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又渺茫了些。若端王府那边一切都还顺利的话,赵怀英这边又怎会一点动静也没有?再者就在隔壁院的郑清棠多少也该有点风声。
一切都太诡异了。
她见不到萤灯,见不到裴影。赵怀英把一切能和她接触的人,都切断了。她的好奇心,不足以支撑胆量,她多次想亲口问问,最后还是放弃。
赵怀英看得出她的心神不宁,对方不开口,他就不说。这两个人,彼此都是憋着一口气,看看最后谁会认输。
她被困在听雪院,哪怕外头变了天,也毫无察觉。只能从赵怀英的神情中,略探知一二。不过,他显少把喜怒放在脸上,故而这条路也是走不通。
说不在意,都是假的。她只是装作不在意,时间久了,根本耗不起。
她急切想知道,一丁点儿关于陆照枝的消息,从赵怀英的安然无恙或许可以猜出,这局棋,他们已经输了。
看着胳膊上搭上来的芊芊玉手,赵怀英第一反应就闪躲。小半个月过去了,她还是头一回这般主动,目的是什么,他了如指掌。
“想说什么?”幽静的深夜里,赵怀英捧起旁边的茶杯,轻呷一口。
他不吃她这套,冷冷问话。
她脸红了又红,局促不安。
“着急了?”他玩味地看着她。
她确实有些着急,不过着急也没用,事情到底如何,恐怕早已成定局。
她在乎的是,皇上会如何处理此事,又会如何对待邹家?至于陆照枝,他从来没有信任过自己,对他也已经攒够了失望。
“想让我带你去见他?”
她摇摇头,她不想见陆照枝,她只想知道邹家现在怎么样了?她如实回答,“阿爹阿娘他们还好吗?邹家现在怎么样了?”
这回终于不再提及陆照枝,赵怀英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敛,声音冰冷道,“那如果,我偏要带你去见他呢?”
“我不想见他。”她道。
“是不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让你伤心了?”她越是逃避,赵怀英越要反其道而行,好像他生来就是喜欢这样的恶趣味,看着她窘迫的模样,心中就畅快。
“没有。”她嘴里倔强,眼里却微微颤泪。这些年,她一直惦念着,寻找机会给陆家平反,背负无数骂名,当了妾室。谁能想到,陆照枝会对自己千防万防,只因为她留在了赵怀英身边,就成为了最不可信任的人。
“既然没有,为何躲着不见?”赵怀英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皇上在看到那些罪证以后会如何对待邹陆两家么?去了,不就知道了?”
他赵怀英能安然无恙的坐在自己面前,就足以说明,皇上至少是宽恕了。至于陆照枝,是什么样的下场,她并不关心,她只想邹家人好好的,不要再次被牵连进去。
“你满心满眼的不在乎,可你真的做得到吗?”赵怀英有意激起她心中仅存不多的留恋,“你那么心疼你的弟弟,难道就不想去看一眼么?”
她很想,可她不想被赵怀英以为,自己终有一日,也会成为拿捏邹家的软肋。
她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惶恐,矢口否认,“那是从前。就如殿下所言,邹家人以我为耻,我又怎会想着去见他们?唯一希望的,就是他日福祸来临,不要被牵扯才是。”
“去了趟端王府,怎地悟通了那么多道理?”赵怀英眼眸犀利,“该不是为了保全他们,故意胡诌,诓我吧?”
“我已是笼中雀,自身难保,他们对殿下而言,更是俎上肉,任由殿下宰割,毫无还手之力。”她不明白,已经到了这样地步,赵怀英仍旧不肯罢休,总要在伤口撒盐,一遍遍提醒自己的自作多情和愚蠢,屡试不爽。
“殿下已经得到想要的了。”
他唇角微动,“邹衡阳,我还是低估你了。”
她是不傻子,明白赵怀英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也就意味着。他的死对头,端王已经败了。
他仍旧不满意,紧紧抓住她的手,将她从听雪院一路拽到王府门口,而后丢上了马车。
她被重重摔进马车,身子碰上坚硬的木头,磕出了不少淤青。她忍住疼痛,几乎咬碎牙齿,“你要带我去哪?”
