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燃烧起来。
他蹲在炭盆边,手不怕烫似的,拿起杂志抖了抖,让烧得更彻底。
“阿爸阿妈,我写的东西发表了,烧过去给你们看看……”
夜里,白溪塘下了一场雨,温度骤降。
白天的时候地上的雨都冻成了冰。
沈平山怕菜冻坏了,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跟谁也没说。
等到程珩一早饭做好,去叫一老一少吃饭,才发现沈平山不在屋里头。
岑眠穿了里三层外三层,冷得牙齿打颤,瑟瑟发抖,蹲在炭盆前,伸出两只手烤火,她左右看了看,也发现了沈平山不在。
“阿公呢?”
程珩一放下碗,“我出去找他,你先吃。”
“我跟你一起去吧。”岑眠站起身。
“不用,外面地上太滑了,你在家等就好。”
岑眠想了想,点点头,等下她还有课,再不抓紧要来不及了。
程珩一先是去了梁叔家,没找到人,想了想,往菜地的方向走。
走到一半,就看见沈平山摔进了田埂。
估计是摔狠了,老头脑袋发晕,一动不动,坐在里头不知道起来。
程珩一迈大步子,朝他跑过去。
“阿公。”
沈平山听见声音,才回过神,动作迟缓地抬起头。
程珩一弯腰,把他从田埂里拉了出来。
“摔到没?”
沈平山不理他,他的脚扭了,走不动,就那么站着。
程珩一看出他腿摔到了,直接将沈平山背起来,往家走,老头身板看起来硬,但其实重量没多少。
“你看我要不回来,你摔了要怎么回去,谁管你。”
沈平山哼一声:“村里人好,都会管我的。”
“那你会叫他们管你不。”
沈平山不说话了。
他这个人,最怕麻烦别人,只愿意折腾自己人。
程珩一轻轻叹气。
“阿公,你就让我尽尽孝,不好吗。”
沈平山沉默半晌,开口道:“你以为我是反对你回来?”
“你要是一个人,我管你爱去哪去哪。”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对不起岑眠。”
程珩一的步子顿了顿。
他单手推开栅栏,院子里已经没人了,岑眠吃了早饭,赶去了学校上课。
沈平山挪到椅子里,揉了揉腿,腿疼比刚才要好一些了。
他继续说:“人家凭啥要来跟你一起吃苦。”
“眠眠现在年轻,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你上哪她跟哪,难道你也昏了头?真把她往穷山恶水的地方领。”
程珩一心想,哪里是他上哪她跟哪,明明是她去哪他跟哪。
“阿公,你不了解岑眠。”
沈平山说了半天,就换来程珩一轻飘飘一句他不了解,他吃过的盐比这两个小的吃过的饭还多,他不了解。
沈平山气得腿也不疼了,站起来从旁边扫把里抽出一根藤条,用力抽在了程珩一身上。
“你害了人家好姑娘,还有理了!”
程珩一身上穿上羽绒服,藤条抽不到。
沈平山命令他:“衣服给老子脱了,老子打死你!”
生了这么一段时间的闷气,沈平山此时像是后山爆发了。
程珩一脱掉了羽绒服和毛衣,只剩下一件薄薄T恤。
他没有再辩解,既然沈平山是替岑眠打的,那就让他打。
沈平山高高地扬起手,下了狠劲,细细的藤条抽下去,一下就是一条红印子。
打到后面,沈平山抽累了,不停呼出白气,丢下藤条,狠狠瞪了眼程珩一,关上门回了屋。
岑眠一二节语文课上完,刘校长看今天天气不好,催她回家,别留在学校里,天气预报说下午还有雨,地上的冰要结得更厚了。
学校办公室里连炭盆也没有,实在冷得够呛,岑眠抱着学生们的语文作业,回了老屋。
她推开栅栏进来的时候,刚好看见沈平山回屋,砰得关了门。
“阿公回来了啊。”岑眠随口问,“他去哪儿了呀?”
