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你当年第一次听到我和别人交往的消息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
他向后陷进沙发,眼皮微微阖上,笑容变得有几分倦怠。
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他没有说,似乎是被那份情绪压榨到连描述都觉得很困难。
尤雪珍吃力地将头扭到一边去。
她此刻的心情并不比他来得轻松,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那么亲近的朋友,看着他露出这种神色,要说无动于衷是自欺欺人。她的身体里大概还藏着某部分会心疼他的惯性。但心里某一处,她又觉得高兴,那种高兴像是大腿上的一块乌青,按下去夹杂着痛苦的快乐。
良久,她平复心神,淡淡道:“当年的事就别再说了吧,都过去了。”
“真的……都过去了吗?”
她没有犹豫地点头。
“其实我开始意识到我们真的没可能的那一刻,是你告诉我,你不想再和我做朋友的那一刻。你知道那种感受是什么吗?我以为那是我长久等待的一刻。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像袁婧告诉我的,有爆炸才有新宇宙。我的感情一直得不到你的回应,一直处在什么都没有的混沌里,所以可以混沌地一直这么进行下去。但是你点燃了这一切……”
她深呼吸。
“然后,我看见了新的宇宙。”
听到这句话,叶渐白彻底沉默了。
后来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就这么看完了《食神》,她问他还想看什么,他说,要不要再看一遍《2012》?
尤雪珍微怔,点头道那就看吧。
时隔多年,他们又一起在私人影院看了遍末日电影,虽然已经是情人节的第二天。
电影放到尾声,尤雪珍感慨:“那个时候你好幼稚,非要问我如果我们中间只有一张船票该怎么办。”
叶渐白反驳:“你的回答才叫幼稚,居然用石头剪刀布去分。”
“是幼稚。”尤雪珍承认,“所以现在的我答案不一样了,我会直接把那张船票给你,我希望你能好好生活。”
叶渐白侧脸,眼神是一种真的见到世界末日的不可置信。
她要让他独活,陪另一个人赴死?
是这个意思吗?
半晌,叶渐白再度笑了出来:“那我可不能浪费这张船票了。”
尤雪珍抿住嘴唇。
电影终于连最后一个字母都放完,彻底黑屏。
人生不像电影,不会有这种特殊的节点提示什么时候该结束,于是人类就会把这些东西拿来用作坐标。
尤雪珍拎起包,起身说:“该走了,不然我进不了宿舍了。”
叶渐白静止不动,却在她经过的须臾间摸黑抓住她的手。
“不是还有时间吗。”他低声,“再陪我去个地方吧。”
*
深夜,整个城市的灯光仍旧不疲倦,这一点在天台上放眼望去尤为明显。
尤雪珍俯在栏杆边缘,感受着夜风扑在脸上的轻柔声息,没有想到他要她陪着来的是这么一个地方。
这是一座居民楼的天台,居民楼本身并不高,但因为建在山坡上,所以天台的视野非常好,让尤雪珍一眼就想到了他们高中教学楼的天台,也是这样,可以一览无余连城的半边景色。
叶渐白靠在栏杆上,仰着头望着夜空,闲聊道:“前阵子偶然发现的天台,心情不好的时候上来看看很舒服。”
尤雪珍伸手碰了碰风,微眯起眼:“你以前就爱来天台。”
因此,她的高中时代几乎大部分时候也与天台有关。
一起在天台吃午饭,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搬两把椅子来天台睡觉,晚自习偶尔想偷懒的时候,拿着从图书馆借来的漫画一起看,一人翻页,一人拿手电筒加放风,拿累了就互换。就这样心惊胆战又刺激地用了一学期看完一整套漫画,当中也有失手的时候,一起被拎到教导处挨训写检讨,她会耍赖将两份检讨一起推给他写。
冒着那么大风险看的漫画其实没有很好看,现在她都不记得主人公的脸,或许是当时的手电光打得太亮了,囫囵间翻过去的书页白到失真,跟他们一溜烟就快消失的青春一样仓促。
但还是留下了什么的。如果自己的记忆不够作数,他们还有对方,只要看见他,就会想起那些日子,在这个放空的时候,突然想起来的那些日子,那些让人怀念的日子。
或许那才是她一直放不下的东西。
她忍不住鼻头一酸。
失神间,身边传来歌声。
叶渐白拿手机放了一首熟悉的歌。
那是高二的元旦文艺汇演,他们班级表演《The Last Waltz》,最后一支华尔兹,文艺委员组织大家自行配对,班上好多人向叶渐白发出邀请,但他却在晚自习的时候冲让她扔来一张纸团,上面写:来和我跳一支舞吗?
