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主任在私下时,还一直尊称沈平山为老师。
岑眠跟在他后面,低着头, 心情复杂。
李主任推开栅栏的门,又喊一声:“沈老师——”
屋子里没人应。
“诶, 不在家吗?”李主任嘟囔。
他双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像是领导视察般地在院子里打量, 最后走了两步到厨房, 探着脖子往里看。
“这灶台还烧着柴呢。”
宅子的厨房独立于主屋, 四五平米大小,方方正正, 厨房门旁边开了一扇米字窗,此时有袅袅白气从里面冒出来。
岑眠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一股很香的味道,像是炖的鸡汤。
这时,栅栏发出咯吱的声音,有人从外面进来。
程珩一抬起眼,看见院子里站着的两个人时,愣了一愣。
李主任听见响动,扭过头去。
“哎呀,珩一,你上哪去了。”
程珩一的视线先是看了看岑眠,才缓缓移回,看向李主任:“出去摘了点菜。”
他手里抓了一把青辣椒和两根茄子。
农村做饭,要吃什么,都是现去地里摘。
岑眠没拿正眼看他,盯着院子里的绣球,嘴唇轻轻抿起,一言不发。
“你阿公不在家?喊了他好几声。”
“屋里头看电视,老头子耳朵不好,估计没听见。”
李主任点点头,笑笑,道明了来意:“我已经把你同事都安排好了,只是少了个房间,住不下了。”
“你家二楼,是不是还空一个房间?”他问。
“……”
程珩一听完,并未马上回答,他朝岑眠看去。
岑眠耷拉着脑袋,乌黑发顶对着他,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他皱皱眉,换了方言问:“住不下怎么让她过来。”
医疗队里那么多男的,怎么好意思叫一个小姑娘单独住出去。
李主任没理解他意思,以为他是不高兴来了一个女孩子,觉得不自在。
他解释说:“跟她一起住的那个女医生怀孕了,想自己一个人睡觉,其他房间都满了,也没办法呀。”
李主任和程珩一换上方言聊天以后,岑眠听不懂,但猜到了肯定是程珩一有意见,不想让她听见。
她撇撇嘴,脚尖踢走了地上的碎石子。
碎石子向前滚,碰到了程珩一的鞋子停下。
程珩一的目光投向她。
“你想住这里吗?”他换回了普通话,问她的意见。
半晌沉默。
岑眠见许久没声音,才反应过来是在问她,抬起头,对上了男人漆黑的眸子。
“……”
“这里条件不会很好。”程珩一提醒她,“洗澡和上厕所都很麻烦。”
老屋唯一的水源,是院子中央的那一口井,洗澡得自己打水烧水,上厕所要走几百米,去公厕。
程珩一是好心,不想她住进来吃苦,岑眠却是曲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不乐意,在找借口。
她这个人,多少有些反骨。
越是不想让她做的事情,她越是要逆着来。
岑眠“嗯”了一声,末了还不忘呛他,“你要不想让我住就直说,别问我想不想。”
程珩一顿了顿,直说道:“确实是不想让你住。”
岑眠仰起头,瞪他,“那我偏要住。”
“……”
李主任站在旁边,听他们的对话,心底感到讶异,城里人讲话都那么直接的吗。
“幺儿——”
老屋里传来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
“饭怎么还没做好哟。”
程珩一朝着老屋回道:“马上了。”
李主任笑说:“你阿公可真是,好不容易外孙回来一趟,就知道使唤你干活。”
“那这事?你看看咋整。”
他松开搭在岑眠行李箱拉杆上的手,摊开掌心问。
程珩一盯住岑眠,看她态度坚决,薄唇轻抿,“你想住就住吧。”
“……”
岑眠觉得自己住下了,好像心里也没多舒坦。
她板着一张脸,没吭声。
李主任松一口气,“行,那她就在这里住下了啊,珩一,你好好照顾人家啊。我还得回去看看余姐那边有没有其他事,先走了。”
李主任离开后,院子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凝滞。
岑眠站在原地,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程珩一走到院子中央那一口井边,将刚摘的辣椒和茄子扔进盆子里,抵住压水井的把手,来回抬了两下,出水口喷出冰凉的井水。
他伸到出水口洗手,冲掉了手上沾到的泥土。
