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高家儿媳妇趁着天蒙蒙亮,一大清早就抹黑出门,花大价钱给夏知秋买点心。
幸亏这两位官家海量,都不似生气的模样,高家儿媳妇稍稍安下心来。
高家儿子和媳妇儿道了别,三人便上路了。
夏知秋有点晕车,又无甚胃口,于是倚靠着车壁昏昏欲睡了一整日。
待夜深了,三人总算是赶到了夏府。
高家儿子这才知晓,夏知秋竟然是吉祥镇的知县大人。
他在小翠的招待下,诚惶诚恐地睡了一晚。
隔天早上,三人一道儿赶去河边见高大爷。
高大爷一如既往地在河边做划船生意,生意还算不错。
这几日阳光明媚,河边上有了些热闹可看——河边搭建了摊位,这几日正举办庙会。河面上,春香楼的老鸨还租了几艘画舫,让自家姑娘在船板上穿得清凉,载歌载舞,吸引各路贵客。
夏知秋掩于路人之中,正欲上前和高大爷打招呼,却被谢林安轻轻拉了一下衣角。他摇了摇头,示意夏知秋不要轻举妄动。
夏知秋会意,停下步子,静候后文。
谢林安问高家儿子:“那是你父亲吗?”
高家儿子早在人海潮潮瞧见高大爷了,他欣喜若狂地点点头:“是!那长相,是我阿爹!不过……他好似长高了些,往常他才到我脖颈过呢!如今瞧着,和我一般高了。”
谢林安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你便上前去认亲吧。不过你莫要忘记了,你父亲本是将死之人,如今‘死而复生’,恐怕有诈。而且前些日子,我们还瞧见他眉心黑痣落地,也就是说,他这副容貌是真是假,尚且不知。”
这话一出,高家儿子再笨也知晓要留个心眼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上前,目光灼灼,直勾勾盯着高大爷,问:“您划船一趟,要多少个钱?”
高大爷看了一眼高家儿子,道:“二十文一趟,小伙子要过河吗?”
高家儿子抿紧了唇,半晌不语。
阿爹绝对不可能认不出他!除非……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他阿爹!
高家儿子咬紧牙关,厉声问道:“你不是我阿爹,你究竟是谁!”
高大爷吓了一跳,他结结巴巴,不知该如何开口。
就在这时,高家儿子握住了高大爷的手腕,他将高大爷的衣袖捋起,看了一眼手肘,道:“我阿爹的手肘有一个红色胎记,你没有!你不是阿爹,为何又顶用他的相貌,假扮他?!”
这时,谢林安和夏知秋也走上前来,将高大爷团团围住。
高大爷见势不妙,只能颓然地道:“三位同我家去,咱们细细聊清楚,可好?”
三人也知道这事儿当众闹开不太好,于是跟着高大爷回了家。
高大爷刚打开院子门,顷刻间便有一名容貌艳丽的年轻女子凑上前来唤他:“阿夜,你回来了?他们……”
女子原本巧笑嫣然的脸,在看到高大爷身侧的人以后,顿时变得惨白,面无血色。
阿夜从未带过人回来,怎么今日与往常不同,竟然带回了外人。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高大爷苦笑一声,道:“看来吉祥镇,我们也不能待了。”
见两人一老一少亲密交谈,好似情人间的呢喃。饶是夏知秋和谢林安这样见多识广的人,也刹那间震惊了。
高家儿子难以置信地问:“她……她是谁?”
高大爷关上院门,对女子道:“你去帮忙沏一壶茶来吧,我有话对这三位公子说。”
“嗳,好。”女子捏了捏高大爷的手,浅浅一笑,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跟着你的。”
高大爷点点头,温柔地目送女子去往伙房。
见她走远了,高大爷从耳侧撕开一层肉皮,露出原本的脸。原来,他并不是风烛残年的老者,而是和夏知秋年龄不相上下的年轻男子。
他从门边上捎来一根粗壮荆条,单膝下跪,给高家儿子赔礼道歉:“在下冒用高家老先生的身份,在吉祥镇苟活八九年,罪无可赦。愿负荆请罪,只求高家公子原谅。”
高家儿子哆哆嗦嗦,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一切荒谬至极,让人哑口无言。
夏知秋拧了拧眉心,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既然你的身份败露了,总该说了吧?”
这位名叫“阿夜”的年轻男子依旧沉默不语,不知再想些什么。
谢林安见状,冷笑一声,道:“我算是瞧出来了,你这样隐姓埋名,定然是想躲什么人。你同那位姑娘生活,还不让外人知晓,可不就是金屋藏娇吗?这里头,恐怕是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吧?若是我将尔等的行踪抖露出去,你说……会不会招来什么可怕的事儿?你们这对苦命鸳鸯,恐怕是没活路了吧?”
闻言,阿夜浑身一颤,他咬牙切齿地道:“我愿意将事情全盘托出,不过请几位一定不要将我和小姐的行踪抖露出去。”
谢林安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那就得看你的表现了。”
“是。”阿夜道。
“还有……”夏知秋盯着阿夜的眼睛,轻声说,“关于叶眉眉的事,我也想知晓一二。正如此前所说的那样,你一定知道她在被神藏之前的行踪,可你却对我们撒谎了。其中的缘故,望你能老实说出来。你可怜,叶眉眉也可怜。你接触过那个小姑娘的,你也不忍心见她枉死吧?”
