉咙,“你也没睡。”
晏朝聿嗬声,分不清是冷笑还是气音,但总归不是心情好的态度。
莫名的,察觉到他的心情也处于低下,温臻的心情竟有上涨的架势,那些阴霾散开好多,脸颊贴着他热烘烘的体温,煦暖到她想要立刻睡着。
“温臻。”
黑暗里,晏朝聿的声线低沉,语调似平,又似有些无奈。
话欲言又止,他半敛长睫,摁紧了力度,像是另一种报复。
想要让她长点教训,却又不知该如何动手,只得用这样禁锢式的怀抱,逼她涨红脸颊,泪眼涟涟。
温臻从他身前挣扎着仰脖,水漉漉的眼睛瞪他,眼神指控他。
“对我,你就知道反抗了?”晏朝聿扬眉,松开裹挟她的力,掌心摁着她的腰侧,将她往上提些,目光交汇,“温臻,有没有和你说过,在我面前,你可以无理一些,甚至可以骄横一些。”
温臻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这些,唇张了张,显得有些理亏语塞。
晏朝聿长眉压着眼眸,将她整个抱起来,令她跪坐身上,气息稍乱沉了沉问她:“从上往下看,能看见什么?”
“你……”
“温小姐,我在你之下,还不够你纵意一些?”
温臻看不清他的神态,但却知道那是怎样攫人一道目光。
他又说:“臻臻,你的位置一直很高,高位者要善用权势,而非选择不用,权势本就是你的武器,多少都想爬上来看一看上面的风光,你既在这位置,就要懂得这个道理。”
“太过清高没有错,但你的位置,不适用,懂吗?”
太过清高。
原来他的评价是这样。
四个字轻易击溃她的壁垒,眼里氤氲起来的水珠不再因天气,不再因缺氧,不再因任何旁的因素。
只是因为这个人。
分明他在下,却还能说出这样高位者姿态的话。
温臻咬唇:“晏先生难道就不清高吗?”
“你看似那样温和有礼,好像待人都能够亲近周全,可你眼底的情绪真的是那样的吗,难道不是伪装过后的冷蔑?难道不是对所有人都持以这样的态度去敷衍?你有看得起在你之下的所有人吗?”
“诚然,如你所说,我就是太过清高分不清局势,也不想去分那些,那些与我有什么用?你说要站得高,可是我愚钝,我就是没有那样的思想和觉悟,我就是不想站得那样高,我也不想和你一样……”
说到这里,她的话语有些哽咽,甚至语无伦次,逻辑漏洞可以轻而易举被他捉到把柄,但他没有。
晏朝聿始终没有对此有一句反驳,即便她沉默下来的几秒,也安静如此,好似只在认真听她说话,听她控诉与……发泄。
温臻无法忍受他作这番沉稳姿态。
显得她是那样脆弱,不堪一击,甚至于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把控。
也显得……他说得都是对的。
思此,她霍然起身,欲从他腰间离开,长腿刚掀过,又被一只手用力摁下去,只得维持这样的姿态,晏朝聿一手摁住她,一手捞过枕头,垫在身后,让自己半坐起来。
动作间,他双手抱住温臻隐隐颤动的背脊,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而后将她往上带,用力拥抱她。
“臻臻,想哭就哭吧,别总压着。”
得到这句,好似扭开一道闸门,眼泪如洪水涌下来,打湿他衣襟,洇开大片深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