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色眼见得恼了,反叫他过来哄她,“好好好,不叫不叫,便依妹妹。”
他亲自盛汤送到她面前,以示赔罪。
温润好看的眉眼微微弯着,是妥帖周全的笑,“是我考虑不周,妹妹千万别恼。”
他低声下气的礼数做得足足的,沈清棠这才轻哼一声,勉强饶过了他。
大多数时候,他总是温和有礼,又妥帖周全的。她也娇嗔可人,虽是话里带刺,总生反骨,却也是别有情趣。
这样的日子,不算难熬。
但若是多个孩子,便不一样了。有了父母身份的约束,她便当真成了这府里的绣眼鸟,挣不脱,逃不掉。
她会变成下一个江婉,在无尽的怨恨愤懑中度过半生。
沈清棠等着,等着那服能叫她落胎的药端进来,彻底绝了这个可能。
不想中间竟出了岔子。
也是奇了,这屋里房外的蒹葭平日里走过多少趟,便是闭眼也不能走错,今日竟叫这门槛生生绊住了脚。
她手上端着刚熬好的落胎药。
热气腾腾,尽数泼洒去了地上。
人也叫这门槛绊了好大一个跟头,直愣愣摔了下去,手脚都磕的生疼,忍不住痛呼出声。
裴琮之去了净室洗漱,沈清棠听见动静出来看。
白露已经赶了过来,忙忙将蒹葭扶起。
满地碎瓷狼藉。
蒹葭身上也很是狼狈,连忙低头告罪,“夫人恕罪,汤药被奴婢洒了,我再去煎一副来。”
一副汤药,至少得煎数个时辰。
眼下天色已晚,再煎一副得煎到什么时辰去,更遑论还得去医馆取药。
“不必了。”
沈清棠对于底下伺候的丫鬟总是宽宥的,“也不急着喝,明日再煎也不打紧。”
又问她身上可疼不疼。
自然是疼的。
好在冬日里衣裳穿得厚,只是手肘膝盖处怎么也摔肿了,蒹葭咬着牙,疼得隐隐抽气。
“这里不必你伺候了,你下去歇着罢。”沈清棠又取了玉肌膏给她,“涂到红肿处,明日便能好了大半,也不会再疼了。”
大多数时候,她也是个极好的主子,善待丫鬟,体贴下人。
蒹葭一时眼都红了,拿了玉肌膏,道谢退下去。
等裴琮之从净室出来,门口的狼藉已经叫白露收拾干净了,只空气里还浮沉着汤药的清苦。
相隔不远,他自然听见了这里的动静,也听见了她那些体贴入微的话。
“妹妹真是大度。我送妹妹的玉肌膏,妹妹转手就送给了旁人。”
那玉肌膏还是他那年秋狩去先帝面前亲自为她求的。
宫廷之物,自是珍贵无比。
他面上虽含笑,话里却隐隐有醋意。
“哥哥既送了我,便是我的。我愿给谁便给谁,与哥哥何干?”
她没喝成那副落胎药,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与他说话也是尤为不客气。
自顾自去了里间上榻。
夜里两人相拥而眠,他的手掌正搁在她平坦的腹上。那里面,悄然孕育了一个小小的生命,能将他们捆绑在一起的生命。
沈清棠睁开眼,慢慢将手覆在他手背上。
两手相贴,什么也感受不到。
胎儿还太小,是一副落胎药便能随意舍弃的性命。
沈清棠缓缓闭上眼,眼角悄然落下一滴泪来。
她没有亲人。
这是唯一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可她却要亲手扼杀他,不能留。
翌日沈清棠领着蒹葭白露再去医馆取药。
那女大夫却不在,医馆里抓药的小童说,“实不凑巧,师父今日一早上山采草药去了。”
沈清棠问什么时候回。
小童挠挠头,“这事说不准,有时两三天就回来,长的时候半个月也是有的。不过贵客不必担心,您要抓什么药,告诉我就行。”
她要抓的是落胎药。
眼下蒹葭白露皆在,这事不能叫第三个人知晓。
她只能婉言推拒,“无妨,我等过些日子大夫回来了再来找她罢。”
蒹葭觉得自家的夫人似是有哪里不对,自医馆回来后她便独坐在园子里。
一盏茶,一炉熏香,一坐就是大半日,安安静静。
先前日头还足,后来园子里起了风,蒹葭来劝她回屋,“风太大了,夫人当心又吹得头疼,还是随我进屋里去坐罢。”
她来扶沈清棠起身,听她突然极轻的呢喃了一句,“你说,这是不是就是天意?”
第152章 在意
正巧风吹梨树,簌簌作响。
蒹葭没听清,“夫人,您说什么?”
