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决不在,两人多年不见,难免无话可说。骤然冷场半晌,裴应忽然开口,笑意浅然地问身侧的林鸾:“在清州的这几年,林二姑娘过得怎样?”
闻言,林鸾轻轻地颔了下首。不经意抬眸,却望见裴应正垂首望着自己,那双熟悉的桃花眼仍旧乌润含情,风流韵致,满藏着关怀之意,同记忆中的模样别无二致。
瞧着瞧着,林鸾只觉心中一暖,她莞尔笑了一下,再度颔首,认真地回答他的询问:“甚好。”
想了下,林鸾笑着问道:“裴七公子呢?”
裴应同样颔首,回答道:“同林二姑娘一般,亦是甚好。”
这是林鸾意料之中的答复,他是裴国公夫妇宠爱的嫡幼子,是皇亲国戚,如今又有了新晋探花郎的功名,与礼部侍郎的官职,前途一片光明,怎会不春风得意呢?
林鸾在心中这般想着,忽听身侧的裴应声音和煦似杨柳春风般,继续道:“看来在清州你确是过得很好,自方才见你,你面上的笑模样便一直不曾落下,亦比从前能说会道了不少。”
林鸾闻言,面上笑意愈深。裴应望着她满面笑意,神色柔和的明丽模样,语气中带了些亲昵的揶揄,笑着感慨道:“从前的时候,林二姑娘可是一个整日木着脸,不苟言笑的小大人。”
由裴应的一番话,想到了幼时的自己,林鸾一时竟觉得有些恍若隔世之感。抿唇一笑,她反问道:“人皆会变的,裴七公子不亦有所变化吗?”
可谁料,听到她这句无心之言,裴应却好似起了些许兴致。目光似有诧异地望着林鸾,裴应微挑了下眉,笑问:“嗯?有何变化?”
见裴应这般较真,林鸾稍显无奈地思索了片刻,方才望着面前挺拔如竹的郎君,眉心轻皱,有些磕绊道:“嗯……裴七公子长高了不少……”
裴应闻言,笑着挑了下眉,继续追问道:“还有呢?”
眉心不自觉微蹙,林鸾轻轻咬唇,又思忖片刻,方才神情略显迟疑地踌躇道:“嗯……学问亦精进了不少。”
听到林鸾这般言语,裴应不觉忍俊不禁。笑着颔首,他调侃道:“这都能看出来,林二姑娘可真是火眼金睛。”
望着身侧面上笑意深深,倜傥风流的裴应,林鸾亦笑了一下。唇角微翘,她浅然笑道:“倘若学问不曾精进,裴七公子怎会成为我们大燕最年轻俊俏,才高八斗的探花郎呢?圣上他老人家英明神武,可不会教一个蠢人做礼部侍郎。”
谁料听罢林鸾的这番话,裴应面上的神情却变得略微有些诧异。笑着弯了弯眼眸,他微一挑眉,打趣地反问道:“圣上?老人家?”
林鸾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先帝驾崩,新帝继位,已然有两年之久。抬手抚了下自己的额角,林鸾笑着摇了下头,神色略微赧然:“是我失言了。”
裴应望着她,微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他终于有了今日这样的契机,如这般凝视着她,有妥帖的由头,而非从前思念之时,不能向她寄信,送东西,不能……得以去清州见她一面。明明这些,只要他鼓起勇气,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
有时,裴应亦深恨自己的怯懦与退缩。明明先遇到林鸾的人是他,可是终究,他却只能是遇到了她,不过与她擦肩,他便软弱地止步不前,望着她走向萧决的身旁。
……
林鸾返回时,寺庙中已然掌起了灯。侧殿中寥寥无人,不见林鸢与林莺,亦不见侍奉的下人们,只有一个身穿袄裙的小丫鬟,正背身拭着几案。
听到房门前传来轻微的推门声,与有人走进侧殿的脚步声,碧桃僵了一下,方才转过身去,望向走进侧殿的林鸾,行礼道:“二姑娘,您回来了。”
瞧了一眼碧桃,林鸾颔了下首,略微疑惑地问道:“嗯,墨竹呢?你不是三妹妹身旁侍候的吗?怎么在这儿……”
碧桃忙答道:“墨竹姐姐方才被叫出去了。”
林鸾复又颔首,不再言语。她寻了处绣墩坐下,碧桃站在原处顿了顿,忽然走了过来。
伸手去拿茶盏,碧桃为林鸾斟了盏茶水,有些拘谨地笑道:“二姑娘出去这般久,该是渴了,用些茶罢。”
林鸾“嗯”了一声,抬手拿起面前的茶盏来。碧桃只觉得一颗心将要跳到喉咙口,眼瞧着林鸾将要饮下那盏茶水,却又见她在将那盏茶水放于唇畔时,微顿一下,忽然抬起头来。
碧桃以为林鸾发现了什么,面色不禁微微有些发白。
她按捺下心中的忐忑与惶恐,强作镇定地问道:“二姑娘,您怎么了?”
