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完之后,又去擦她的脸颊和下巴。
他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些粗暴,纸面粗糙,很快就把她白嫩的皮肤蹭得通红。
林幼宁的嘴角还在往下渗着血,被他擦拭过的皮肤也火辣辣的疼。
她想自己现在的模样应该狼狈极了,怪不得所有人都像看笑话一样在看她。
眼眶又酸又涩,很难受,她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钟意,你能不能放过我。”
钟意置若罔闻,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仍然在执着地擦拭着她原本就干干净净的脸,很久才轻声说:“脏了,我帮你擦干净。”
脏、了。
这两个字没有任何停顿地冲进她的耳朵里,林幼宁的身体变得僵硬,再也伪装不下去。什么成年人的体面,什么仅剩的尊严,什么好聚好散,这一刻她统统不要了。
用仅存的力气推开了他,她后退几步,扶着桌面堪堪站稳:“脏?我有你脏吗?”
她连声音都在颤抖,却还是不肯再流一滴泪,“你怎么还有脸装出一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你怎么还有脸指望我能像以前那样,把一颗心挖出来任你摆布?你怎么还有脸……钟意,明明最脏的,就是你。”
不知不觉,周围站着的已经全都变成了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就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她把自己血淋淋的伤口亲手撕开,奄奄一息地站在这里,满足了所有人的好奇心和窥探欲。
像一个滑稽可笑的小丑。
不远处的地方,程小安终于挂了电话回来,站在人群外,正在用力往里挤。
而几步之遥的钟意,看上去好像比她还要痛,眼尾泛着微微的红,隔了很久才低低道:“林幼宁,你有什么了不起。”
他的声音很轻,夹杂着不明显的哽咽,“你不喜欢我,不疼我,没关系……总会有人愿意喜欢我,愿意疼我。”
他在说什么,林幼宁听不清,也不想听,她几乎是用尽全力才直起身来,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走。
今晚实在太糟糕了,她一分一秒都不愿意继续呆在这个地方。
外围的程小安着急得要命,隔着人群抓住了她的手,艰难地把她往外带。
林幼宁本来就醉了,脚步不稳,推搡间险些摔倒。
钟意看着她的背影,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走近几步,朝她伸出了手。
却被程小安抢了先,稳稳扶住了她。
大门被人推开,门上悬挂的风铃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又重新合上。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对周围所有目光视而不见,钟意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睛,一滴滚烫的眼泪落下来,没入那条柔软的红色围巾里,转眼没了痕迹。
第25章
开学之后,林幼宁重新忙碌起来。
李梦秋原本还是给她安排了一门心理学相关专业课的TA,想让她混点能写进简历的经历,但是她怕在课上见到钟意,想了很久,还是找了个借口拒绝了。
距离林幼宁博士毕业只剩下最后一学期,她也开始感觉到危机感,于是和其他人一样,开始频繁往学校里的Career Center跑,一版又一版地修改简历,准备找工作。
学分已经全部修完,小组project也都到了收尾阶段,再加上不是TA,如无必要,她基本不会再去学校。
不得不去的时候,偶尔经过食堂,看着那幢外形很像蘑菇云的建筑,林幼宁会有些出神,也会想到很久之前的事情。
初遇那天,她先是吃饭的时候碰到了顾霏霏,没过多久,离开的时候就碰到了钟意。
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更何况钟意是从来不肯吃食堂的,所以那天……应该是顾霏霏看到她之后,联系了钟意,钟意才特意过来的。
也许没有什么缘分,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设计。
她租的新房子也在学校附近,装修老旧,没有电梯,也没有24小时安保,更加没有露台花园。但是林幼宁住得很安心,很踏实。
日子一天天平静地过,她的生活也慢慢回到了最初时的样子,每天学校和家两点一线,枯燥乏味,但也安稳。
不会再有任何不必要的期待,当然也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
开学不久后的一个晚上,程小安半夜喝醉了跑来敲她的房门。
林幼宁去开门,看到程小安眼眶微红,抱着一个空酒瓶坐在她房门口,衣服上都是灰尘,两句话没说完就开始哽咽。
手忙脚乱地安慰了她半天,林幼宁听见她语无伦次的埋怨,具体发生了什么林幼宁也没搞清楚,只知道伏城今天拒绝她了。
