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他口气带一丝质疑。「但我嫌你买的衣服。」
「再怎么嫌你还是会穿啊。」
对,这倒是真的。
她的品味是很让人嫌弃没错,但是有一个人愿意帮他打点生活起居,时时惦记在心思考他需要什么,这分心意他从头至尾都很珍惜,所以不管她买什么、煮什么,他都会默默地吞下。
「这样就够了。」他说不出情侣装那种瞎话。
「是啊,这样就够了。」
他很认命。「那你买吧。」虽然她选衣服的品味,已经接近毁容等级。
她闷闷低笑。「你难道不好奇,那些衣服哪里吸引人?」
「也是。那你愿意分享吗?」连赵之荷那种有时尚品味的人都喜欢,害他都忍不住自我质疑,其实是他的审美观有问题吧?
「那是,女人的小心机。」
「喔。」既然是女人心机,那他最好不要问太多,地球很可怕,有些事不要知道会比较幸福。
「笨蛋……」她笑斥。
她的男人,当然只能地给她看啊。
这人看起来聪明果断、洞悉人性,却对幽微细腻的女人心思很不解。
可就算这样,还是阻绝不了方圆五百公尺内,对他有企图的女人。她在他身上贴的标签,还不够清楚明了吗?
可恶,这人到底什么体质,这么招桃花。
她泄忿地揉乱他的发,怒吻他几口,存心吻肿他的唇,这样要还有女人凑上来就真的是白目了。
「晚,会疼。」太用力,牙齿嗑到了。
啊!她赶紧退开,歉疚地亲了又亲。「对不起。」
赵之寒盯视她半晌,倾前在她领口亲吮,烙下的痕印,很快由红转深。「这样?」
她笑开。「好啊。」恭敬不如从命,立刻埋头在他颈窝多吸几口。
他双臂圈拢,纵容她在自己身上亲昵撒野。
原来这就是女人的占有欲。好像也没那么可怕,心房泛着一丝软绵绵的滋味……形容不出来,但感受不差。
绵密拥抱,交颈缠绵,吻与吻的间隙,她含糊吐声:「嗯,对了,你周末有空吗?」
「看情况。」所谓看情况,就是看什么人、什么事,来决定他有没有空。
「我买了情人套票,要不要跟我去住情人汤屋,吃星光餐?」其实是小舞在揪团购,她就帮忙凑个人头,想想他们也真的好一阵子没有单独约会了。
「小宝呢?」
「我跟他分析了一下,他果断决定要抛弃你去加入楼下的露营团,并且觉得跟姑丈他们去烤土窑比泡汤好玩多了。你呢?要不要跟我私奔?」
「好。」完全没第二句话,他很有空。
她轻笑,撩逗着从下巴一路啃啃啃到唇心,调戏道:「这么好拐,真的可以吗?」
「是你就可以。」语毕,密密贴上她带笑的粉唇。
谁撩谁,那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情趣。
外篇四:道别
清晨,天刚亮的时候,赵知礼接到赡养院的电话,母亲走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乍闻的瞬间,还是难以反应。
母亲走得安静,睡梦中悄然离世,不惊扰任何人,一如她温柔体贴的性情。
赶来接手处理后续事宜,忍着泪在母亲耳畔,轻轻说完最后的道别语,让她能安心离去,不必牵挂。
其实最难的,是不知该如何告知那个与她执手相依了大半辈子的伴侣。
他们每天、每天都要见面,永远有说不完的话,后来的母亲健康状态大不如前,叔叔喂她吃饭、替她梳发、陪她晒太阳,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在一起……
没有她,叔叔该怎么办?
若说母亲还有什么放不下,最深的牵挂,无疑是那个人。
忍着心伤,擦干眼泪,一路走来,那人倚坐在窗边翻阅着什么,瞧得入神。
察觉他的到来,仰眸望去,容色温浅。「来了。」
「一心,叔在看什么?」
快步走近,对方将手中的绘本朝他递来。
《苹果树与小男孩》,他幼年的床头书之一。
「现在回头去看,这根本就是一个啃老族的故事。」
赵之寒看了他一眼,「说好的败家子路线,你不也没走成?」
他笑笑地坐来,陪对方回顾一段又一段的童年,满满一箱,都是他成长的足迹,有他小时候的玩具、每年写的父亲节卡片、求学生涯第一张奖状、每阶段的毕业照、小时候的日记、作文……他甚至不知道,叔全都留下来了,并且妥善收藏。
他还记得,母亲跟他说那个苹果树的故事时,曾经告诉他,叔叔就跟这棵苹果一样,什么都愿意给你,你呢?你能给他什么?
