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搁置下看了一半的电影,轻手轻脚地从老房子离开,钻入熙攘的街头。
孟仕龙走在外侧挡住人潮。之前他们一起走时,他会稍微走在她前面错开一点距离,但这次却是正正好走在她旁边,靠近她那侧的手插着袋,冲着人潮的手垂在裤袋外, 手指捻起握住又松开。
两人一路弯弯扭扭地拐, 走进一条小街, 孟仕龙要带她要去的店就在小街尽头。店铺特别小, 左右被音像店和便利店夹击着,店内细数只有六张桌子,已经坐满,门口还排出去一小截队伍。
“这里我以前常来。”孟仕龙领着她排到队末, “好吃不贵,唯一的缺点就是要排队。”
尤雪珍扬了扬手机屏幕上不到八点的时钟:“没事,有的是时间。”
“感觉是要排很久。”孟仕龙话锋一转, “不过我现在不觉得这算缺点了。”
“啊?”
他定睛看着她,撇过头去:“……没什么。”
尤雪珍一头雾水, 但孟仕龙没有再解释的意思。
队伍流动得很慢,好半天才有一桌进去,尤雪珍忍住了没掏出手机来刷,因为孟仕龙也没有掏出手机来玩,她自己玩手机就显得很不礼貌。
但干站着等非常无聊,她小心地戳了戳孟仕龙,心血来潮说:“不如趁这个时间你教我几句常用的粤语吧。”
“你想学什么?”
“比如去吃饭点菜,常用的一些单词。”
“招呼waiter的话一般都先说唔该,类似于excuse me。”孟仕龙立刻摇身一变当起了粤语老师,“不好念菜名就直接指菜单上的字,说我要呢个。结账就是埋单。”
尤雪珍鹦鹉学舌,这几个单词都很简单,她跟着念完全没压力,反倒勾起了更大的兴趣。
“接下来教我难一点的吧!”
孟仕龙有点犯难,不知道接下来该挑什么来教。
他抓了抓额头,这才掏出手机说:“我搜一下。”
尤雪珍好笑地看着他犯难的样子,手打牛肉丸旁边的音像店都换到下一首歌,他还在搜。
忽然,耳边传来熟悉的旋律,尤雪珍有一种自己听过的错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歌,这种感觉特别难受,她逼迫自己非要想起来不可。
直到男声唱到某一句,脑中灵光一闪,她猛然想起这是那首在巴士过隧道时隐隐约约听到的那首歌,顿时心里舒坦了。
旋律真的好听,可惜她听不懂这是在唱什么。
她按开软件听歌识曲,但是周围环境太杂,软件识别不了。
尤雪珍拍拍孟仕龙将他的注意力从搜索引擎里拉回来,问道:“这首歌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懵懵地摇头。
“那歌词唱的是什么哦?你帮我翻译一下,我百度一下。”
他侧耳凝神听了听:“是情歌……”
然后,他把歌词挑着翻译给她听。
“……饭后未倦吗,跟我逛逛,再送你归家。”
尤雪珍低头把他口述的歌词打进搜索栏,跳出了歌名。
“找到了!”
她把手机界面分享给他看,是一首《老派约会之必要》。
“这歌名和歌词都挺好的。”他顿了顿,问,“那你喜欢歌里唱的这种老派约会吗?”
“什么?”
“如果你要和喜欢的人约会,你会想要什么样的?”
这下换尤雪珍被问懵,她脑子里第一反应出叶渐白的脸,但却没办法想象他们之间的约会是什么样的,朋友的身份过分地框定住他们的交往模式,她甚至可以想象她和身边一个陌生人的约会,想象他和其他女生的约会,但却没办法想象自己和他。
她含糊道:“就像歌里这样我觉得挺不错的。”继而转移话题,“你别光问我,那你呢!”
“我吗?”他认真想了半天,“我会配合她想要的。比如,她是喜欢这种老派约会的话,我就可以一路都不要牵手。但……”
说到但之后,孟仕龙突然闭口,尤雪珍没等到下文好奇得不行。
“但什么??”
见她追问,他才把吞下去的话说出来。
“但我会账诜滴萜最后,忍唔住锡ā!
尤雪珍晕乎乎地左耳进右耳出,抗议:“你耍赖啊!我听不懂!”
他微微笑:“那就留给你当作业。”
“切……”
排在他们前面那桌的人进了店,排到他们,尤雪珍闻着食物的香气,注意力很快转移到菜单上。
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丸端上来,他们点了两份不同的料,孟仕龙主动把一口未动的牛肉丸推到她跟前:“你尝尝我的。”
尤雪珍也没跟他客气,也把自己的那一碗推过去:“那我们先交换。”
他接过她的碗,用干净的筷子拨了一颗牛肉丸。
两人吃饭的时候都是不怎么说话的类型,埋头专心解决碗里的食物,给孟仕龙分完后她加了很多辣椒进自己的碗,吃得大汗淋漓,非常过瘾,最后还情不自禁打了个饱嗝。
她连忙捂住嘴,摆着手说:“这下真的吃不动了。”
孟仕龙递了张纸巾过来,很随意地问:“那去逛逛消食吗?”