“我不去。”她已经能想到,自己会看到什么。她不想看到,更不想听到。
“你只要记得,不管我赵怀英做什么,都是因为喜欢你。”他懒得去听她的哀求声,掀开车帘的一角,命令裴影驾马。
他关住她,将近一月有余,如今突然拉她出门,往不知名的方向去。这不得不让她回想起前些天的可怕梦境,她梦见邹家上下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她害怕见到的是血淋淋的尸身,和那一双双未合上的眼眸。
马车疾驰而去,一路颠簸摇晃。她瘦薄的身躯,蜷缩在角落里,眼眸红肿,四肢冰凉,被无名的恐惧死死揪住。
“赵怀英,我知道错了,我哪里也不想去,你让我回去好不好?我求求你了。”她一遍遍去扯他的袖子,乞求她能回心转意,能调转马车回王府。
声音撕心裂肺,听得外头的裴影也有些于心不忍,几次想试着问问是否要停下,更怕好心办坏事,火上浇油。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赵怀英不明白她的恐惧从何而来,他不过是想带她去见见往日的相好罢了?他什么都没有,怎么听她哭声,好像自己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龌龊事罢了。
马车终于缓缓停下,赵怀英起先跳下马车,伸出手去接她。好久,马车内,没有半点动静。她双手抱住脑袋,眼里惊恐未消,脸上泪痕重叠。
“我带你去见日思夜想的人,你怎么看起来这么不情愿?”他小半个身子探了进去,不再似从前那般温柔,而是径直把人从里头拽了出来。
她双腿发软,几乎没站稳,整个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把一旁的裴影也吓了一跳,这段日子,宫中变故太多,殿下好像也变得许多,最为明显的,就是没有太多的耐心,且易怒。
万万没想过,并没有因人而异。
惶恐不安地走出一段路,衡阳只低头看得见脚下的青石板路,上头似乎有血迹斑驳,深浅不一,令人发指。
直到脚步停下,赵怀英亮腰牌的那刻,她才敢抬头看了看。
天牢。
雨后潮湿,风中填满了血腥味。整个走廊十分昏暗,几盏油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一墙之隔,外头明媚,牢内腐霉。铁笼里囚犯们面容狰狞,惨叫声和哭啼声不绝于耳。狱卒押着身着囚衣的犯人走过,铁链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宛若地狱中冤魂在嘶吼。
尽头有五间单独牢房,全部用精铁锻造而成,这里常年不见天日,刚靠近就有股阴森森的凉意贴骨而来。
狱卒在赵怀英的挥手示意下,乖乖地打开了铁门。她缓缓抬头,正对面的十字木枷上,困缚着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白雪的囚衣已经被鲜血染红,陆照枝脑袋沉沉地垂在一侧,听到脚步声以后,轻轻抬了抬眼皮子,最后放下。
他被严刑拷打过,仅剩一丁点的气息。面对赵怀英时,甚至连破口大骂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也知道赵怀英是故意的,故意带她来,让她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把她对自己的爱意通通抹去。
“赵怀英,你……”她固然心中对陆照枝有怨恨,但还不至于如此。眼下看来,这个人,十有八九是废了。
“怎么,不开心?”赵怀英问。
她没有回话,眼里的憎恨似乎要将他碎尸万段还不够。
他看着木架上的血人,仿佛是在欣赏自己的战利品,很是满意的拍拍手,笑意渐浓。
狱卒捧了托盘进来,上头装了几个发霉的馒头,旁边是发酸发臭的酸水。
原本昏昏沉沉睡着的陆照枝,忽然间清醒起来,虚浮的目光看着那叫人作呕的饭食,咽了咽口水。
狱卒抬腿把他从木枷上踹下,陆照枝吃痛,睁大了眼眸,低吼一声,呵出一大口白茫茫的雾气。
他好像已经不认得邹衡阳了,他的注意力全部在馊水上,狱卒刚刚解开,他就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啃咬起来。那发霉的馒头,在他看来仿佛是世上最美味的吃食,他吃得津津有味。
“陆照枝,你别吃!”她实在不忍心再继续看下去,冲上前想把对方手里的吃食打落,却被赵怀英拽住。他看得兴致勃勃,甚至忍不住上前用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如同驯服一只烈犬那般。
而陆照枝的一举一动也像极了烈犬,很是自然地用舌头舔舐赵怀英的掌心,双目无神,傀儡一般。
邹衡阳这才发现,有两根手臂粗细的铁链从陆照枝的琵琶骨穿过,以至于不能让他走太远。那狱卒有意将吃食丢远了些,每挪出一步,身上的疼痛便会加剧。
“赵怀英,你给他吃了什么?”她发疯一般,双手扼住对方的脖子,“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陆照枝也有清醒的时候,听到她的声音,身体里的血脉突然觉醒了,呆滞的双眸中缓缓流出两行热泪。
最后,一股腥臭味传来。
他竟然连排泄物都没办法控制。
震惊,恶心。邹衡阳神情复杂,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幕,仿佛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赵怀英却云淡风轻地笑笑,“不认得了?很震惊是不是?”
他就是要让她看到他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让她一辈子都记得,这样才能抵消当年的夺妻之恨。
要这样,他才觉得解气。
她低声哀嚎,嘴里发不出一句话,双手死死抱住嘴,退到一旁的墙角。
曾经那个风光无限的陆照枝,如今屎尿满身,和一只狗已经没什么分别。他的尊严,已经被赵怀英踩在了脚底下,狠狠□□。更可怕的是,他是清醒的。
他清醒地看到,自己的丑样子,被心爱之人看到,却什么都挽回不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就是下场,”赵怀英道,“我可没逼他,是他自己选的。”
看着她情绪崩溃的模样,赵怀英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郁,很快消纵即逝。他知道,她对陆照枝的情并无三五日就会忘却,即便对方做了那样的事,她依旧放不下。
他要的就是杀人诛心,但他不会傻到真的杀了陆照枝,那样可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他就要脱下陆照枝身上那一件件羞辱的衣裳,最后什么都不剩。什么美好,就破坏什么。
“我知道,有些事若非亲眼所见,你一定不会相信,”赵怀英冷冷看着地上那一坨肮脏的人影,缓缓蹲下身去,“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陆照枝消失的这三年里都去了哪?为什么不来见你?”
