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你点的歌,我回去学会了,就拉那一首吧。”
岑眠听男人的语气,好像与程珩一很是熟稔,也没问是谁转的账,见了他就以为是他付钱点的歌。
男人盘腿坐着,二胡抵在腿上,持弓拉琴。
刺耳的声音直击岑眠的耳膜,像是锯子在拉木头。
二胡时不时还拉劈了,她感觉到脑仁一抽一抽的疼。
许是因为太难听了,惹得行色匆匆的路人们频频侧目,有小孩捂嘴偷笑。
偏偏男人拉得投入,闭着眼睛,沉浸其中。
虽然他二胡拉得实在不怎么样,但在听了一段后,岑眠还是辨认出了其中熟悉的曲调。
男人拉的音乐是五月天的《盛夏光年》,她最喜欢的一首歌。
“……”岑眠悄悄抬起眼,看向程珩一。
感受到她的目光,程珩一垂下眸子。
岑眠撞进了一双清朗的眼眸里。
偷看被发现,她一时不知所措,别过脸,躲开了他的目光。
一曲终了,总算结束了对大家耳膜的折磨。
男人似乎也不甚满意,用手指擦了擦弓弦,不好意思地笑道:“这首曲子不适合二胡拉,我再多练练。”
“已经很好了。”程珩一说,他的手搭上岑眠的轮椅,“今天天冷,你也早些回去吧。”
男人将二胡重新抱回怀里,冻得干裂的嘴角咧了咧,“回去也一样冷,不如在这儿热闹。”
他见程珩一推着轮椅,看向坐在轮椅上的岑眠,粉色羽绒服裹得严实,小小一团,眼睛润得仿佛能沁出水来,粉雕玉琢,跟瓷娃娃似的,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男人见过许多种的目光,嫌恶他的、鄙夷他的、可怜他的、不敢看他的,却头一次见如此纯粹的目光,没有掺杂任何的情绪,像是一捧纯净的清泉,不曾沾染杂质。
“哎呀,这是你妹妹吗?”男人这么问。
大抵觉得以程珩一的品行,推断出程家人才能养出这样干净的女孩子。
程珩一沉默半晌,回道:“算是吧。”
岑眠皱皱眉,呛道:“谁是你妹妹?”
“是姐姐。”她认真纠正说。
“……”程珩一斜斜地睨她。
岑眠仰起脖子,下巴翘得高高,“我比你大。”
程珩一无奈地望她:“是,只大了七十二天。”
闻言,岑眠稍稍一愣,她记得程珩一是十月出生,而她是八月,差了两个月。
但不知道他是怎么算出那么精确的数字的。
她没多想,轻哼一声,“七十二天也是大。”
程珩一说不过她,毕竟是事实,手掌在她乌黑的脑袋上压了一下。
岑眠摇了摇头,将他的手甩掉。
动作自然而然,仿佛以前做过无数次。
过往相处的时间太久了,这样的斗嘴总是常态。以至于谁也没有意识到,以他们现在已经生分的关系,做这样的举动并不合适。
男人抱着二胡,看着他们两个人,觉得好笑。
印象里,只有三岁小朋友,才会斤斤计较这个把月的年龄差。
他没想到一向成熟稳重的程医生,也跟人小姑娘计较这些,连具体天数都算出来了。
不过光从气质上看,程珩一沉稳内敛,岑眠单纯懵懂,倒是显得他比岑眠年长许多。
岑眠吸进去了一口冷空气,咳嗽两声。
“快走吧,好冷。”她催促。
程珩一推她要走时,男人从薄薄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梨给岑眠。
男人腼腆笑笑:“俺娘说了,吃梨润肺。”
岑眠注意到,男人在提起母亲时,便不再用普通话,说的是家乡话。
她握着梨,想起方才路过的老太太的话,梨还是温热的,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心底微凉,有些难过。
距离医院最近的地铁站入口,在八百米远的位置,途中需要走过两个红绿灯。
人行道上停满了共享单车,能供人走的位置很狭窄,只有不足半米宽,轮椅要想过,便显得格外局促困难。
程珩一只能推着岑眠走到自行车道。
机动车道拥堵不堪,时不时有不愿意守规则排队的司机,将车开到自行车道,以求便利。
一辆车擦着岑眠的轮椅呼啸而过,留下携带了烟尘的一阵风。
岑眠挥了挥面前污浊的空气。
程珩一往左多站了一步,挡在她外面。
再有车过时,不得不停下来,跟在他后面,按一下喇叭。
鸣笛声短促而尖锐。
程珩一不紧不慢地回过头,隔着车窗玻璃,对里面的司机投去一瞥,眼眸里冰凉晦暗。
司机和他的目光对上,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听见鸣笛声,岑眠注意到程珩一站在很靠外的位置,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提醒他往里站。
程珩一让出路,司机也不敢再提速,老老实实缓慢通过。
好不容易到了地铁站,更棘手的问题出现了。
离医院最近的这个地铁站入口,并没有无障碍电梯,只有手扶电梯,而手扶电梯又正在检修,放了一个禁止通行的牌子,无法使用。
岑眠没想到坐上轮椅之后,简单搭乘一个地铁,也变成了困难模式。
“要不绕一下道,去另一个地铁口?”她在手机里查到了有无障碍电梯的地铁站入口,要再走一公里。
程珩一的手搭在她的轮椅上,修长食指轻点了两下,看见了楼梯上安装的残障设施。
“我联系下地铁站的工作人员吧。”
此时正值晚高峰,地铁口挤满了人,鱼贯而入,没了手扶电梯,楼梯成了唯一的通道,人们肩膀挨着肩膀,一脚接一脚的下楼。
虽然他们两个已经靠边站了,但还是有些碍事挡路。
后头有一个穿着蓝白色校服的高中生走过,微微扛着背,双手插在校服裤口袋里,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儿。
他歪着脑袋,注意到他们在原地停留许久,将嘴里嚼着没味的口香糖包进纸里,重新揣回了口袋,走过去。
“哥哥,女朋友抱下去抱不动啊?”
