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棠也是半点不知情。
经过这一夜惊惧逃命,她疲惫不堪,刚上马车就靠进裴琮之怀里,阖眼歇息。
少了平日里冷冰冰的脸和那些夹枪带棒,生着刺的话,万分温顺。
和从前那个在闺中乖巧听话的妹妹无异。
裴琮之将她搂紧,是少有的温存。
她嗅着他身上清淡到不可闻的苏合香,良久在他怀里喃喃出声,“方才哥哥救我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骊山围场那一日。也是像今日一样,最后关头,哥哥出手救了我。”
时日过得多快,转眼一晃,那已是两年前的事了。
裴琮之“嗯”一声,漆黑的睫遮住他幽深的眸,问她,“刚刚妹妹是不是很害怕?”
“特别害怕。”
她一点也不遮掩。
哪怕她总是叫嚣着要和他同归于尽,可真当临死前的那一刻到来,她还是无比渴望的想要活下去。
不顾一切的,活下去。
她想起两年前的骊山围场,仰头问他。
昏聩夜色里,是清凌凌的眸,直视人心,“一直没有问哥哥,哥哥那时候眼看着我在狼口苦苦挣扎求生,心里在想什么呢?”
这是她心里的一根刺,每每回想起来都过不去。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一边说着疼你爱你,一边眼睁睁看你苦苦挣扎,死里逃生。
他其实也后悔,将人搂紧。良久,长长喟叹一声,轻声反问她,“妹妹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沈清棠毫不犹豫点头,“很坏。”
她从没见过这样坏的人,一面不择手段拉你进深渊,一面还要你感恩戴德来报答他。
她又添一句,“哥哥不止坏,还很霸道。”
在指责他这一方面,她总是不遗余力的。
浓郁夜色里,裴琮之轻轻笑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妹妹总是这样,我对妹妹的坏,妹妹记得清清楚楚。那我对妹妹的好呢?”
他其实也算得上一个好哥哥。
从小到大,待她也是尽心竭力,无有不是。
甚至待她这个名义上的妹妹,比待自己的亲妹妹更甚。
如他所言,若不是他悉心护着,她早已被西院吞吃到连骨头都不剩了,何谈如今还能坐在马车里,安安静静和他说话。
沈清棠自是心知肚明,却仍是摇头,“没有。”
她喃喃道:“哥哥一直对我都坏,不曾待我好过。”
“没良心的坏东西。”
他到底忍不住,轻轻捏她圆润小巧的鼻尖,磨牙切齿,满是纵容的宠溺,“刚刚救了妹妹的命,转头就说这样的话来寒我的心。”
裴琮之拉着她的手,去摸自己的掌心。
刚刚救她心急,抢夺那内侍手上的匕首时不慎划破了一道口子。
她一直担忧裴子萋,半点心思也没有落在他身上过,自然也没有见到。
还是她方才进内殿看裴子萋时,那口子渗出血来,淅淅沥沥止不住,叫太医无意瞧见了,这才赶紧为他上药包扎。
他将那包扎缠绕的纱布随意扯开,捉着她的指去摸那道长长的伤口。
第145章 苦果
夜色深沉,什么也瞧不见,但那伤口里渗出来的血是温热的。
寸寸抚摸过去,原来那伤口也长,也深。
但他一声也未吭。
他轻声问,“我为妹妹受了伤呢,妹妹知道吗?”
她不知道。
她的眼里从来没有他,自然也不会在意他。
“我方才过来救妹妹,急得心都要吓死了。”
他有多怕没能救下她。
“好在妹妹没事,不然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裴琮之搂着她,将头埋进她乌黑的鸦发里,语气软的不像话,“我真是后悔了。”
后悔算计她,后悔倾尽所有来逼她。
可是一切已成定局,他只能哀求她,“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强逼了妹妹,是我对不住妹妹。”
怀里的姑娘不吭声。
他的语气再低几分,“我不敢奢求妹妹原谅,但事情已经成这样了。”
“妹妹如今是我的妻啊!此事再不可更改。妹妹还能如何呢?纵是想走,这天下之大,你孤身一个姑娘家,又能走到哪里去?”
于她而言,哪里不是豺狼虎豹,哪里不是地狱深渊。
空有美貌,又没有父母亲人倚仗,这就是她的原罪。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话锋陡转,他温柔软语,循循善诱来哄她,“我再不会对妹妹耍弄心机城府,我会倾其所有对妹妹好。终此一生,承平侯府里,也只有妹妹一人。”
这一刻,他是世上最深情无二的郎君。
那只渗出血来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柔荑,她的手和她的人一样软,只心格外硬。
若是旁的姑娘,早已被这些甜言蜜语腐蚀了去。
可她不是。
她靠在他怀里,眉眼微微敛着,眼里比泠泠月色还要冷淡。
就是叫他挑起下颌来,眉眼也是不动的,平平静静看着他。
一颗心,伤得千疮百孔,无论如何也捂不暖。
两人的关系不能总这么沉寂下去。
他想起沈清棠看向襁褓里那个婴孩的神情,眉眼弯弯,明媚又清丽。
她有多久没有用这样的神色来看过自己?