“没什么。”
她再不肯说。
日子过得很快。
白日里四处走走,打发时辰。夜里两人同榻,交颈而眠。
裴琮之有时也会起旖旎的心思,她这时便会格外温柔绵软。
“可不可以不要?”
她小指勾着他的月白亵衣的衣角,眼波低转,声音也是怯怯的,恍惚又回到了从前乖顺可人的时候。
他心都叫她看软了,牵着她绵软无骨的手,抵着她的额,低哑着嗓音问,“为什么不要?”
眼里的灼热几乎要烫了她。
沈清棠别过眼,柔柔的眼,微微颤的睫,一分一毫,都长在他的心尖上。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
她咬着唇,斜着眼柔柔看他,语带娇嗔,“难不成哥哥娶我,就只是为了那档子事?”
软绵绵的手来推他胸膛,“哥哥把我当什么,暖床的丫鬟么?”
他自然来哄她,温柔的声,轻软的语调,“妹妹胡说八道些什么,我爱重妹妹,其心当真是天地可鉴。妹妹这样误会我,我可真是要冤死了。”
她说不愿。
他便当真依她,再不动手动脚,只搂着她的身子,抱着她安然入睡。
这样的法子屡试不爽。
其实只要她软下性子来与他好好说话,纵是明知她是故意虚与委蛇,裴琮之也是心甘情愿来哄着她。
两人的关系眼见得和煦了些。沈清棠能想通,最高兴的是蒹葭和白露。
“夫人早该如此了。难道夫人还看不明白吗?只消您服下软,纵是要天上的星星大人也能给您摘下来。”
天上的星星么?
沈清棠叹气,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轻声呢喃,“可我要的,从来就不是天上的星星。”
十二月十五日,是昭和公主和亲离宫的日子。
前一日夜里,沈清棠为裴琮之准备明日送亲的官服。
昏黄烛光下,她面容沉静,体贴入微,像足了寻常人家等候夫君归来的年轻妇人。
裴琮之从外头进来,瞧见的便是这温馨一幕。
曾几何时,他们兄妹情好时,她也曾这么为他整理过衣裳。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进门搂抱她,双手环抱着她的纤腰,将下颌轻轻搁在她的肩头,语气满足又喟叹,“真好,一回府来就能瞧见妹妹,好似还是从前在归崖院时。”
怀里的姑娘轻哼一声,“从前在归崖院哥哥可不能如此放肆。”
彼时他们尚是名义上的兄妹,自然没有这般亲密。
“可如今妹妹已是我的妻了啊!”裴琮之将她转过身来,满眼温柔看着她,“妹妹是要和我共度一生的人。”
所以这不是放肆,而是名正言顺的亲密。
他眼里爱意浓重,灼灼如火。她几要招架不住,忙挪开眼去,故意嗔他,“哥哥快些去洗手用膳吧,当着丫鬟的面说这些,羞也不羞?”
蒹葭白露忙低下头去,偷偷抿嘴笑。
一同用膳,洗漱,上榻就寝,这是亲密无间的夫妻才能做的事。
如今他们做来,也是习以为常的自然。
夜深入睡,怀里的姑娘安然睡去,裴琮之才松开她的身子,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出来。
蒹葭白露还候在外面。
两个人俱垂着首,听他沉声吩咐,“夫人如今怀了身子,明日去径山寺你们一定要细心看顾着,出了事我唯你们是问。”
两人忙应是。
他再转身回屋去。
沉沉身影立在榻边,目光悄然落在榻上之人尚未隆起的腰腹上,眼神顷刻柔软下来。
他早知她怀了身孕。
哪有什么不慎打翻的汤药,不过是蒹葭听了他的吩咐刻意跌倒打翻的。
还有那医馆里的大夫,哪会那么巧,翌日她寻去就上山采药去了。
上山采药是假,得了裴琮之的银子,躲藏起来,不叫她瞧见是真。
他知道她不想要这个孩子。
就像当年他的母亲千方百计要打掉他一样。
但也有不一样的。
那夜里,他感受着她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手背上,满满都是眷恋与不舍。
她也在犹豫。
究竟要不要留下腹中的孩子。
后来等沈清棠沉沉睡着,他睁开眼来看她,那鬓边眼角,隐忍落下的泪痕尤在。
那一刻,裴琮之知道,她舍不下的。
她跟他的母亲到底是不一样。
她自幼孤苦伶仃,最是渴盼亲情。这腹中的孩子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血亲,她如何能狠下心来扼杀他。
他苦心孤诣这许久,到底是求得了圆满。
有了这个孩子,再添日久年深,他日日夜夜陪在她身边,总能如愿以偿。
心里有没有他,有什么要紧。
千方百计留下这个人,其他所有,往后再徐徐图之。
裴琮之想得周全。
她既不想让自己知道她怀有身孕的事,他便只装不知。