他说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又劝程小安离开纹身店。
他说她应该有更加广阔的天空。
程小安从来都是坚强独立,率性洒脱的,认识这么多年,林幼宁从没见过她哭成这样。
那晚她们头挨着头躺在床上聊了一整晚,最后程小安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很平静地说,她要放弃伏城了。
没过多久,程小安就开始找工作,有时候也会来找她一起改简历,模拟面试,看上去对于找工作这件事情比她还要上心。
但是因为她研究生毕业已经好几年了,并且期间一直都没有呆在与本专业相关的领域,所以简历显得很单薄,找工作的难度也很大。
直到林幼宁已经收到了好几份面试,程小安的邮箱依旧风平浪静。
林幼宁想到几年前,研究生刚毕业的时候,她原本是拥有一份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工作offer的。
然而放弃的时候,她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大概人生中很多事情,没有值不值得,只有后不后悔。
毫无疑问,程小安并不后悔。
二月底的某一天,林幼宁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那天下午五点左右,临近日暮,她刚陪着一群患有心理疾病的小孩子聊完天,做完游戏,筋疲力尽地从学校出来,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
她最近很累,无论是找工作还是写论文都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压力,手上虽然已经有了几份备选offer,答复日期眼见着就要到了,她却还是拿不定主意。
越想越累,林幼宁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前的红灯已经进入倒计时。
就在信号灯即将变成绿色,她刚刚迈出脚步的那个瞬间,肩膀忽然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林幼宁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却在异国他乡的街头,看到了一张熟悉带笑的脸。
暑假里曾经跟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相亲对象,季从云。
将近一年未见,季从云还是她印象中的模样,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从头到脚都让人挑不出来一丝错处。
而此时此刻,他穿着长长的浅咖色大衣,看了她几秒,忍不住笑了:“没想到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林幼宁也很惊讶:“季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公司外派,我过来出差。”
两个人聊了几句,季从云低头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很有礼貌地问她有没有时间一起吃晚餐。
她稍一犹豫,还是点了头。
那次相亲过后,他们彼此交换了联系方式,后来季从云偶尔也会联系她,但是她担心钟意吃醋,回复得很冷淡,渐渐地,季从云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就没再打扰过。
从头到尾他都很有绅士风度,林幼宁的确对这个人反感不起来。
他们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泰国餐厅,点了店里的双人套餐。
和季从云一起吃饭其实并不无趣,因为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倾听者,很会接话,可林幼宁却没什么能拿出来跟他聊的。
她在国外虽然呆了很久,但是日常生活极其乏味,不是论文就是实习,唯一一件脱轨了的事,也不太方便对他提及。
大概是觉得有些冷场,季从云主动跟她聊了一些大学期间的事情。
季从云曾经是篮球校队的中锋,下课之后经常跟同学在操场打球,在学校里也算是半个风云人物。
聊到这里,林幼宁才想起来,她也曾经陪室友去看过他打球。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已记不清季从云穿着球衣是什么样子了。
吃完晚餐,天色已深,在季从云的坚持下,林幼宁坐上了他的车。
季从云在当地租住的房子和车子都是公司派发的,住得离她虽然不近,但也不算太远,大概半个小时的车程。
一路无话。
林幼宁本身就是一个很被动的人,做什么都要等别人先开口,而季从云大概是怕找错话题,谈吐间也很谨慎。
等车子停到她楼下,林幼宁解开安全带要下车的时候,季从云转头看着她,沉默几秒忽然问了一句:“我们以后……还能联系吗?”