少年的声音轻飘,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揶揄。
第12章 白夜
程珩一单薄的眼皮掀起,和少年的目光对上。
岑眠:“……”
少年高中生耸了耸肩,“还等什么工作人员,我帮你们拿轮椅嘛。你看这到处都是人,用残障设施会影响到其他人的通行。”
程珩一看向岑眠。
岑眠抱住拐杖的手紧了紧,像是在无声抗拒。
“……”程珩一见她不愿意,并不言语。
高中生搞不懂他们在磨蹭什么,以为是程珩一看起来人高马大,体格匀称,但其实中看不中用,怕在女朋友面前漏了怯。
“哥哥,你不行啊?”
他打量坐在轮椅里的岑眠,好心道:“我看你女朋友应该也不是很重啊,要不我来?”
虽是好心,但少年的语气里多少掺杂了些阴阳怪气。
这时,旁边又有一位中年大叔探过头来,热情道:“咋了这是?轮椅不方便啊,需要帮忙吗?”
“哎呀,这有什么难的,再招呼一个人,跟抬轿子似的,抬下去不就完事儿了。”中年大叔手臂一挥,做出要一呼百应的架势。
岑眠一听,她可不想被抬轿子似的抬下去啊,这也太夸张了吧。
眼看大叔在人群里物色人选,打算喊人,她赶紧摆摆手劝阻,“不用不用。”
岑眠指了指程珩一,最终还是采纳了高中生提出的方案,“让他背我下去就好了。”
“背不了。”程珩一淡淡出声。
岑眠仰起头,难不成真是背不动她?
程珩一看出她眼神里的怀疑,解释说:“只能抱。”
岑眠的石膏一直打到了膝盖往上的位置,背是背不了的。
岑眠:“……”
事到如今,背和抱也没什么区别了。
“那抱吧。”她说。
反正在医院也不是没抱过了。
岑眠伸出手。
程珩一弯下腰,让她勾住自己脖子,然后锢着她的腰,把人抱起。
尚不习惯如此紧密的碰触,岑眠的身体瞬间僵硬,一动不敢动,清晰地感受到程珩一揽在她腰上的手,温度滚烫。
高中生帮忙把轮椅折叠收起,中年大叔拿着拐杖,跟在后面。
下楼梯的时候,岑眠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尤其那高中生,眼神里满是促狭。
岑眠耳根滚烫,羞恼地瞪他一眼。
高中生越发笑嘻嘻地说:“姐姐,你脸好红啊,有什么害羞的嘛。”
“……”岑眠觉得她就算脸红也一定是被他给气的。
她不再搭理高中生,额头抵在了程珩一的肩膀上,眼不见为净。
岑眠的碎发扫过程珩一的脖颈,痒痒麻麻,空气里有淡淡的清甜气息,无声无息钻进他的肺腑,令人心神恍惚。
程珩一脚下多踩了一层台阶,一阵颠簸。
岑眠吓得抱他更紧。
岑眠的身体温软,密不透风地贴着他。
程珩一的呼吸一滞,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三步并两步,跃下楼梯。
到了楼梯下,岑眠重新坐回轮椅里,低着头,将红透的脸藏进了乌发里。
中年大叔将拐杖递给程珩一,笑道:“年轻就是好啊,有力气,这么长一段楼梯,一口气都不带停的。”
程珩一接过拐杖,礼貌客气地道谢。
好在通过地铁站入口的楼梯障碍之后,一切还算顺畅,安检进站时,还有专门给轮椅通过的加宽闸机。
只不过岑眠没想到,地铁里面的人比入口还要多,每一个上车点前都排起了长队。
列车满载要归家的乘客,晃晃悠悠地停下。
等着要上车的人很多,而下来的人却寥寥无几。
大部分人不是自己上的地铁,而是被后面的人给挤进去的,像是蠕虫一般,来回蠕动,找寻可以容纳自己的缝隙。
岑眠以前很少坐地铁,着实没有见过这样人山人海的景象。
她忍不住感慨:“地铁里原来那么多人啊!”