岑眠静静看他的动作,此时近黄昏,夕阳将那一口井和男人染上了一层金黄色的雾霭,清凉的水花四溅,折射出斑斓色彩。
程珩一微微扛着背,眼眸低垂,黑发散落在额前,衬衫袖口被挽起,露出一截小臂,冷白修长,肌肉线条精致结实。
井口的出水渐小。
晶莹水珠从他的手臂滑落,氤氲出一条痕迹。
辣椒和茄子浸在水里,轻轻浮了上来,在搪瓷盆里打着转儿。
明明是一副很生活化的景象,却透着一股不真实感。
“……”岑眠眼睫颤了颤,意识到自己的恍神,很快别过脸。
程珩一洗干净手,走到老屋前,推开了那一扇双开的木门。
木门看上去有许多年头了,底部漆黑发霉,打开时,发出咯吱声。
随着木门的打开,老屋里传来一段悠扬的徽剧念唱——
“指着天,划着地,笑依东风笑依东风。”
岑眠隔着半开的木门,看见了老屋里的景象。
里头的光线昏暗,陈设简单,天花板上吊着一颗灯泡,没有灯罩,没开灯。
一张能坐两人的木头椅子,椅子斑驳掉漆,椅子里蜷缩了一位老人,头发花白,手上拿着遥控器。
老人对面的柜子上面,放了一台电视机。
电视机却是很大,超薄的机身,液晶屏幕,充斥着现代化的感觉,与整个屋子格格不入。
电视屏幕里,一位头戴乌沙,身着藏青色官服的戏剧演员,正有板有眼地唱戏,唱得是《醉卧长安》,徽剧演员饰演的角色是诗人李白。
沈平山搭在腿上的手,随着音乐,来回地轻摆,嘴里跟着轻哼。
“是何人,是何人——”
“阿公。”程珩一唤他。
沈平山完全没听到,全神贯注盯着电视看。
程珩一走到电视机前。
电视被挡住,沈平山皱皱眉,才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孙子。
“饭好啦?”他问。
“还没有。”
沈平山嘟囔:“慢慢吞吞。”
“刚李友振来做什么?在外面喊我那么多声。”
程珩一无奈看他,“您除了吃饭看电视,其他事叫您,就当没听见吗。”
“我都老成这样了,还能关心什么事?”
沈平山缓慢抬起手,挥了挥,“去去,别挡着老子的电视。”
程珩一站开,让出电视画面,他的视线偏移,落向站在外头的岑眠身上。
岑眠朝屋子里头打量,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带着一种天真。
干净纯粹。
对于一个她浑然陌生的环境和世界纯粹的好奇。
没有那种自以为是的同情、怜悯,好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是一件很可怜的事情。
岑眠像是被养护极好的玻璃花,没见过人间百态的疾苦,就算见到了,也分辨不出。
程珩一望着她那双清澈眸子,停留了半晌,缓缓收回视线,对沈平山说:“那边房子住不下,匀了一个人,住到我们家里来。”
闻言,沈平山眉头紧皱,不高兴起来,骂他,“你经过我同意了吗?就随随便便让人住家里?”
“……”程珩一心想,这老头,真是年纪越大,脾气越不好了。
岑眠隔着门,探了个头进来,“爷爷,对不起呀,打搅您了。”
沈平山听见那么一个娇娇小姑娘的声音,愣了愣,眯起眼睛看向门口。
“要是我住在这里麻烦到您,我找李主任说一说,看能不能换个地方住。”岑眠客客气气说。
沈平山细细打量起门边的小姑娘,长得可人,嘴也甜,比他半天闷不出一个屁的孙子强。
他脸上的怒意瞬间散了,笑眯眯望着岑眠。
“不碍事不碍事,正好楼上有间空房没人住。”
“……”程珩一没见过沈平山变脸变那么快的。
“那房间很久没住人了,你去收拾收拾。”沈平山使唤程珩一,“对了,还有饭赶紧做了。”
沈平山慈眉善目对着岑眠,“丫头,你是不是也还没吃晚饭,等他做完一起吃。”
岑眠从小被家里四个老的宠到大,一向会哄长辈,乖巧地点点头,糯声糯气地说:“谢谢爷爷。”
声音甜到了沈平山的心坎里去。
“哎,不要叫我爷爷了,听不习惯,你也喊我阿公吧。”他朝岑眠招招手,“来,坐着看电视。”
程珩一走到门边,拉了一下从天花板顶上垂下来的一根细麻花绳,屋子里唯一的那盏灯亮起。
暖黄色的光倾泻。
岑眠将屋子里的景象看得更清楚了,她发现电视机后面,贴了一张巨大的画报,画风很有年代感,色彩浓重,画了一个两腮红红的小女孩,拿着一个大喇叭,下面用红色大字写着“儿童要防痨,快种卡介苗”。
“看电视别老不开灯,对眼睛不好。”程珩一对沈平山说。
沈平山节省了一辈子,到老也改不了,一点电费也舍不得多交。家里这一盏灯,要不是天黑到完全看不见,是不会被点亮的。
沈平山靠在椅子里,手指跟着徽剧的配乐继续拉扯,漫不经心地瞥他。
“上外头学了点东西就知道来念我了?”