赵怀英说罢,抬手扒开陆照枝后背的衣裳,古铜色的皮肤上,有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刺青,那是大燕的图腾,更意味着他的忠诚。
“答案已经在你眼前了,”赵怀英道,“他已效忠大燕,翻山越岭,千里迢迢回到大周,你说他该是什么样的身份?叛徒,细作?”
“陆照枝,你告诉我,你没有背叛大周,这不是真的。”如同晴天霹雳般,她尽管想象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过是这种。这个刺青意味着什么,陆照枝不会不清楚,他狠及了大燕,又怎么会容忍这个象征耻辱的烙印留在自己的身体发肤上?
听到哭声的陆照枝似乎有了一些反应,停下扒拉食物的手,笨拙地转头。原本清澈的眼珠,早已经浑浊不堪,举手投足间如同提线木偶,嘴脸是残羹剩饭,散发着一股恶臭,喉咙发出呜呜的声响,却说不出一句话。
“你说话……”有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爬上衡阳的心头,这模样,像是被拔了舌头。
赵怀英终于得意了,曾经在她心中不可一世的大英雄,她的骄傲,也有跌落尘埃,沦为淤泥的一天。再没有什么光亮,能让她惦念很久了,现在的陆照枝脏透了,也让她心里仅存的一点念想幻灭。
至此,他心满意足了。
待久了,还真怕她会心疼,还没等到陆照枝张嘴,赵怀英不由分说地将她从天牢里带离,扔到晴空万里之下,“我倒要看看,他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你答应过我的,不会伤害他。”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这样了。”赵怀英轻松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就说,你不会信的,”他等了很久,也没等来一句,不得不无奈地开口,摊手,“不过,我是得好好谢谢他,若不是他,我又怎能顺利得到我想要的?”
“你想要的就是看着他坠入深渊,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么……”她怔怔出声,从失望中震惊,她的情绪起起伏伏,整个人几近崩溃边缘。
他笑而不语,摇摇头。这确实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可他还不至于肤浅到如此地步。陆照枝不过是这局棋的点缀罢了,除了供他玩乐,好像也没有其他用处了。
从他决定要把她夺回来的那刻起,陆照枝注定赢不了,他有得是令人发指的手段。迟迟不肯下手,是因为养着这猎物还有用。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府的,醒来的时候,外头狂风暴雨,而她一直在狂吐不止。
想想在天牢的那一幕,陆照枝那种爱干净的人,他如果清醒过来,一定会活不下去吧……
赵怀英做这些,无非就是要把他往泥潭里拉,踩上几脚,让他永远也洗不干净。
恶心,还是恶心。
直到赵怀英进来的那一刻,她还是恶心不止。进来的府医都被她轰走了。天长地久两个丫鬟实在手足无措,更怕她出事,只好去请赵怀英过来。
没什么比这更恶心了,比她身上爬满了蛆虫还要难受,就算拿刀剐也剐不干净了。
她呕吐到无力,赵怀英稍稍一用劲,她整个人就跌到怀里,“为什么要带我看这些?”
她觉得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赵怀英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迅速点了穴道,才叫她稍稍好受一些。但那抹阴影在脑海里,怎么也抹不掉了。
她明白,这是报复。鹿死谁手这一句,到底是太自信了些?
“陆照枝他辜负了你,邹衡阳,我这是在帮你,你不谢谢我,怎么反倒还生起气来?”赵怀英佯装不高兴。
她有种恍如隔世的大彻大悟,眉心紧蹙,“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陆照枝给你的罪证是假的?”
“你倾尽心血去保护的人,最后也不曾坦诚对你。”赵怀英觉得这一局赢得好是畅快,终于能有理有据地告诉她,陆照枝压根对她没有真心。
他想告诉她,让她明白曾经以命相搏的夫妻情谊,如今看起来有多可悲可笑。
“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是你在利用他们,包括你的皇兄,”她幡然醒悟,看着眼前已经入魔已深的赵怀英,有种被所有人抛弃的痛心,自嘲道,“我竟然蠢到会信你有半点良知。”
“你又错了,”赵怀英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利用任何一个人。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你心疼你的陆照枝,什么时候也该回头心疼心疼我,毕竟我也曾以身犯险,差点就成了这棋局的弃子。至于,陆照枝,他不过是个逞口舌之快的废物罢了,死就死了,没什么好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