林鸾望着碧桃发白的面色,不住微颤的双手,宽慰似的对她笑了一下,柔声问道:“我倒是要问你,可是出什么事了?你的手都有些发颤。”
闻言,碧桃的心中羞愧得无以复加。她垂首,不敢去看二姑娘那双满是关切之意的潋滟水眸。
只是沉默片刻,对三姑娘的恐惧还是压过了对二姑娘的愧疚,碧桃谎说道:“没……没什么……许是因为寺庙清寒,奴婢有些冷,所以……所以才会一时发颤,请二姑娘恕罪。”
林鸾见她神色之中流露出的惶恐,失笑的同时,心中不由得想到,这还是头一回她晓得自己这般唬人,面前的小丫鬟都慌张成什么样了。
复又拿起手边的茶盏来,将已然有些温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林鸾望了眼碧桃,笑着宽慰道:“你不必紧张,我不会为难你的。待会儿墨竹回来,我教她去房间里拿一身棉衣来,你拿去穿上。你这一身,确是太单薄了些。”
见林鸾终是喝下了那盏茶水,此时又听她这般温声细语地同自己言语,碧桃的心中一时又是解脱,又是愧疚。
只是木已成舟,无可转圜,碧桃只能狠了下心,教自己不再继续想下去,然后目光有些复杂地向林鸾道谢:“奴婢多谢二姑娘。”
……
林鸾按捺着身上传来的那抹酥麻的异样,匆匆自侧殿中走出来。
殿外冷冽的寒风扑面而来,教她的意识暂时清明了一瞬,但亦不过只是一瞬。片刻之后,那抹酥麻微痒,仿佛羽翅轻拂的异样,又自全身蔓延,她只觉脚下发软,眼前亦有些发昏。
直觉方才那盏茶水定然有问题,林鸾心中暗道不妙。扶着廊下的阑干,林鸾勉力支撑着自己,往房间的方向走去,脚步已然有些趔趄。
混乱的意识中,林鸾努力教自己清醒几分,然后自心中思忖,只要回房之后,将门锁好,应是不会出太大的岔子。其余的,须等她熬过今夜,再去处置。
只是,半晌走到房间前,望见已然上了锁的房门,林鸾的心下倏地一沉。她不禁苦笑一下,要害她之人还真是心思缜密,煞费苦心,连她最后的退路皆斩断了。
左右环视一番,自回廊之外的花坛中寻了一截石砖,林鸾欲抬手砸开房门上的锁,不远处的拐角,却忽地传来一道略显恼怒的声音。
只听男子斥责道:“真是个废物,一个被下了药的娇弱女郎都能教她给跑了。”
另外一道男声响起,带着些不耐:“少啰嗦了,她被下了药,跑不远的,而且她若还想要名声的话,定然不会往外面人多的地方跑的。”
闻言,林鸾的心中仿佛坠了块沉甸甸的石头,急速落下——显而易见,这两人是冲着她来的。
手中绵软无力,石砖都有些握不住,林鸾回神,只觉得身上的酥麻微痒之感愈发浓重,而可以用上的力气,却皆消失殆尽。
“砰”地一声轻响,手中的石砖应声而落。与此同时,拐角处的两人,亦听到了这厢发出的声响。
“什么动静?”