他实是不敢惊扰她。
怀孕前三月最为要紧,切忌大喜大怒。
这些日子,她有多在意腹中的这个孩子,他皆看在眼里。
大夫说胎像不稳,濡养无源,她这些时日眼见的让自己多食,总是撑到实在吃不下了方才作罢。
就连白露也惊叹,“夫人这些日子胃口好了许多,人也眼见得丰腴了些。”
她之前实在太瘦,细柳腰肢袅,轻盈纤弱,简直能叫风吹跑了去。
如今才是正正好。
她经了人事,少了些闺中时的婉转腼腆,多了些妩媚,正是一个姑娘家容颜最盛的时候,面色又莹润好看,真是说不出的风流婀娜,绰约多姿。
他总是忍不住过来搂抱她。
沈清棠却时时避开。
她刻意避免与他同房。
裴琮之原也不过只是逗她,看她为了找寻借口绞尽脑汁,最后故作生气的和他恼。
自己才装得勉强应下去搂抱她,“那这次就作罢了,以后妹妹可都是要还回来的。”
他心里,有多欢喜。
她愈看重这个孩子,自己能获得她心的胜算便能愈多一分。
他只等着,等着她腹大不能瞒的那一日,亲自来与他说这个好消息。
而这一切,睡在榻上的沈清棠浑然不知。
第153章 逃了
翌日林云霜来寻她,两人约好这一日同去径山寺拜佛。
路上马车走得极慢,是沈清棠刻意交代的,“山路难行,我近日里身子不大好,颠簸的头疼,还是慢一些的好。”
她得顾着腹里的孩子。
林云霜自然是没有意见。
慢慢悠悠,许久才到径山寺。
沈清棠装模作样去佛前求愿,正巧寺里和尚来问,“施主可要添些香油钱,这是功德无量的善事。”
她自然是应好,连忙让蒹葭去取了荷包来。
她亲自接过来,沉甸甸的荷包正要放进功德箱里,忽觉腹中猛然一阵坠痛。
这痛来得突然又急促,她脸色霎时就白了,再承受不住,痛呼出声来,“蒹葭,我肚子好疼。”
她捂着肚子,疼出涔涔冷汗来。
蒹葭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和白露合力扶着才不致让她倒下。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您别吓我们啊!”
蒹葭和白露满脸焦急。
一旁的林云霜见这情形也吓坏了,“这……方才还好好的,这突然是怎么了?”
她不经意瞧见沈清棠的裙下溢出血来,不由捂嘴瞪大了眼,指着那儿惊呼,“血……血……”
蒹葭和白露自然也瞧见了。
这好端端的,身下怎会突然流血呢?
蒹葭是知晓她怀有身孕的,可当真是叫这一眼三魂吓去了七魄,慌忙对林云霜道:“林姑娘,快!快去帮我们夫人找大夫来!我家夫人她怀孕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无不惊骇。
但这山中林寺,哪来的大夫。
林云霜诧异之后便只剩为难。
马车载不得太多人,沈清棠随身必得带两个丫鬟,是以这次来径山寺她除了车夫连贴身丫鬟也是没有的。
至于车夫,那是个五大三粗的莽夫,只怕会误事。
蒹葭也当真是急了,这才脱口而出,后自己一想也觉得不妥,又改口道:“林姑娘,麻烦您替我们照看一下我们夫人。”
再看白露,急切道:“我们赶紧坐马车下山去,我去寻大夫,你去城门口找大人,让大人快点赶过来。”
裴琮之在城门口送昭和公主出嫁。
出了这样大的事,她们两个小丫鬟不敢遮掩,必要马上通知他。
两个丫鬟急急忙忙下山去。
沈清棠则被林云霜扶着,去后堂的厢房里躺下。
寺庙里都是和尚,只有林云霜能贴身照顾她。
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何曾遇见过这种事,脸上可见的惊慌无助,见她裙下都是血,也不敢去碰她。
只能颤抖着声来安抚她,“裴夫人,你忍着点。一会儿她们就带大夫来了,裴大人也会过来的。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沈清棠满脸虚弱,颤巍巍抬眸看她,“林姑娘,你能不能帮我打盆温水来?我想擦一擦。”
这个时候要温水,着实奇怪。
但林云霜实是叫这骇人情形吓昏了头,并不起疑,当即转身出门去打温水。
一来一往,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裴夫人,温水来了。”
等林云霜再推门进来,厢房里空荡荡,哪里还有沈清棠身影。
只桌上叫茶盏压着一纸书信。
被这推开门的灌堂风一吹,那纸书信便悠悠荡荡飘到了她的裙边。
――是沈清棠写给裴琮之的书信。
她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