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侍女搀着沈清棠直接上了二楼客房。
甫一进去,她便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示意侍女给她解开哑穴。
“抱歉。”
侍女低声道歉,解开了她的哑穴。
一日不得讲话,沈清棠再开口,声音不免有些嘶哑。
她问侍女,“现在到了哪儿?”
侍女并不瞒她,“回夫人,现在已到了苍溪,再过两个城池,我们便可追上重锐将军了。”
重锐将军,便是此番和慕容值出使梁国的使臣。
数月前,摔下那篱山脚下,闹得整个上京城里不得安宁的便是他手底下的人。
他们快与和亲的队伍相遇了。
沈清棠知道,她得尽快想出法子逃离,不然等和陈国的人接上头,再想跑就更是难上加难。
可是要如何逃。
她被这两个侍女看得死死的,就连夜里翻身坐起,这样一点小小的动静也能将她们惊醒。
“夫人怎么了?”两个人齐齐询问。
“没什么。”
沈清棠复又躺下去,翻来覆去,不得眠。
翌日醒来,自然神色不大好,眉眼里可见的疲惫,连上马车也是恹恹的,险些踩空了去,好在叫身边的侍女稳稳扶住。
“夫人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她是慕容值的贵客,侍女格外在意。
沈清棠不能开口说话,只摇了摇头。
一日马车颠簸,再入夜,却是到了野外。
他们得赶路,偶尔露宿山林间也是时常有的。搭了帐篷,架起火堆,夜里便宿在外头。
“委屈夫人了,今日得随着我们露宿在这野外。”
篝火燃起,映着慕容值的脸恍恍惚惚,只那笑意仍旧温和有度。
此处是郊外,荒无人烟。
沈清棠的哑穴也被解了,能开口说话,她问慕容值,“殿下千方百计想将我带去陈国,究竟意欲何为?”
她好声好气同他说话的时候,也会尊称他为“殿下”。
慕容值在篝火旁坐下,“孤以为夫人聪慧,该当明白的。”
她是裴琮之的夫人。
裴琮之如今在梁国权势滔天,他得借着沈清棠来把控住他。
把控住他,便也是把控住整个大梁。
沈清棠抿了抿唇,迟疑开口,“梁陈两国世代交好,止戈散马。殿下若执意挑起战争,那殿下就是两国的罪人。”
慕容值挑眉看她,“孤以为夫人不过深宅妇人,竟也有这等见识。”
转头再一想,意味深长的语调,“看来裴大人与夫人说了不少孤的事。”
是说了不少,但都不算好事。
尤其是那句“慕容值并非善类,不可相交”,沈清棠一直记在心里。
她眼里满满都是忌惮,慕容值不由扶额失笑,“夫人这般看着孤,想来说的都不是孤的好事。”
长夜漫漫,他也起了兴致,“裴大人与夫人说了些什么,不妨说与孤听听。”
沈清棠自是不会与他说。
沉默不语,只听得见火苗燃烧木柴的噼啵声,和悠扬绵长的陶笛声。
慕容值此番随行的人不多,除了伺候沈清棠的两个侍女,就余两个侍卫。
这陶笛声,正是其中一个侍卫所吹。
“这是什么曲子?”沈清棠被笛声吸引,提裙走过去问。
那侍卫收起陶笛,恭敬回她的话,“回夫人,这是卑职家乡的思乡曲。”
“真是好听。笛声悠扬,如闻仙乐。”
沈清棠不吝赞美,又笑盈盈问他,“这陶笛,可能给我瞧瞧?”
“自然可以。”
侍卫将那陶笛交给沈清棠。
她拿在手里端详,是个陶土制的陶笛,小小巧巧,可以握在手里,上面密密麻麻几个圆孔。
不算精致,但胜在造型奇特别致,把玩起来也别有意思。
沈清棠当真是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的瞧,最后才极是不舍的问他,“你这陶笛,我实在是喜欢。可不可以送给我?我拿金子和你交换。”
她被慕容值掳走时,身上还有一个包袱。里头有不少珠钗首饰和金银。
现下虽不在她身边,但想必要拿里头的金银出来,慕容值还是能应允的。
侍卫正迟疑,拿不定主意。
慕容值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直接替侍卫应下,“夫人既是喜欢,便送与夫人了。”
“那怎么行?”沈清棠微微蹙眉,“不好夺人所爱的呀!”
话虽如此说,可她拿着那陶笛,分明舍不得还给侍卫。
慕容值既开了口,侍卫倒也极是爽阔,“不过一个陶笛罢了,算不得多金贵的东西。夫人既是喜欢,拿着玩便是。”
他松了口,沈清棠这才欢欢喜喜收下,“既然这样,便多谢了。”
她拿着陶笛去篝火旁坐下,借着火苗的光细细把玩,眉眼间的欢喜全然显露。
到底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一点新奇的小玩意便能引起她的兴致,浑然忘却现下的处境。
“夫人喜欢这等小玩意儿?”