“在那边,快追。”
顾不得身上的不适与眼前的昏黑,林鸾听得那两人的脚步声渐近,忙跌跌撞撞地沿着回廊,勉力往前跑去。
她一面跑,一面用残存的理智与清醒自脑海中思索着,倘若这般下去,她不过片刻便会被追上,如今之计,只有寻一处房间暂时躲起来,方能保全自身。
而在连推几扇房门,皆无法推开,身后的脚步声又渐渐逼近之时,林鸾心急如焚地伸手去推下一扇房门,这一回,阖着的房门却意外地被推开了。
第8章 误闯
◎晋江文学城独发◎
宝殿中,盏盏烛光摇曳,在佛龛上隐约轻晃,留下淡淡的影子。佛龛下的蒲团上,林鸢与林莺跪在佛像前,双手阖十,似有所求。
半晌,林鸢睁开眼睛,将手中点燃的檀香交予一旁的女使。待女使接过檀香,奉到佛案上,林鸢方才侧眸,去望自己身旁同样跪在蒲团上的林莺。
眉心微皱,林鸢问身旁的林莺道:“阿莺,你今日怎这般浮躁,连为祖母祈福都如此心神不定的,可是有什么事?”
明显心不在焉的林莺,忽地听到林鸢同自己言语,尚还不曾反应过来。茫然了一瞬,她望向身旁的阿姐,下意识应道:“啊?”
见她方才回神的模样,林鸢略显无奈地摇了下头,笑着叹息一声,再度重复了一遍方才询问的言语。林莺闻言,垂下眼眸,稍显敷衍地笑了下,显然对林鸢的询问避而不谈的掩饰模样。
“哦,阿姐,我无事,只是有些走神罢了,你不必管我。”
林鸢见她不愿提及方才走神的缘由,亦不再追问。摇首复又笑了一下,林鸢双手阖十,正待继续祈福,却见林莺的面上,不晓得为何忽然浮现出几分不耐之色来。
循着林莺的目光,林鸢同样望了过去。在瞧见站在一侧,满面焦灼忧虑之色望着林莺,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墨竹,林鸢面上的神色不免有些诧异。
瞧了眼身旁满面不耐的林莺,林鸢劝道:“既然墨竹寻你有事,你便过去瞧瞧罢。”
不过是随口提及,但不料林莺闻言,却好似不满到了极致。面上的神色愈加不耐,林莺恼火地低声嚷道:“我才不去,她都问了我几遍了,我明明告诉她林鸾与安平王殿下在池塘旁,她自己找不到,同我有何关系。”
林鸢不曾料到天色已然这般晚了,林鸾竟还不曾回来。眉心皱起,想到林鸾向来是聪慧知礼,进退得宜的性情,林鸢下意识地觉得有些异样。
瞧了眼身侧的林莺,林鸢微微皱着眉,复又劝道:“你既然晓得阿鸾方才在何处,过去帮墨竹寻找一番又能如何?说到底,阿鸾亦是你的阿姐啊,你对她,难道还不如一个奴婢对她挂心吗?”
望着身侧一口一个“阿鸾”的阿姐,还有她眸中显而易见的担忧,又想到自林鸾从清州回来,娘亲与祖母等人对林鸾的关怀,安平王殿下的提亲……林莺眼底的不耐与冷戾愈重。
掩于袖中的手指不禁攥了攥,林莺心中恨恨,面上却不显。想到今日之后,林鸾这个克死父母,如今还要去抢她的亲人与姻缘的灾星便再无翻身之日,她心中方才畅意几分。
捂住耳朵,忽地站起身来,林莺的语气仍旧有些不耐:“晓得了,我这便过去帮她寻林鸾,阿姐比娘亲还啰嗦。”
林莺走到墨竹的面前,墨竹见她面上隐有不耐之色,却无暇顾及。满面焦急与担忧,墨竹一叠声地问道:“三姑娘,您方才真的在假山的池塘旁见到我家姑娘与安平王殿下了吗?姑娘临走之时,明明说只是去后院观赏梅花,待会儿便回来的……”
打断了墨竹的言语,林莺颔首,随口反问道:“是啊,你没有在池塘边上找到她吗?”