一般这种时候,程珩一就不搭沈平山的腔了,当作没听见。
他走出门,对岑眠说:“行李箱给我。房间在二楼,我先帮你拿上去。”
岑眠当着沈平山的面,不好意思跟他别扭,配合地把行李箱推给他,还假模假式说了一句:“谢谢。”
在沈平山面前装乖装巧。
程珩一淡淡扫她一眼。
真是难得,知道跟他客气了。
岑眠陪沈平山看电视,徽剧演员咿咿呀呀地唱。
她听不太懂,但一天的舟车劳顿,能够靠在木椅里休息,已经足够令人身心放松了。
耳畔的丝竹声悦耳,岑眠眯了眯眼睛,觉得有些困顿,轻轻打了个哈欠。
她的视线偏移,离开了电视,透过半开的房门,对着独立的小厨房。
厨房涌出袅袅炊烟。
隔着一扇十字窗,能够看见里面那抹忙碌身影。
程珩一的身形挺拔高大,在狭窄低矮的厨房里,显得有些局促。
在戏曲的背景音里,岑眠听见了炒菜在油锅里滋啦滋啦的声音。
一股辣椒的炝香从老远飘来,她不怎么能吃辣,闻着就觉得呛人辣人。
看着程珩一在忙碌,岑眠光坐着等饭吃,总觉得不太心安理得。加上虽然她会讨老人欢心,但跟沈平山待在一起,还是有些拘谨,不如在程珩一面前随意。
“阿公,要不我去帮帮他?”
沈平山摆摆手,“不用,那么大油烟味,女孩子闻多了不好。”
“饿了?”沈平山侧过身,从旁边的柜子里翻出一块桃酥给她。
“先吃点这个垫垫,马上就好了,我们家幺儿三岁就会做饭了,做得快。”
岑眠咬着桃酥,原本程珩一会做饭这件事,就挺出乎她意料的。
他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正儿八经会做饭的没有几个,尤其是男生,更是凤毛菱角。
岑眠三岁的时候,连自己穿衣服都不利索呢,程珩一三岁就会做饭,也不知道是不是沈平山夸张了。
过了十几分钟。
程珩一做完饭,端着两盘菜从厨房出来,对着屋子喊:“出来吃饭。”
沈平山放下架起的二郎腿,双手背在身后,“吃饭咯吃饭咯。”
语气里莫名携带着一股孩子气。
岑眠觉得好笑,跟在他的后头。
吃饭的地方直接就是在屋外,程珩一不知从哪里搬出一张方正的木桌,摆在院子里,坐的是两根长条板凳。
岑眠还是头一次在这样简易的条件下,露天吃饭。
“别坐两边,容易摔。”程珩一提醒。
岑眠没听他的话,偏坐在了长条板凳的一边。
她一坐下去,板凳另一边就翘了起来,差点没让她摔下去,多亏程珩一拿脚踩住了另一边板凳。
程珩一笑她,“说什么你偏不听是吧。”
岑眠轻轻哼了一声,老老实实挪了挪屁股,坐在了板凳中间。
沈平山慢慢吞吞晃去了厨房,站在斗柜前,看了一会,又走出来。
“我放这的萝卜丝呢?”他问程珩一。
程珩一站在桌前分碗筷。
“倒了。”
沈平山的嘴唇绷成一条线,“你给我倒了干嘛。”
“隔夜菜吃了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浪费可耻!”
程珩一耐心跟他解释:“隔夜菜里的亚硝酸盐含量很高,亚硝酸盐是一级致癌物质,吃多了对身体的影响很大。”
“什么亚,什么酸,老子听不懂,你这小鬼仔,一回来就给我丢这丢那。”沈平山气得提高了音调。
白溪塘的方言,岑眠听得一知半解,却也晓得是在骂人。
岑眠没想到,在医院里颇受患者尊敬的程珩一,到了沈平山这里,被接二连三地数落。
她想笑,又不敢,双手放在腿上,正襟危坐。
程珩一瞥见她脸上憋笑的模样,端起放在她面前的煎辣椒,换了一盘红烧茄子,红烧茄子里没放辣椒。
“你吃你的。”他将碗筷摆在岑眠面前。
显然没把沈平山的数落当回事。
这就像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沈平山骂了两句,也就过去了,走到饭桌前,拿起碗筷,在每个盘子里都扒拉了一些菜,将碗里的米饭盖得严严实实。
扒到茄子的时候,沈平山就只象征性夹了两筷子。
白溪塘的人们做饭,什么菜都要放上几颗朝天椒,才觉得有味道,不辣的菜不合胃口。
程珩一做的红烧茄子,一看就不是当地菜系,更像是北方的口味。
夹完菜,沈平山砸吧了一下筷子上的味道,端着碗,晃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