成堆的作业都在那刻变成乐谱。
她哼着歌,“勉为其难”回他两个字:行吧。
就这样,他们成为了表演的跳舞拍档。
都对华尔兹一窍不通,比过其他人的好胜心也都旺盛,因此除了集体练习的时间,两个人还会偷偷开小灶。趁着晚饭结束到晚自习开始前的那段空闲时间跑上天台,捉着对方的肩和腰,在暗下来的暮色里踩着彼此的影子练习舞步。
说是踩影子,更多时候其实是踩到脚。
那年,她还只是把他单纯当作朋友,碰着他肩头的时候并不会心跳加速,也从不珍惜那些两人独处的时光,可却清晰地记得靠近时他脸庞衬在薄暮下的绒毛。
还有自己无数次踩到他的脚,把他的白鞋头踩出黑色脚印,他会吐槽她四肢进化还没好吧和山顶洞人一样,下一句跟着的是我们再来。
舞曲单曲循环,一遍又一遍,直到晚自习打铃,他们才松开,发现天黑了。
少年时代好像也这样落幕了。
而在熟悉的音乐声中,她的面前伸过来一只手,比当年少年清瘦的手宽大许多,已经是成年男人的轮廓。
叶渐白俯身,做出邀舞的姿势,如当年般问:
“要不要再来跳一支舞?”
尤雪珍陷入怔忪,然后摇头道:“早就忘了怎么跳了。”
“我也忘了,不如就当作第一次练习那样跳。”
“……”
“给你一次光明正大踩我鞋的机会,不要?”
尤雪珍嗤笑:“切,谁稀罕啦。”
“我稀罕,可以吧。”他固执地伸着手,“来跳吧,《最后一支华尔兹》。”
尤雪珍和他对视良久。
最后,她神态一松,将手放上去,脸上漾起笑。
“那你就等着被我一通乱踩吧。”
音乐被他调回最开始,好像时间又被翻回第一页,他们还是十七岁,彼此身边还没出现比对方更亲密无间的人,最苦恼的事情是在元旦汇演上不要踩到对方的脚。
深夜的天台冷风阵阵,但他们并未靠太近,环着对方的手都是虚的,任风从他们胸膛与胸膛间穿过。
只这么一个动作,又将时间翻到现在这一页。
叶渐白的声音混在背景乐中:“你和他是昨晚在一起的吗?”
“嗯。”
他不知道是在责怪谁的语气:“你真是一点时间都不肯给我。”
尤雪珍错了一个半拍,终于踩到他。
她停下来,低头看着他的脚尖。
“可是我们之间……最不缺的难道不就是时间吗。”
他喃喃:“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知道你的一切,知道你怕黑,也知道你不爱晒太阳。知道你第一次喝醉的模样,也知道你第一次化妆成大红鸡蛋的逖。知道你爷爷忌日那天会不开心所以要带你去散心,也知道你妹妹生日那天你也会不开心所以也要去陪着你再给你买个小蛋糕。知道八岁那年你第一次跟我说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也知道高中毕业为了完成这个约定于是我把填报志愿改成你的大学。
我却不知道到底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叶渐白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很陌生又熟悉的神情,尤雪珍想了很久,才想起来那个神情是小时候他发现兔子不见了的表情。
虽然她记得当时他很快就没心没肺地伸了个懒腰,满不在乎地说,好可惜啊,差一点就能吃到红烧兔头了。
时隔多年,她再次听到他用同样的语气说,其实我还是想我们继续做好朋友。
*
他们在天台磕磕绊绊地跳完舞,尤雪珍看着他的鞋子,果然鞋头还是被她踩出了脚印。
他和当年一样没什么所谓,说走吧,该送你回去了。
车里很沉闷,尤雪珍的情绪在天台上耗尽,觉得无比疲倦。她闭上眼睛装睡,想让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好过一些,结果车内的温度太舒适,不知不觉竟真的睡着了。
迷糊间醒来,发现车子竟然还在高架上。
“怎么回事……?”
她坐直身体,惊讶地看着车窗前停滞不动的车流。
叶渐白点着方向盘:“前面好像出事故,已经堵了十来分钟了。”
“啊?!”
尤雪珍看了下时间,已经快过门禁的点了。
微信里孟仕龙还在二十分钟前问她有没有安全到学校,今晚要去单独见叶渐白的事她有跟他提过,因此这一整晚他都没有发消息来打扰她,给她留出空间,只在这个时候发来消息问。
她略苦恼地回复:「在回去的路上,但是好像路上有状况堵住了……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进宿舍」
孟仕龙回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下一秒,他就发来一句话:「在哪里?我去接你」
尤雪珍本来想推辞说不用,但转念,她又把对话框里的两个字删掉了,把下了高架后最近的一处便利店地址发给他。
叶渐白撑着侧脸,用余光看着副驾上的人低头,手指噼里啪啦地按着键盘,屏幕光照亮她的脸,刚睡醒后的困倦退却,变成一种生动的欢悦。
他觉得自己好似坐在汽车影院,后半夜屏幕展出上世纪的黑白默片,荧幕上的女孩碰见心上人,音乐响起,画面变成彩色,落在最圆满的结尾。
哪里都好,如果这幕的主人公不是他喜欢的女孩,如果他不是仅仅坐在这一幕的侧边。
她抬起头来说:“一会儿你把我放前面吧,回学校来不及了。”
他收回视线:“他来接你?”