尤雪珍接过纸巾,碰到他的指尖,脑海中刚才他翻译的那句歌词随着纸巾一起被递到她手心――“饭后未倦吗,跟我逛逛,再送你归家。”
一时间,心跳得很快。
她没说话,他闷在口袋里的手机发出提示音打破沉默。
与此同时,她放在桌边的手机也跟着一起在震――群里那三人吃完了圣诞大餐,圈他们俩以及袁婧问要不要去太平山顶看夜景。
袁婧刚结束演唱会,在群里扣1。
尤雪珍手里的纸巾不知不绝都揉皱了,她松开纸巾,划拉着群聊突然松了一口气:“我们也去和他们汇合吧?”
孟仕龙便在群里回了一个好。
晚九点的地铁依然满载,他们上了最末尾的车厢依然拥挤。孟仕龙背过人群挡在她面前,她就缩在他的上臂撑起来的小片空间里,晃荡着驶过一站一站又一站……原来地铁有时候也可以是一座船,会让人发晕。
尤雪珍偷偷抬眼看孟仕龙的下颌线,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
到达山脚下时,只剩下袁婧还没来,左丘手上拎着一打从餐厅打包的咸柠七和冻柠茶,说一会儿去山上喝,默契地不提因为吃饭发生的不愉快分歧。
孟仕龙掏出钱包,说那我请大家坐缆车就跑去窗口买票了。
尤雪珍拍了拍左丘说谢谢,左丘朝叶渐白的方向努努嘴:“谢师哥吧,他买的单。”
叶渐白却一言不发,他刚才在群里就没说话,此刻隔了两个人站着,低头在旁边摁手机显得很忙的样子。
尤雪珍犹豫片刻,悄悄站过去,撞了一下叶渐白的胳膊。
他头也不抬,还把身体背过去了一点。
她这会儿气已经下去,反省这一场吵架是自己爽约有错在先,所以她情愿先低头。
尤雪珍又默默站到他背过去的那侧,又撞了他一下。
叶渐白这才停住动作,摆出被打扰的表情出声:“干嘛?”
尤雪珍别别扭扭地说:“明天你想吃什么我请行了吧。”
刚说完,斜眼看见他的手机屏幕。
他正在聊微信,对方的昵称和头像一看就是女生,她匆忙扫到了两句对话,对方问他现在在干什么,他回没干什么,很无聊。
尤雪珍看见这段对话,沉默了一下,站直身体,语气冷淡下来:“不要超过50港币就行。”
叶渐白微微瞪大眼睛:“这叫请?你有没有诚意?”
“哦。”尤雪珍耸肩,“你不要我请客就算了。”
她没有停顿地从他身边走开,叶渐白的视线才从手机上挪开去追她的背影,张了张嘴,又抿上,烦躁地摁灭手机。
袁婧最后到齐,大家登上缆车出发往太平山顶。
尤雪珍一扫刚才的阴霾,挤到末尾探头看徐徐上升的夜色。
这是她在脑海中期待了很久的画面,如今真实地体会到一切还是觉得不真切。
她又开始幻想,十四年前她收听到广播的那一天,这辆缆车也像这样在运作吧。坐在这里的有多少人呢,站在她这个位置的又是谁呢,看到的景色会和她有一些区别吗。
缆车驶到山顶的凌霄阁缆车站,还没下车已经被占满山头的人潮吓到,闪光灯此起彼伏,这哪是看夜景,根本是看人头。
孟仕龙看了看四周,拿主意道:“不然我带你们去卢吉道吧,那里人应该稍微少一点,也是观景的好点。”
袁婧在从演唱会出来被挤够呛,再次感叹自己英明地委托了孟仕龙,忙拍马屁说:“果然还是要有熟人带着好啊!”
“不过那个观景台更高,也很窄,晚上上去有点危险,你们一定要注意脚下。”
孟仕龙叮嘱完,打头从右手边的环山路往上带他们走,尤雪珍习惯性地走在后面,她低头打开手机手电的功夫,身后已经多出一个人,是哪怕还在冷战也还是会习惯性走在她后面的叶渐白。
她在心里叹口气,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他一眼,提醒他注意安全:“无聊也别聊天了,注意路。”
叶渐白反应过来:“你刚偷看我聊天了?”
“谁偷看了!”她心虚地加重声音,“你自己手机摊在那儿我不小心瞄到的。”
尤雪珍飞快扭回头,听见叶渐白在身后幽幽说:“我不是说爬山无聊,是指刚才那顿饭。”
她微愣,纳闷问:“……怎么会无聊啊?”