程珩一拿起椅子上的羽绒服,迅速套上,淡淡“嗯”了一声,“去看了看菜地。”
岑眠冷得跺脚,凑到廊下的炭盆边,炭盆已经没什么温度了。
她搓搓手,对程珩一说:“不热了。”
程珩一见她脸颊和鼻子冻得通红,“你先回房间吧,我换盆碳端上去。”
岑眠抱着作业本,跑回了楼上。
楼梯面早上程珩一打扫过,不滑。
岑眠躲进了程珩一的房间,比起她自己的房间,白天的时候,她更乐意待在他这边。
白溪塘的冬天阴冷,太阳也出得少,房间里并不比外头暖和多少。
批了两份作业,她实在太冷了,打开电热毯,换了干净的睡衣,爬进了床。
电热毯刚开起来,还不热,被子里一片冰凉,岑眠裹紧了被子也没用。
正好这时,程珩一端着炭盆进来了,空气里散发出淡淡烟熏味道,他开了一半窗户通风。
岑眠听见动静,从被子里探出一个脑袋。
“你也上来吧,让我抱抱。”她缩着脖子,委屈巴巴说,“太冷啦。”
程珩一身上总是热乎乎,像是暖炉一样,晚上睡觉的时候抱着他睡,比电热毯还要舒服。
早上她上的早课,起得早,这会儿泛起困,想要再睡个回笼觉。
程珩一笑笑,没有上床,坐在椅子上。
“你自己睡吧。”
岑眠以为他是不愿意大白天躺床上,从被子里伸出一只细白的手,去拉他。
房间里空间不大,床旁边就是桌椅。
岑眠抓住他的手,被冰得一激灵。
她本来想装可怜,叫程珩一感受下她的手有多冷,却没想到他的手更冷,像是从冰水里浸透过。
岑眠握紧了他的手,又搓了搓,嘟囔道:“怎么那么凉。”
女人柔软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里轻蹭,带来了一丝丝温热。
程珩一轻轻“嗯”了一声,很快拿开她的手,不让她碰了,怕把她的手也带凉了。
岑眠:“那你快点上来,我给你捂捂。”
程珩一摇摇头,“你睡你的,我等下要做饭了。”
“离吃午饭还早呢。”岑眠不明白他今天怎么叫不动,换了平时早就爬她床上来了。
程珩一心不在焉,在想沈平山说过的话。
他突然就动摇了,考虑起之前可能被他忽略了的情况。
岑眠见他又没反应了,把被子一掀,穿着薄薄的睡衣,跳下床,站到程珩一面前,上手去拉他的羽绒服拉链。
程珩一垂眸,盯着她的手看。
白溪塘的冬天漫长,岑眠又怕冷,没几天,手上就长了冻疮,食指红红肿肿的。
他忽然觉得,沈平山打他是对的。
岑眠一向是理想主义,想什么就做了,他怎么也跟在她后面一拍脑门了。
程珩一走神的时候,岑眠已经把他的羽绒服拉开,羽绒服脱到一半,露出里面的短袖T恤。
“你今天穿那么少。”她边说,边继续往下扯,羽绒服堆到腰处,手肘往上的胳膊也露了出来。
岑眠余光扫到他的胳膊,看见男人冷白肌肤上,错落的红痕。
她愣在那里。
“这是怎么弄的?”
程珩一脱下羽绒服,披在她身上,裹住又紧了紧。
男款的羽绒服宽大,将她整个人裹了进去。
岑眠扭动身体反抗,两只手从羽绒服里钻出,去掀他的T恤。
除了胳膊上的红痕,他的腰上,腹部,后背,肩膀,也全是一道道抽痕。
密密麻麻,醒目刺眼。
岑眠瞪大眼睛,眨了眨,觉得眼眶很酸。
“阿公打你了?”
除了沈平山,她想不出谁能那么去打程珩一。
程珩一:“嗯。”
岑眠身上穿得少,羽绒服裹着也不老实,动来动去,要看他身上的伤。
程珩一索性把她抱回床上,被子盖在他们身上。
岑眠贴着他的身体,到一阵冰凉。
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很快重新贴回去,即使自己都冷得不行了,还想要去给他暖一暖。
程珩一感受到她的那一瞬迟疑,和随后那紧贴着他的身体,柔软而纤弱。
他是怎么忍心的,让岑眠真的跟他一起,留在白溪塘吃苦。
岑眠的胳膊环住程珩一的腰,发现他变得格外沉默,以为是因为阿公的缘故,让他心情不好。
她没说话,只是脸在他胸口蹭了蹭,无声安慰。
“眠眠”程珩一抬手,抚上了她后脑的乌发。
他轻轻开口:“你是真的想留在白溪塘吗?”
岑眠仰起脸,不解看他。
自从她留在白溪塘,所有人都这么问她,唯独程珩一没有问过,她以为程珩一是相信她的。
“你也不相信我?”
程珩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如果白溪塘不是我的家乡,是中国几十万的乡村里随便的哪一个,你还会选择留下来生活吗?”
“……”
岑眠沉默,似在认真思考。
半晌,她说:“不会。”
“那你再想想,你要留在白溪塘,有多少是因为你自己想,又有多少是因为我?”
“……”
岑眠眉心紧蹙,又想了许久,最后讷讷答道:“一半一半吧。”
她也不知道。
可能不止一半,就像程珩一说的,如果这里没有他,她也许不会选择留下。
程珩一继续问:“那如果没有我,只有你自己,你现在最想生活在哪里?”