慕容值立在身旁看她,“等回了陈国,孤让人将国中上下各色的陶笛都寻来,送给夫人。”
“好啊!”沈清棠难得应承下来,眉眼弯弯道:“那便先谢过殿下了。”
那陶笛她甚是看重。
日常把玩在手心,入睡也攥在手里。
马车里的日子总是无趣的,沈清棠又不能说话,闲来无事便摸着陶笛上嶙峋的纹路,怔怔发呆。
侍女见她安分,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沈清棠在等一个机会。
很快,这个机会便到来了。
下一个城关有裴琮之派来的人,正拿着画像四处寻人。
第159章 灭口
沈清棠被侍女藏了起来。
原来这马车里还有暗厢,只消把人藏进去,厢门落下来。外头便是瞧过来,也看不出纰漏。
沈清棠进暗厢的时候很乖巧,宽大的衣袖落下来,遮掩了她手里的陶笛。
事态紧急,侍女也全然忘却。
等到城门的守卫过来查看,只见马车里坐着两个姑娘,细对样貌,皆不是画像上要寻的人。
守卫欲要落帘放行,却听两声“咚咚”自车厢传来,当即警觉回头,“什么声音?”
侍女见多识广,面色如常道:“是我的手肘不留神撞到了车壁。”
她依样敲两声给守卫听,果然是一致的。
守卫不疑有他,摆手放行。
正是此时,陶笛就派上了用场。几声极尖锐的吹笛声从车厢里传了出来。
城门口人口纷杂,都是进出的百姓,但因着有守卫把守,俱都安安静静。
是以这一段笛声格外出乎意料且引人注意。
所有人纷纷看了过来。
“什么人?!”
已经离开的守卫厉声呵斥,又再度返了回来。正要撩帘查看,驾车的随从已经提前察觉,趁着众人不备,扬鞭驾马冲了出去。
“快!拦住他们――”
守卫大喊,架不住城门口人多纷杂,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等回过神来,两辆可疑的马车俱都闯了城门逃窜出去。
百姓哗然,惊叫嘈杂声迭起。
“关城门――”
城门校尉当机立断,吩咐下去,“快马加鞭,着人去追!”
城防守卫纷纷上马,扬鞭追了出去。
单骑轻便,马车笨重,追上是迟早的事。
经过分岔路,两个侍女将沈清棠从暗厢里拉了出来,强行塞进了慕容值的马车。
两辆马车就此分道扬镳。
追上来的城门守卫也没法子,只得兵分两路去追。
纵马疾驰,马车颠簸得厉害,沈清棠几乎坐不稳,只能勉强扶着车厢撑住身子。
慕容值撩车厢后面的落帘看了一眼,马蹄扬尘,隐隐可见远处驾马追来的守卫。
他落下帘子,转头看沈清棠,一贯平静的脸色略微有些崩塌,话里也暗暗咬牙,“真是小看了裴夫人,眼皮子底下还能给孤惹上这么大的麻烦。”
那只惹事的陶笛沈清棠还攥在手里,背脊抵着车厢,满眼警惕看着他。
她哑穴还封着,不能说话。
眼见后面追来的人愈来愈近,驾车的随从在外面询问,“殿下,可要灭口?”
车厢里传来慕容值简短沉稳的吩咐,“动手。”
话音落,随从立即拉缰停车。
车厢里,气氛沉滞。沈清棠虽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却也能从刀兵之声,和间或而起的惨叫闷哼声中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人在陆续死去。
不过片刻,那随从又在外面禀报,“殿下,已尽数灭口。”
马车重新行驶。
沈清棠手里的陶笛被慕容值夺了去,他拿在手里随意看了两眼,是再普通不过的陶笛。陈梁两国都有的小玩意儿,并不惹人起疑。
于是随手一抛,从荡起的车帘一角扔了出去。
沈清棠顺着那陶笛看过去,眼见得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个守卫,身上豁大的几个血口子,瞳孔睁大,死不瞑目。
她心里不由有些胆怯,挪开目光,紧抿着唇垂下眸去。
“怎么,不敢看?”