身后脚步声踢踢踏踏,听上去略显沉闷,她一直没等来叶渐白的回答,不由得又扭过头,他走过山道的路灯下,尘埃在他头顶的光下飞。
他嘴巴里不知道何时嚼了片口香糖,看她回头,才鼓着腮帮子回答:“因为你丢下我。”
尤雪珍一怔,他又立刻改口,笑着说:“开玩笑的。”
她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手电筒照着夜晚的山路,莹白的光线拂过草丛,竟有种飘雪的错觉。
好似多年前的圣诞夜,飘满大雪的连城。
大概是因为来之前和孟仕龙提到了多年前在圣诞夜收到的那张明信片,已经很久没想起的回忆纷至沓来。
不像港岛不下雪,那年的连城圣诞夜,是她记忆里下过最大的一场雪。从前一天平安夜开始下,一直没停。雪势过大,学校发了停课通知,其中最快乐的人莫过于尤雪珍。
她受够了班上的同学说她骗子,吹牛大王,说谎不打草稿。他们不能够理解无线电,于是把不了解的东西粗暴地归类为谎言。
她窝在被窝里,看着窗外不停歇的雪,默默在心里期盼:再一直下下去吧,这场雪永远都不要停就好了。她一点儿也不想去上学,大雪赶紧把学校淹掉吧!
可惜,她的心声没有被采纳,隔天清晨,雪终于停了,只是积得很厚,车辆甚至都开不出去,他们住的别墅区一早就有人在车库门前铲雪。
尤雪珍走出家门去查看门口的信箱,自从将明信片寄出去之后,她每天都会来看是否能收到回信。这已经和吃饭睡觉一样成为了她的一个日常动作。
雪没过膝盖,她哆嗦着拉开信箱,眼睛慢慢慢慢睁大。
一个她日盼夜盼的小卡片躺在里头。
“我收到了!”她跳起来,差点滚进雪里,“我收到了!!”
不过这么大的雪?邮递员是怎么派送的呢?或许是圣诞老公公在帮忙也说不定吧。她很快说服自己,迫不及待去品读明信片。
正面是维多利亚的全景,灯火璀璨,完全不是连城的夜色可比拟的辉煌。背面电台回复了一行字,写着:xx你的收,o你作C!
感叹号还加粗了。
与正面的风景相比,背面的字体就逊色一些,尤雪珍纳闷地想,原来港岛人写字这么丑啊。
直到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尤雪珍才意识到自己误解了港岛人。
她和叶渐白双双醉倒在阁楼的那个下午,她比叶渐白先醒来一步,迷迷糊糊地找着下去的楼梯,踢到了阁楼上堆着的箱子。
随即,掉出了一堆印着港岛风景的明信片,包装上写着店名:“臻好印刷来图定制”。
她仍旧在酒精的作用下意识不清,蹲下身去把撒乱的明信片收进箱中,无意瞟到明信片的背面,她发现了熟悉的一句话――xx你的收,o你作C!
上百张的明信片,每一张的背后,都是这句话。
唯一的区别,就是每张的字都有进步。
从丑到根本不行连字都称不上的笔迹,慢慢狗爬,直到接近最后塞到她信箱里的那一张。
而她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圣诞节后学校复课,叶渐白却没有来上学。她去他家里探望他,他重感冒卧病在床,烧得鼻头通红。
大概是那个足以将连城浸没的风雪夜,冒着大雪将明信片塞进她信箱的圣诞老人,其实根本是一个莽撞的小小少年。
第35章
尤雪珍再度和叶渐白搭话时, 语气已经软下来:“所以我刚说了啊,明天请你回来,大不了预算涨一倍,100港币吧怎么样?”
“……你是不是被袁婧传染了啊, 抠死。”
走在尤雪珍前面的袁婧回头:“怎么还声东击西呢!”
尤雪珍哈哈一笑。
“那我想想我要吃什么。”叶渐白哼了声, 不经意地问, “你们今晚吃的什么?”
尤雪珍骄傲挺胸:“我煮了长寿面给阿婆。”
话说到这里, 叶渐白微怔, 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她今晚执意要去。
他沉默下来,什么都没说,揉了把她的脑袋:“算了,明天还是我请你吧。”
尤雪珍低下头,情绪忽然低落下来。
那种情绪本来可以藏得好好的,但被人洞穿和发现之后,它就很难再忍住。
他主动转移话题:“那其他的菜呢, 还吃了什么?”
“嗯……三杯鸡、腰果虾仁、芦蒿生ǘ羌狻㈧曳镒Α⒛径炒菜心……”说着说着她开始咽口水, “又开始馋了。”
“孟仕龙阿婆手艺这么厉害。”
“不是她, 全是孟仕龙做的。”
“……”叶渐白话锋一转, “还行吧,也不是什么难做的菜。”
“米饭都没煮过几次的你怎么口气跟食神一样……”
“我评价冰箱还得学会制冷?”
两人不知不觉间又恢复斗嘴气氛,因为晚餐闹出的不愉快终于黑不提白不提地过去。
卢吉道的观景台上人果然比凌霄阁那一片少,视野一下子开阔许多。
尤雪珍向下俯瞰整片港岛夜色, 鳞次栉比的高楼灯火闪烁,世界变成一个舞厅,这些高楼是来参加宴会的宾客, 一幢幢都穿着晚礼服,窗口的灯火是礼服上的亮片, 在夜色中勾住山顶上众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