“嗯。”
“你要去他家住?”他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极为克制,完全只是一个朋友的建议说,“你们才刚谈,我觉得不合适,慢点比较好。”
而她的回答让他失语――
“我昨晚已经住过他家了。”
叶渐白点着手指的方向盘一顿,没有再问下去。
前排车的后尾灯亮了,却照不亮后排他们的车厢。尤其是他,整张脸藏在暗处。
世界上的明暗总是守恒的,有人被照亮,有人就会被投射在阴影里。
虽然他在暗处的时候才看到,有束光曾照耀他很久。
高架桥上的事故解决,车流终于再度涌动,很快就驶下高架。
远远地,叶渐白看见了目的地。
他的脚却踩在加速的油门踏板上,大腿肌肉隐隐抽搐着,极力抑制着踩下去的冲动。
踩下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擦过那间便利店,永不停歇地往前开,带着她逃跑,让她永远无法下车。
回过神时,车子却已稳稳停在了便利店前。
他深呼一口气,平静道:“我陪你等他来。”
尤雪珍解开安全带:“不用的。”
他固执地熄火下车。
尤雪珍看着他进店的背影,也就随他,跟着进入店内。她买了碗关东煮坐在店内吃,叶渐白则买了包烟去店外抽了。
尤雪珍坐在里头,难免看到他的背影。略略弓下身去打火,好似和多年前那个在天台躲起来抽烟的少年重叠,已经练开的背此刻看上去竟和从前那样单薄。
嘴里的关东煮有些难以下咽,她垂下眼,还是一口一口将它吃下去了。
很快,街景外一辆摩托呼啸而来,尤雪珍鼓着嘴巴还在嚼东西,立刻扬起手冲来人挥了挥。
孟仕龙驶到店外,风驰电掣地停下,跟着冲她挥手。
尤雪珍把碗里最后半根香肠塞进嘴巴准备出去,站在便利店外的叶渐白却熄灭烟,先一步迎上去了。
她微愣,看着两人站在店外交谈。
他们的表情都很波澜不惊,因此尤雪珍无法通过表情猜测他们交谈了什么,但应该是一次平和的交谈。
叶渐白回过身,隔着窗对还在店内的她指了指车,示意自己先走了。
尤雪珍点头,看着他坐进车里扬长而去。
她将关东煮的碗扔进垃圾桶,紧接着推门跑向孟仕龙,好奇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他难得狡猾,揉了揉她的脑袋:“秘密。”
两人亲密贴在一起的身影,哪怕隔很远,叶渐白还能从后视镜中看到。
他收回视线,看向空了的副驾驶座,神色空空。
多么想她留下,却想起早在之前,他就亲手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逼她空出副驾。
车子开出一个街角,终于完全看不到他们了,他把车停在路边,从抽屉里拿出那张陈旧的表格。
他翻到背面,打开车顶灯,在稀薄的光线下盯着那一排字。
这刹那,他想起港岛,他们离开前因为孟仕龙闹别扭的那一天。他们逛星光大道,其中有他喜欢的昔日的武打巨星印了掌印在那里。
他高中看邵氏电影曾对其身手很佩服,也看过他的一些相关新闻,此时竟无端想起某次采访中他说的一句话来。
他说,“我的爱意总是抵消不了愚蠢。”
*
便利店外,孟仕龙原本打算载尤雪珍回家,但在跨上后座前,尤雪珍拉住他摇摇头,支吾说:“还是不要了,昨天是我冲动,不能连着两天都住到你家。”
“为什么?”
“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在长辈们看来会很不像话吧?”
“他们绝不会这么想。”
“可是我也不想再让你睡沙发,这个天气很容易感冒。”
孟仕龙一怔,摸了摸她的耳朵:“看,我手指很热,不会那么容易感冒。”但他还是没有勉强她,“那我载你去学校附近的酒店。”
“去这家吧。”
她把之前住过的一家酒店地址发给孟仕龙,他导航载她过去,又停好车陪她去前台。
前台的工作人收了尤雪珍的身份证后转向孟仕龙:“你的呢?”
孟仕龙有点尴尬:“我不住。”
尤雪珍也反应过来,脑子里将孟仕龙和酒店这两个关键词串联起来,一些顺理成章但在此之前从未有过的联想辗转而过,以致于她迅速脸冒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