南临有她的父母,她熟悉的环境,北京有多姿多彩的生活,不管在哪里,她大可以过得纸醉金迷,十指不沾阳春水,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我不知道。”
“如果不留下来,我不知道还能去哪儿。”
明明她已经想的很清楚了,为什么程珩一三言两语,又把她弄糊涂了。
岑眠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已经过了很久,好像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已经到了终点。
她站在罗马的最中心,俯瞰世界,看到的尽是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岑眠从很早开始,便厌倦了这些,后来她发现了一汪清泉,一条小溪。她跟着那条小溪走啊走啊,走过了总角和豆蔻年华。
忽然有一天,这条清冽的小溪不见了。
她又浑浑噩噩了许久,放任自己被物质淹没,精神麻木。
现在好不容易,她望得更远了,跟着她的清泉,离开了那混沌的世界。
那清泉却回过头来问她,你跟我走了那么远,可这是你想要的吗?你看,你的水晶鞋都弄丢了。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岑眠有些生气,她想要狠狠掐一掐程珩一,但想到他身上的伤痕已经够多了,终是狠下心。
“如果没有你,在哪里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
这句话说得烫口烫耳,她本来不想说的。
“你知道吗。”岑眠趴在他身上,抬起头,跟他对视。
“人的一生,有三个最重要的选择。”
“做什么职业,在哪里生活,和谁在一起。”
“这三个选择,又都是相互影响的。”
“在白溪塘教书的时候,我很高兴,也觉得很有意义,这一个答案,我想我应该也是找到了的。”
“在哪里生活,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你觉得我是受了你的影响,我确实是这样。”
岑眠顿了顿,直直凝着他,轻轻开口:“因为我早就想好了,要跟你在一起。”
她的声音低低软软,像是羽毛落下,程珩一却觉得身上压了千斤重担,每一克重都极为珍贵,像是水晶、钻石。
他要如恶龙守护宝藏般死守,终身不离。
程珩一倾身,吻上了他的宝藏,他的公主。
“我知道了。”
岑眠的脸红扑扑,瞪他一眼。
“你才不知道。”
他要知道,还用她说那么清楚。
房间里很安静,时间仿佛过了很久。
久到电热毯的温度逐渐升起,被窝里变得温暖,最后炽热。
第71章 白夜
昨夜几乎未眠, 岑眠满身疲累,第二天睡到傍晚才醒。
屋外传来轻叩窗檐的声音。
“眠眠。”程珩一轻轻唤她,“醒了吗?”
“……”
岑眠看见隔着窗帘, 外面立了一道模糊的身影, 她含着鼻音“嗯”了一声。
程珩一从外面拉开窗户。
微凉的寒意立刻钻了进来。
不及岑眠感知到这寒意,她瞬间便被窗外的景象所吸引。
程珩一站在窗边, 身后是漫天的大雪纷飞, 缓慢而悠扬,恍如仙境。
一片雪花迎着风吹进了屋内,落在岑眠的眼皮上, 一阵清凉。
她瞪大了眼睛, 兴奋不已。
“怎么下雪啦!”
程珩一笑:“嗯,很大,下一天了, 你换了衣服, 来吃饭吧。”
外面的风喧嚣, 他见岑眠坐在床上,还穿着睡衣,很快便把窗户阖上了。
在北方的时候, 下雪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是在南方却很少见有那么大的雪。
岑眠着急出去看雪, 跳下床时,腿脚酸软, 差点没摔一跤。
她的眼睫颤了颤, 才发现浑身酸疼无力, 慢慢腾腾地穿上厚厚的外套。
岑眠起来的时候,饭菜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程珩一把桌子搬到了老屋的屋檐下, 对着院子里的雪景。
怕岑眠觉得冷,沈平山端了炭盆出来,炭火烧成了橙黄色,明亮温暖。
他提前往里面扔了两根红薯,埋在炭灰里闷熟,这时候挖出来,烫得拿不住。
沈平山找来一块布,裹住红薯,给岑眠吃。
红薯冒着热气,香甜软糯。
岑眠几口就吃完了,另一根原本是留给程珩一的,沈平山一起给了她。
沈平山笑嘻嘻逗她,像是偏心眼,偷偷给家里受宠的小女儿吃好吃的,叮嘱道:“别跟幺儿讲。”
程珩一从厨房端出菜来,因为是元旦,他烧了一桌的好菜。
只是白溪塘没有过元旦节的习惯,沈平山嫌他浪费,上桌以后念了他几句,不过自己倒是吃得高高兴兴。
吃到兴头儿上,还回屋里拿了瓶老白干。
程珩一不让他喝多,只给倒了一小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