见墨竹神色迟疑地启唇,似又要说些什么,林莺忙撇清关系道:“要不你再回偏殿瞧瞧?她这会儿许是回来了呢,其余的我亦不晓得了。”
方才自偏殿回来的墨竹闻言,面上的忧虑之色愈重,她摇头焦急道:“三姑娘,奴婢已回偏殿瞧了好几回了,我家姑娘都不曾回去。偏殿中只有您身旁侍候的碧桃姐姐在,亦说不曾见到我家姑娘……”
林莺按捺着不耐,冷漠地对墨竹道:“那我便不晓得了,你去问问旁人罢。”
说罢,林莺便欲转身回去,墨竹无可奈何地望着她。
不晓得是何缘故,墨竹总觉得这位三姑娘不像是全然不知她家姑娘到底去了何处的模样,但倘若她不想告知,墨竹一个奴婢,自然没有资格亦不能再继续追问她。
只是正当墨竹有些踌躇是否应该叫住林莺之时,欲转身离开的林莺,却忽地顿住了脚步,面上的神色变得异样复杂。
循着林莺望去的方向,墨竹转身,同样望了过去。
察觉到墨竹的目光落在碧桃的身上,林莺的心中骤然有些惴惴。暗骂了一声碧桃这个死丫头竟敢跑到这里来,还满面惶恐之色,不是明摆着做贼心虚的模样,林莺忙快走几步,走到碧桃的面前。
见林莺走过来,碧桃开口,正欲说些什么,却被林莺忽地拽住手臂,往外面拉。
碧桃愣愣地去望林莺,却见林莺面上带笑,眼底却隐含威胁警告之意。
林莺对着碧桃笑道:“碧桃,你怎过来了?这里人多眼杂的,有何言语,我们出去说罢……”
寻了处僻静无人的地方,林莺耐着性子听罢碧桃一面哭啼,一面惶恐惊忧说的一番话,抬手便扇了她一巴掌。
恼火不已,林莺戳着碧桃的额头,气极反笑地怒道:“真是一群废物,她被下了药都抓不到,要你们有何用?整日只会哭哭啼啼,简直是个草包,你等着罢,等回去我便将你发卖了。”
碧桃捂着被扇了一巴掌的面颊,不住哭泣求饶:“三姑娘恕罪,请您不要发卖奴婢,奴婢知错了……”
不耐听她继续哭啼,林莺寒声道:“你方才说,她躲进一处房间去了,那便去搜啊,尽管大张旗鼓地去搜。便是今晚真的不能发生些什么,教安平王殿下瞧瞧她那轻浮浪/荡的狼狈模样,教所有人皆晓得她林二姑娘是个尚未出阁,却如此不知廉耻的人,亦不算浪费我那千金难寻的药了。”
林莺说罢,望着面前捂着面颊,泣涕不休的碧桃,愈发觉得不顺眼。她身旁怎么尽是这种蠢物,连这一层都想不到。
可是,听罢林莺的这番言语,碧桃却好似愈加畏惧,愈加讳莫如深。顿了顿,碧桃有些踌躇地惴惴道:“三姑娘,奴婢赶过来要说的便是这个。”
抿了下唇,碧桃一面哭啼,一面声音颤抖,语无伦次地说道:“二姑娘她……她闯进的……好似是圣上的房间……”
……
弥漫着浅淡的龙涎香的房间中,唯有一盏灯光柔和的夜灯亮着。萧凝在佛龛前进了檀香,又以桌上玉瓷盏中的清水净了下手,正待转身回案前,却忽地听到“吱哟”一声,房门被推开的动静。
清冷的眉心微皱,想到已然吩咐过不许邻近的厢房住人,自己憩下之后,亦不许有人前来打搅,萧凝冷淡挺俊的眉眼愈加沉冷了下去,寒潭冷月一般。
正待出声命隐于暗处的暗卫前来,将僭越的不速之客拖出去,一抹脚步跌撞的袅娜身影,却忽然闯进了内间,似是在寻些什么。
萧凝神色晦暗不明地望着那抹纤瘦的身影,眸中有漠然厌恶的情绪一闪而过。他不曾料到,这两年在朝堂上用过那些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的手段之后,竟还有人敢做这种遣女子投怀送抱的荒谬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