这句话问得有点隐晦,她却听出来了,季从云真正想问的,是她现在是不是单身。
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林幼宁冲他笑了笑:“当然可以。你刚来不久,对这里还不熟悉,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随时开口。”
她这句话里其实是客套居多,可是季从云这么一个聪明人,却像听不懂似的,从那之后,经常找各种各样的借口约她。
有时候是请她帮忙陪自己给家人挑选一些保健品;有时候是出席公司的社交场合需要女伴;也有时候……只是单纯地加完班后,想和她吃一顿饭。
其中有一回,林幼宁陪他去Mill Avenue逛街,又路过那家精品店。
因为天气渐暖,所以橱窗里堆放的一排围巾上都标着On sale的字样,而且折扣力度还不小。
她站在橱窗外,盯着其中一条红色围巾看了很久。
季从云问她是不是喜欢,林幼宁摇摇头,说这里的冬天不太冷,不怎么需要围巾。
她撒谎了。
上一个冬天实在太冷,她又弄丢了围巾,好不容易才捱过来,差点丢了半条命。
就这么跟季从云见了几次面,林幼宁不是傻子,也学不来那套装聋作哑,某天夜里睡不着,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冒着被嘲笑自作多情的风险,给他发了一条微信,很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暂时没有恋爱方面的想法。
对方回复得很快,语调平和,说他这趟外派时间很长,所以不着急,什么都可以慢慢来。
林幼宁盯着这一行字看了很久,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干巴巴地发了个晚安。
偶尔视频的时候,父母也会提到季从云。
林幼宁这才知道,当初周云之所以会介绍季从云给她认识,就是因为对方的工作需要经常到国外出差,不过因为他们公司当时的发展重心在另一个州,所以周云也没跟她多提。
她听得出来,母亲字里行间的意思,都是觉得季从云各方面都很好,跟她也很合适,是她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结婚对象。
大概是她的态度看上去不够积极,周云每次跟她视频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一会儿说邻居女儿今年要结婚了,一会儿又说林幼宁一个高中同学刚生完二胎。
总之,生怕她博士读完之后,就更加没人要了。
某一次视频到最后,周云第一次试探性地问她,博士毕业之后,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回国。
林幼宁明白她的想法,如果自己一直在国外呆着,父母鞭长莫及,于是只好安抚她,说自己会试着和季从云相处。
挂了视频之后,她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思绪还没从刚刚的谈话中抽离出来,忽然收到了一封邮件。
她打开手机,粗略浏览了一下邮件内容,发现竟然是Unicorn发给她的面试通知。
Unicorn是本市最权威也最知名的一家私人心理咨询诊所,能够进去的都是行业内的顶尖人才,林幼宁投简历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考虑过。
邮件内容里说,他们最近急招两名儿童心理咨询及亲子关系治疗方面的实习生,在学校放出来的相关名单里找到了她,觉得她的专业方向很合适,所以才给了面试邀请。
林幼宁被这个从天而降的惊喜砸得有点懵,好半天才回复,说自己一定会准时到。
几天过后,她准备得非常充分,过去参加面试。
面试总共分三场,先笔试,再群面,如果都过了的话,一周之后,还有最后一场终面。
林幼宁笔试发挥得很好,群面的时候,由于她的性格原因,模拟案例的时候,表现不如同组其他人亮眼。
Unicorn这次只招两名实习生,来面试的人却很多,她以为自己肯定没戏了,回家之后,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一周过后,她接到了Unicorn的电话,通知她一周后参加终面,谈薪资待遇。
程小安知道这件事之后,拉着她去了一家很贵的西餐厅庆祝。
她们点了一瓶红酒,林幼宁喝得其实不算多,但是红酒醇厚,后劲也大,所以回到家之后,她觉得头很晕,于是什么都没做,洗完澡就早早睡了。
林幼宁是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的。
大脑仍然保持着睡前的微醺状态,她揉了揉太阳穴,扭头望向窗外。
下雨了。
她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
记忆恍惚间与上一次的雨夜重合,当时她也是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数着雨点辗转反侧。
视线不由自主地望向枕边的手机,林幼宁拿起来看了一眼,亮着的屏幕上显示有几条微信消息。
一条是程小安的,问她有没有平安到家,另外一条是季从云的,问她周末有没有空一起去看画展。
她回复完之后,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窗外的雨无休无止,细细密密的雨点很有规律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扰人的声响。
林幼宁现在租住的房子面积很小,也不分厅室,沙发后面就是床,只在中间用厚纱帘做了一层遮挡。
头还是有点晕,她放下手机,走到餐桌,泡了一杯蜂蜜水,靠在窗边,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
再不愿承认也没有办法,下雨了,她的心情变得很差。
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冲刷着,玻璃窗变得雾蒙蒙的,模糊不分明。
皎洁的月光被层层乌云遮蔽,只余下一片无边无际的深灰。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同样是昏昏沉沉的,林幼宁微微仰着头,视线透过窗,落在茫茫夜空里。
她其实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看,只是在放空自己而已,可是当她的眼睛慢慢往下移的时候,却在如丝雨幕中,看到了一个不应该看到的人。
对面是一个红色电话亭。
层层叠叠的树影随风摇晃,发出扑簌簌的声响,电话亭里亮着一盏浅浅的灯,红色漆门半敞着,在路面上映出一个半蹲着抽烟的模糊影子。
他后背靠在电话亭的门框上,嘴里咬着一支正在燃烧的烟,漆黑眉眼向下垂着,寂寥又冷清。
雨点连成了一条直线,沿着电话亭的檐角滑落下来,打湿了他的发梢,他却恍然不觉,一动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