慕容值将她这一点心虚看进眼里,哼然一笑,“夫人该好好看看的,若不是夫人任性妄为,他们也不会付出了性命。他们可都是因为夫人而死。”
沈清棠抿着生白的唇,没说话。
但其实是她不能说话。
待到了隐蔽落脚处,慕容值解了她的哑穴,她便立即回怼了过去,“他们是因殿下而死,殿下才是杀了他们的罪魁祸首。”
她目光灼灼,万分清醒。
眼下已是数个时辰以后。
慕容值先是叫她这没头没尾的一段话说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回应自己先前说的话。
不由失笑,无奈摇摇头,“怪道你们梁国总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孤现下才算是明白了。”
他们已经甩脱了城门守卫的追捕。
但另一辆马车就没有这般幸运,连人带马车俱叫守卫擒住。
那两个侍女誓死不从,负隅顽抗,最后抵抗不住,均咬舌自尽了。
马车里外叫守卫翻了个底朝天。
只翻出来一个包袱,里头是女子的珠钗首饰和金银钱财。其中有个珍珠坠子,本是一对的,现下只余了一个。
裴琮之来得很快。
燕县苦寻不着人,偏又这般巧,在此处发现了慕容值的踪迹。而后,两个人就一同凭空消失了去。
他并不觉得这是凑巧。
快马加鞭,几日不眠不休往边境去,最后在紫荆关有了消息。
那只剩下的珍珠坠子也到了他的手里。
裴琮之看着珍珠坠子,面沉如水。
砚书在底下恭敬说话,“城门校尉说,当时有两辆马车,他们只拦截住了其中一辆,马车里的两个女子都咬舌自尽了,只搜出来了一个包袱,里头便有这个珍珠耳坠。”
“另一辆车呢?”
砚书垂下首去,“杀了追过去的守卫,逃了。”
当时便广发了告示通缉,直到现在,仍是没有消息。
裴琮之听着,沉沉深眸染上浓墨阴戾,冷冷吐出一个名字,“慕容值――”
慕容值还被困在大梁边境。
他杀了紫荆关守卫,这样大的事,通缉告示洋洋洒洒,贴的四处都是。
城防守备也格外严厉,凡过关者皆要搜身,无一疏漏。
城里不能待,他们暂且寄居于城外破庙里,等重锐将军带人来救。
这破庙四处漏风,残破不堪。偏屋漏又逢连夜雨,冬夜霜寒,连着这凄风苦雨,齐齐往里头钻。
几个男子倒是无碍,只是苦了沈清棠。
她回了承平侯府,养尊处优了好些日子,身子都养娇弱了。蜷缩在角落,止不住的浑身颤抖。
那风裹挟着冷雨,似要钻进她的四肢百骸,透进她的骨子里。
钻心刺骨的凉。
慕容值瞧见了她的哆嗦,命随从取了马车里的玄青大氅来给她,“委屈夫人了,今夜暂且虽孤在这破庙里将就一晚,待明日出了城关便好。”
第160章 中箭
他的假惺惺,沈清棠只置之不理,拢紧了身上的大氅,盼望着这样的凄风苦雨快点过去。
雨夜寂静,只有雨打翘檐的清脆声,分外叫人好眠。
沈清棠正昏昏欲睡。
忽而传来一阵纷乱密集的马蹄声,如擂鼓阵阵,径直倾轧逼近。
破庙里的几人立即反应过来。
随从出门查看,远远见十余人策马奔来,火光冲天。在这纷乱雨夜,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架势。
他立即回禀慕容值,“殿下,或是梁国人寻了过来。”
来者不善。
慕容值当即带着沈清棠上了马车。
她挣扎不肯,想要扬声呼救。
被慕容值察觉,直接点了哑穴,又扭着她的手脚,将她死死禁锢进怀里,动弹不得。
马车疾驰,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格外引人注目。
那十余人立即调转马头追了过来。
火光撕破长夜,纷乱嘈杂的马蹄声混着密集雨点落下,催山震谷,响彻天地。
慕容值撩帘来看。
透过朦胧的雨雾,他看清了为首的人――正是裴琮之。
不复他从前在上京城里看到的那副凛然有度,清寒不乱的模样,他眼眸凌厉,眉眼里都是掩饰不住的风霜雪意。
这真是奇了。
裴琮之官场浮沉数年,身居高位,从来是一身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派头,何曾如此失态过。
慕容值勾唇一笑,看向怀里被自己禁锢的沈清棠,意味深长的轻叹,“看来孤是没抓错人的。夫人于裴大人,实是格外看重。”
沈清棠瞪着一双不甘心的眼,死死盯着他。
雨势愈发大了,马车载重跑不快,两方的距离也愈发逼近。
重要关头,有火光从另一边匆匆赶来,为首人大喝,“重锐救驾来迟。”
来接应慕容值的人到了。
两对人马很快混战在一处,拼斗起来,刀戈激战声与嘈杂雨声混在一起,一时难分上下。
裴琮之也混在战局当中。
那自称重锐的人死死纠缠于他,使他不得往前半步。
裴琮之到底是文臣,寻常武艺不过防身之用。重锐却是将军,招招大开大合,步步逼近。
砚书寻着间隙过来助他,很快又叫旁人纠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