他放在心底,年年反思,每年的答案都不一样,而今年,他想,他可以给的,是与叔坐在窗前说说话、陪陪他。
「我前两天才刚陪丫丫做完幼儿园的劳作,说是父亲节卡片。感觉好奇妙,我的贴心小棉袄会写『把拔我爱你了』,感动到有点想哭。」不知道叔叔收到他做的第一张父亲节卡片,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
他还记得,送给叔的第一张父亲节卡片,磨蹭半天才塞到对方手中,别别扭扭地说:「幼稚园老师说要送给把拔,叔叔帮我收好!」
这一送,就送了好多年,年年不曾间断。
「还有啊,我发现丫丫是左撇子,我和她妈妈都不是,不晓得是不是隔代遗传。」
是。
赵之寒是左撇子,后来训练自己用右手写字,他不曾说过这件事,身边较亲密的人朝夕相外,偶尔看他不经意使用左手,或许会知道。
赵之寒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共同翻阅完一本相册,才想到要问:「今天怎么有空来?」
赵知礼张了张口――快,快点说!这是最好的时机点!
然而话到了嘴边,似被扼住了喉咙,怎么也吐不出声,他说不出会让叔伤心的话。「就――轮休,想说来看看你。」
赵之寒看了他一眼,调头望向窗外:「天气不错,陪我到外头走走。」
「好啊。」起身搀着对方的臂膀,缓步迈向庭园。
「叔,你搬回来住好不好?」
「怎么又提这事?」
因为妈妈已经不在了,你坚持留在这的理由,已经没了。
赵知礼压下喉间的酸意。「丫丫说,想跟爷爷一起住,我也想多陪陪你。你搬回来,今年的父亲节刚好可以一起过。」
论辈分,其实是该喊叔公的,但赵知礼从一开始,就教孩子喊爷爷。
他有三个孩子,在连生两个臭小鬼之后,年近不惑时意外有了小女儿,对于粉嫩嫩的小娃娃,全家人是护着宠着,叔尤其疼爱这个小孙女,几乎丫丫的要求,无不应好,有什么事推到丫丫身上就对了。
赵之寒不言不语,瞅视他好半晌,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冒出一句:「你还记不记得,你国二那年跟同学打群架,被学校记了一支大过?」
「记得。」
「你妈问你为什么打架,你说同学逼你帮他们作弊,我知道,你并没有说实话。」作弊这种事情,拒绝就好了,何必大动肝火打群架?一定是对方做了什么,让脾性温和的小宝忍无可忍。
赵知礼狐疑地偏首。「你知道我说谎,为什么不拆穿?」
对方不答,反问:「那你知道,为什么每次你一说谎,我都看得出来吗?」
「大概因为,叔叔太了解我了。」所以每次不得已得对叔叔说谎时,他连眼珠子都不敢乱动,呼吸格外轻缓沉着,深怕一个眼波流动会被看出端倪。
「不。是因为每回你刻意想瞒我什么时,都有脉络可循。」绝大多数都是因为――会伤害到他。
既是为了他,那他又何必戳穿,辜负孩子想保护他的心意?
小宝对他,几乎没有秘密,会让小宝生气又不能明说,连他都要隐瞒的事,猜都不必猜,也就那几桩。
他与小宝母亲的关系,在小宝的成长生涯中,一直没少被拿出来作文章过,小宝承受了多少旁人的指指点点、异样眼光,流言蜚语、评判非议……些事,孩子从来不会说,但那不表示他们不知道。
甚至后来成为司法人员,还是常让人背地里酸上几句:「自己的家庭都道德沦丧了,哪来的立场去评判他人的是非曲直、道德准则,都不觉得超荒谬吗?」
小宝一直很争气,前些年的一场贪污案,办得风风火火,不畏强权,赢来清誉美名,用事实向所有人证明,身正不怕影子斜,杜悠悠之众口。
时至今日,他依然在庆幸,小宝没有因家庭的原罪,成为第二个阴暗扭曲的他。
「小宝,你曾经埋怨过吗?」
「埋怨什么?」
「出身、环境,一切的一切。」这句话,藏在心里太久,始终没问出口――我跟你母亲的关系,会让你感到羞耻吗?
「为什么要?你们让我衣食无忧,给了我所有能给的一切,我什么好埋怨?」这样要还不知足,真要遭雷劈了。
「我有。我曾经埋怨过我的父亲,埋怨过自己的出身。」小宝与他一样,自出生便带着难以摆脱的原罪,他给得起小宝不虞匮乏的物质生活,给得起他所有的呵护,但他阻挡不了外界的风风雨雨,来伤害他的孩子。
赵知礼想了想,「你知道,国二打完那场架,我在想什么吗?我想了很久,想明白了件事――观子而知其父,如果讨厌别人用轻蔑口吻羞辱我家的长辈,说这就是赵之寒能教出来的货色!那就得自己让他们心服口服,改说:不愧是赵之寒教来的,要让他们闭上嘴,靠的从来就不是拳头。」
他后来转了念,用另种方式,去看待这些声音。
正如某一年,他人在国外培训,无法陪伴度过的父亲节,远渡重洋寄到对方手中的卡片,里头一句――「成为你的骄傲」,是那一年他能给的父亲节礼物。
「你做到了。」小宝让他,在亲职教养上,交出了一张无懈可击的成绩单,所有人,无不赞他教出个品德出众的国家栋梁,然而事实上――
「我并没有教你什么,也不曾要求过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一直到今天,他依然认为,自己不会教育孩子,指引不了孩子太光明正向的人生路,这一切都是小宝自己的决定,是他让自己决定要变成这样的人。
「你不会告诉我该做什么,但你会告诉我是非与黑白,清清楚楚让我明白该承担的后果,然后让我自己决定该走哪一条。」而他自认,承担不起选择了错路后,让叔失望难过的后果,从四岁那一年,他决定勇敢承认错误,向小胖道歉后,他就知道,走对的路,叔叔会开心。
他所有的是非观,都是叔叔给的,要说这样的赵知礼是他教育出来的,半点也不为过。
没有赵之寒,不会有现在这个赵知礼。
「是吗?」小宝是这样想的?