若是他们之间也有一个这样的孩子,会不会好一点?关系能不能亲近一点?
他曾经咬牙切齿,无比憎恨自己的父亲,用这种龌龊手段强留下他的母亲,致使夫妻离心,怨恨纠缠半生。
可时过境迁,如今沦落到了自己头上。
他到底还是成了下一个裴煜。
这是非因果,没有人能逃得过。
真正下定决心是在下一次去东宫。
天子驾崩,新皇继位,裴琮之有连续一段时日忙得脚不沾地。
等到再带着沈清棠去东宫看裴子萋,是半月后。
这偌大天下已然换主,曾经的太子良娣,如今是封了妃位的正二品娘娘。
半月前的那桩刺杀,也水落石出。
原是东宫里的另一个良娣,忌惮裴子萋的地位,这才铤而走险,做出这一桩糊涂事来。
事情查明,那良娣当即就下了宗人府,连带着她的父母亲族也遭了难。
谋害皇嗣,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至于另一个刺杀的内侍,倒是咬死了牙关,半点没有泄露。最后趁着众人不备,咬碎了口中藏着的毒囊自尽。
但这是对外的说法。
沈清棠是裴琮之的妻,怎能如此含糊了事。
此前永州暴雨决堤,裴琮之一力推举江齐言为提督修官,主理此次永州的黄河水患。
江齐言当真不负所望,以筑堤堵决、束水攻沙的理论,治理了水患,解决了永州百姓常年遭受水灾之苦。
治水修路,这都是大善。
因着裴琮之推举贤能有功,又在梁陈两国和亲一事上多有助力。
先帝临终留下遗言,裴琮之再度晋升,如今已是内阁第一首辅。
当真是权势滔天。
任是新继位的天子也得给他两分薄面。
但此事关乎朝政社稷,不能明言,只能由裴子萋代为传话。
她还在月内,额上束了条珠翠绣玉的抹额。
握着沈清棠的手,面有歉意,“此番,是皇家对不住妹妹。实不是不想为妹妹讨公道,也非是护短。但如今梁陈两国和亲在即……”
她愁容满面,“妹妹也知道,陛下初登大宝,社稷本就动荡难安。这陈国太子又在宫里,若是此时与陈国和亲的事出了纰漏……”
她点到即止。
言外之意,昭和公主不能动。
她是梁陈两国和亲最重要的一步,便是为了家国社稷,此事也只能作罢。
“但妹妹放心,陛下已经将昭和公主禁了足,直到她和亲前都不能出宫门一步,也算为妹妹出口气。”
嫁了人的姑娘,心里到底是偏帮夫家了。
好在沈清棠只是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没事,姐姐放心,我心里明白的。”
多玲珑剔透的姑娘。
只是通透太过,难免委屈了自己。
裴子萋也瞧出她和裴琮之之间的貌合神离。
趁着沈清棠去偏殿看小皇子,她问裴琮之,“清棠妹妹如今对大哥哥还是心有芥蒂吗?”
她自嫁去东宫,见识的多了,也有了些心机城府,隐隐能察觉出他们从前瞒着她的那些事。
不由也暗暗心惊。
但面前人到底是自己的兄长,也是日后自己在宫中的倚仗,她只能盼着他们好。
“尽早让妹妹怀个孩子吧!”
女人有了孩子,到底是不一样的。
能留住人,也能留住心。
她也变成了和裴绫一样的人,眼睁睁看沈清棠跳进深渊,袖手旁观,还要再推波助澜。
裴琮之没说话,眸光深幽晦涩,意味莫名。
兄妹俩都忘了,当年裴煜强逼江婉生下的那个孩子,并没能换来善果。
但这些于裴琮之而言,他已经不在乎了。
苦果亦是果。
他只求圆满。
从东宫出来,两人在狭长宫道上遇见了江齐言。
他如今也算朝廷新贵,当今天子面前的红人。这其中,大半都是裴琮之的功劳。
他是权臣,却也知人善任。
江齐言遥遥看见他与沈清棠,有些怔愣。
算下来,两人已有大半年未见了。
原来她早已回了上京城。
现如今,已是裴琮之的妻。
两人之间,岂止相隔千山万水,是再万万没有可能了。
第146章 迁府
江齐言将这些不能为外人言的酸涩深藏在心底,稳了稳心神,面色如常过来抬手见礼,“裴大人。”
再看沈清棠,亦是颔首,“裴夫人。”
“江大人。”
沈清棠福身回礼,淡淡笑,同他寒暄,“南江一别,已是半载。还未来得及恭喜江大人高升。”
裴琮之在旁,江齐言甚是拘谨,“裴夫人客气了。”
他如今再不能唤她“陆姑娘”,只能尊称她为“裴夫人”。
回府后,落月知道了江齐言的近况,很是高兴,雀跃着神色问沈清棠,“夫人,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江大人?”