程珩一见她东张西望,一副稀奇的模样,干净清澈的眸子亮晶晶,半点没因为拥挤人群感到烦躁。
像是一辈子都住在玻璃城堡里的公主,被小心翼翼的保护,不识人间的烟火,反而将那烟火当作山间薄雾,携着自由意志的清爽。
因为只是体验,不必像其他人那样,忍受日复一日如蠕虫般的拥挤,所以不带有反感抵触的情绪,毕竟小公主最终还是要回到她的玻璃城堡里去。
程珩一敛下眸子,薄唇抿了抿,没有接话。
在走了三趟车之后,他们终于排到了最前面。
又一趟列车驶过,程珩一推着她,却没办法上去。
下车的人所腾出来的空位,并不能容纳一辆轮椅,加上上车的人也不会等他们,直接蜂拥而上,立马把不富余的空间重新挤满。
地铁里维持秩序的志愿者注意到了他们,走过来说:“哎呀,你们这样肯定上不去的。”
志愿者是一位中年阿姨,看见程珩一手上还拿着拐杖,问道:“小姑娘能自己站吗?要是能站,就把轮椅收起来再上去。”
虽然岑眠双拐还用不利落,但光站住是可以的,她点点头。
下一趟列车开来时,阿姨帮忙先拦住了要上车的人,让程珩一扶着岑眠先上。
阿姨挥了挥手里的小红旗,“大家先让一让啊。”
有志愿者维持秩序,其他乘客也很友善,等在后面。车里的人也刻意往里挤了挤,为他们腾出更多的空间。
岑眠明显感觉到就连列车发车的时间,也比前几趟要稍晚一些,似乎是在等他们上去,也没有人再往里挤。
这一路过来,虽然道路常常不通,诸多阻碍与不便,但人与人之间却是相通的。
车里挤着许多人,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尤其他们所处的位置是车厢和车厢的连接处,晃荡剧烈。
程珩一怕周围的人不小心碰到岑眠,将她圈在身前,两只手撑住车门,给她腾出足够的空间。
他的身形挺拔修长,阴影将岑眠整个人罩住。
岑眠被他笼罩在身前,缩成一团,两条胳膊也往里收,努力不去碰触到他,刻意的避嫌。
她低着头,视线里只能看见程珩一衬衣的第三颗扣子,就那么一直盯着,也不敢朝别的地方看。
地铁到了下一站,换到另一侧开门,不会有人再从他们这一边上来,岑眠松一口气。
这一站是换乘站,不少人下去,同时又有更多的人上来。
新上车的人没有注意到岑眠腿脚不好,推了推着程珩一说:“不好意思,能不能往里再挤一挤,中间别空那么多位置嘛。”
没等程珩一反应,后面的人便直接挤了上来。
程珩一被人推着,压在了岑眠身上。
岑眠怀里玫瑰在他们中间,被挤烂了,掉到地上。
“……”
“抱歉。”
程珩一的声音低哑沉沉,从头顶上方传来。
岑眠眼睫轻颤,侧过脸,微微摇了摇头。
车厢里虽然拥挤,但却很安静,只有列车在漆黑隧道里穿梭时搅动气流的声音,以及车厢与车厢间摇晃碰撞的哐当。
男人身体的热量,隔着空气传了过来。
岑眠的侧脸几乎贴上了程珩一的胸膛,衬衣布料时不时摩擦过她的脸颊,她藏在头发里的耳根染上浅浅的红。
空气中有淡淡的薄荷味,如泉水清凉,冲走了拥挤环境里的那股憋闷。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剧烈跳动。
岑眠突然意识到一个很糟糕的事实——
这么多年过去,她竟然还贼心不死。
第13章 白夜
岑眠现在住的地方离医院不远,半个小时的地铁,她却觉得这半小时分外难熬。
好不容易下了车,才觉得呼吸顺畅过来。
她悄悄将手放在心口,按了按,想叫心脏不要再跳那么快了。
出地铁的时候,程珩一推着岑眠,让她先过闸机。
等到他拿手机刷卡时,闸机发出尖锐声音,提示道:“余额不足。”
岑眠歪着脑袋,朝他看过去。
程珩一皱眉,拿起手机,拇指点了两下屏幕,查看他的银行账户,账户是和电子交通卡绑定的。
卡里的余额显示:0.00元。
一分不剩。
程珩一眉心皱得更深。
岑眠看他站在那里许久,眨了眨眼睛,问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