「我其实真的不介意你当个败家子,反正我这辈子,也没孝顺过你爷爷一天。」若真有天理果报这回事,被忤逆个几句也是刚好而已,他甚至在心里模拟过,哪天被呛「你又不是我爸爸,凭什么管我」时,该如何应对。
他从来都没想过、也不敢奢望,能得到一个敬他、重他,温暖又贴心的好孩子,对他不曾有过一句怨言,一心只想着荣耀他、不教他蒙羞。
「不要再讲败家这件事了啦!」小时候常听叔叔挂在嘴边讲,以为那是叔叔对他的期许,害他一度立志要当败家子。
「无所谓。这一切我难道还能带走吗?终归是要留给你的,你怎么用都好。」拼搏了太半生,为的是给家人更多的保障,他只庆幸,不是以他最害怕的方式去耗尽资产,还能够败家,他甚至认为是种最低限度的幸福。「到时候,只要在你妈身边留个位置给我,身外之物什么的不必太费心,让那箱物品陪我入土,这样就够了。」
人的一生,最终不就是这方寸之地?身边有她,有满满的回忆,足矣。
他在交代遗言。赵知礼听懂了。
他们从不避谈身后事,这一日早晚是要来的,有些话早早交代清楚,也免得小辈们慌了手脚。
「嗯,我都记住了。」上一回说起这事,是在母亲入院时,都十年前的事了,叔是怕他忘了吗?
他们后来又聊了许多往事,就像从前那样,年幼时,拎着一件小被单去蹭睡,叔叔一次都不曾把他丢出房外,长大后,在外头压力大,改拎两手啤酒前去彻夜谈心,一窝就是一整夜,像是回到过去,一开聊就停不下来。
从出生聊到结婚,从凉亭聊到餐厅,吃完饭,泡上一壶茶,继续聊。
他抱怨,自己没有什么不能对叔叔说的,叔叔却瞒了他许多事,不公平。
「对了,还有一件事啊,我一直不敢问你――小舞阿姨是不是暗恋过你?」
「没有的事,你在八卦什么?」
「最好是没有啦,那是小舞阿姨有一次喝醉自己说出来的。」现场的大人脸都绿了,难怪小阿姨特别疼他,又忒爱调戏他,原来是父债子还来着。
「你没跟你妈乱嚼舌根吧?」
「我哪敢。」妈妈看似脾性像水一样温温柔柔的,只有他们才知道,爆发起来是很、可、怕、的!女人的醋劲,永远不要妄图去挑战,他不想再扫台风尾,跟着吃一个礼拜的红萝卜。
「高三那次不小失言,差点吃到变兔子。」
「还敢讲,谁害的?」这么长舌,不当女人真是可惜了。
说起高三那段纯纯初恋,真是他人生最大的污点,其实认真说来,那也不算真正心动,就是满有好感的,看到对方会脸红,青涩纯真的年岁,等待爱情萌芽。有一段时间,常邀那个女孩子来家里读书,谁知邀着邀看,竟让女孩对叔叔错许芳心。
他想都想不到,这种狗血得要命的八点档戏码会发生在他身上,超荒谬。
现在回想起来很糗,但当时冲击很大,既震惊又受伤。
也对啦,他当时还是个青涩小毛头,而叔叔那种有过历练、带点沧柔又有底蕴的成熟男人魅力,更容易惹来情窦初开的小少女芳心沦陷。
他会发现这件事是因为那个女孩子对他的态度,从开始的矜持婉约,到后来的主动示好亲近,最后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说叔叔的是非,甚至暗指叔叔对她不规矩。
他当下太震惊,一路冲回家,问叔为什么不告诉他?
「老实说,你那时候是不是有担心过我对你不谅解?」
「……有一点。」无论如何,小宝的初恋毁在他手里,这是事实,他确实担心过,这会成为他们之间的疙瘩。
「你怎么会觉得,我宁愿相信外人而不相信你?」这件事,从来就不存在要相信哪一方说法的问题,他只是少了点心机,不是没有脑袋,这么多年的父子情,若会因为外人的几句离间而动摇,那也太脆弱了。
叔叔从不干预他的选择,但那阵子,曾经婉转地探问过他,是不是非这个女孩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