南江城还有个阿阮。
她也想问问江齐言关于阿阮的近况。
“阿月想阿阮吗?”沈清棠摸着落月的头,问她。
落月点点头,神色有些落寞,“我走的时候,她哭了好久,我答应她了会回去的,她肯定还在等我。”
小孩的心有多诚挚,一句话便能记好久。
裴琮之觉得这夜里的沈清棠格外乖顺绵软,会主动来亲吻他的唇,也会勾着他的脖颈,缠着他,不让他离开。
“怎么了?”
他将温热的吻落在她香汗淋漓的鬓发间,温柔又缱绻,“妹妹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吗?”
他真是这世上最懂她的人,一点细微的差别就能察觉出她的不对来。
她也坦诚,水雾潋滟的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哥哥把落月送到江大人身边去罢。”
江齐言早晚要回南江,让他将落月带回去。
裴琮之不解,“妹妹不留她在身边陪着吗?”
这承平侯府里现如今人口凋零,有个年岁小的孩子在府里总要热闹点。
沈清棠抿抿唇,敛下眸去,长睫翕动着,“我不想让她跟我一样。”
被困在这承平侯府里的人,有她一个就足够了。
“她受的苦够多了,年纪还那么小,就没有了父母亲人,又沦落到甜水巷那样的地方。”
她的境遇,真的和沈清棠如出一辙。
沈清棠也当真是怜惜她,“在我心里,她和采薇一样,都是我的妹妹。她在这府里活得不开心,我看着,便也不开心。不如将她送回南江。”
那里有沈清棠替她找的亲人,可以让她安然无忧长大。又有江齐言护着,落月可以过快活恣意的一生。
裴琮之并未立刻应允,撑起身子,若有所思垂眸看着她。
“哥哥不是说了会倾其所有对我好吗?”
半月前马车里他说的话,沈清棠记得清清楚楚,“我现在只是提这一点要求,哥哥也不应允吗?还说什么对我好,不过都是诓我的话。”
她即刻便恼,也顾不得还在他身下,推开他胸膛便要下榻去。
反被他掐着腰,搂了回去,团团禁锢在怀里。
“我何时说过不应允了。”他哭笑不得,放低了姿态,温声来哄她,“妹妹想将她送回去,便将她送回去罢。”
一个不相干的孩子罢了,裴琮之可有可无的态度。
“只要妹妹高兴,便是要我做甚么都可以,要了我的命也可以……”
他含糊着声,来吻她的唇和脖颈。温柔潮湿的呼吸掠过她耳后,带来一阵轻微的颤栗。
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这是她最为敏感的地方,轻轻一撩拨,方还抵触的身子便化成了水。
什么不愿,什么抵触,都在他手底下缴械投降,溃不成军。
裴琮之仍吃那避子丸。
初时沈清棠也会提心吊胆,怕他算计了自己。但这几月下来,她月信如常,慢慢的,便也将心搁置了下去。
他也坦荡,回回都在她面前将那避子药服下,未有遗漏。
落月果真叫裴琮之送去了江齐言身边。
正逢他回南江城。
离开上京城的那一日,沈清棠出府来送落月。没去码头,只坐在马车里撩帘遥遥看了一眼。
落月也在寻她,码头人来人往,总没有她想看见的那个身影。
“落月,船要开了,我们走吧!”
江齐言牵她上船。
落月红着眼,抿了抿唇,迟疑着问,“她真的……不来送我吗?”
“或许是有事绊着了,过不来。”
江齐言蹲下身来,摸摸她的头,“别难过,去了南江,也还是有机会再见的。日后我来上京,再带你过来看她。”
那就不知是多久之后的事了。
落月心里虽难过,但到底性子乖顺听话,跟着他上船去。
马车里的人已经看这边看了许久了。
身后伸过来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替沈清棠轻轻落下车帘来,“好了,船已经走了,妹妹再瞧也瞧不见了。”
他将郁郁寡欢的姑娘揽进怀,幽幽叹,“妹妹何时能这样舍不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