阿夜深吸一口气,缓慢地点头:“是,我明白了。是我对不住叶家小姑娘,也对不住高家老先生,我会如实说出来的。”
阿夜知道,他被高家儿子认出身份,未免引起骚动,只能说出真相博得原谅,再悄无声息地带着小姐离开此处。
他若是负隅顽抗,夏知秋大可将他和小姐押入大牢严刑拷打,到那时,就没了其他退路了。
阿夜不蠢,他不愿冒险,也不想小姐受伤。因此,他别无选择,只能说出实情。
他好不容易得偿所愿,不想再失去小姐了。
第106章
事情要从十几年前说起。
阿夜被义父引荐给高阳秦家时,才十五岁。他从小就被义父用最为严苛的要求培养成杀伐果决的暗卫。
暗卫认主,如同狼狗认主一般,一旦服从于某人,即便是贵主儿要他的性命,他也在所不辞,二话不说自刎。
阿夜从小就被培养得没有情感,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机器。这种培养过程是残忍的、丧失人性的。
在暗卫幼年识人的时刻,主子家就会给每个奶娃娃分配一只嗷嗷待哺的狼崽子,让他们亲手将其喂养大,培养自己最为忠心的宠物。
阿夜也不例外,他养了一只名为“哮天犬”的狼。之所以给他取这个名字,乃是阿夜自小就爱听《宝莲灯》的故事。他觉得戏文故事里的二郎神法力无边,很是厉害。少年都是慕强的,他也想自己成为一方大人物。
阿夜长大了,狼崽子也长大了。长大后的狼能跑能捕猎,还能听他发号施令。阿夜和哮天犬一同完成了不少义父发布的任务,手上或多或少也沾过鲜血,可他还是丝毫不惧怕。
世上没有对错,只有立场不同。
他是忠于义父的,自然要为义父效命,他可是义父的人。
然而在他十四岁的那一天,他和其他伙伴们都接到了义父发来的同一个任务。那就是……杀死自己亲手养大的狼崽子。
大家惊愕不已,下意识望向身边的宠物。
这是他们亲自养大的狼,是他们的伙伴,也是最亲密无间的亲人。
如今义父竟然要他们杀死他们的宠物?何其残忍!
阿夜摸了摸哮天犬的头,它还什么都不知道,对于主人突如其来的温柔爱抚,兴奋地嚎叫了几声,将头抬得更高,蹭上主子的手。
哮天犬百般信赖阿夜,即便他出刀杀狼,恐怕哮天犬也不会攻击他,只会疑惑不已,任凭他下杀手。
大家动摇了,有的说不过是一只狼,有的说这是家人下不了手。
有人提议,不如用毒吧,狼的年龄大了,行动迟缓,也不便再参与任务,给它一个了断。
然而义父却不肯,他叮嘱他们,必须要用刀子,活生生割断狼的喉咙。
“为什么?”阿夜喃喃自语。
义父说:“想成为一名优秀的暗卫,必须完全服从主子的命令。主子要你往东,你不得往西,即便是手刃亲人也得答应,这才是真正乖巧的下属。这是义父给的第一个试炼,通过试炼的人,则可以成为我的心腹。”
阿夜动摇了,他和其他人一样,自打睁眼起,接触的第一个亲人就是义父。
他和他们竞争,也不过是为了夺得义父的恩宠,获得义父的信任。
义父,就是他们的天。
义父的话,就是至高无上的旨意,必须遵从。
如今,有一个能够亲近义父的机会摆在阿夜的面前,让他怎能不心动呢?
阿夜望向了哮天犬,他闭上了眼睛,也捂住了哮天犬无辜的双眼。
他手里握着匕首,摩挲哮天犬毛茸茸的脖颈。他知道哪处是血脉,知道只要速度够快,哮天犬走得就不会痛苦。
“嗷呜——”一声,鲜血溅入阿夜的双眸,他的哮天犬倒在了他的怀中。
阿夜颤抖着挪开了手,他诧异地发现,哮天犬明明是只狼,却也会落泪,死不瞑目。
阿夜是第一个做到这事儿的人,有的人跑了,有的人也模仿他的动作,完成了义父的任务。
那些没有做到的“干儿子”,被义父统称为“半成品”,他们被处理掉了,生死不明。
阿夜想,这样厉害的伙伴们被称之为“半成品”,那么“成品”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阿夜十五岁那年,接到了义父给的第一个重要任务。义父以“护卫”之名,将他送到了高阳秦家,让他认秦家家主为新主人,今后听从他的差遣。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不过是义父给的一个新任务。义父要他在两年内,取新主子的项上人头回来见他。
虽然不知道义父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不过阿夜从来不质疑义父的命令。
高阳秦家百年前也是朝野高官,奈何祖上辞官返乡,勒令家中后辈不可再踏入官场。渐渐的,秦家从商,成为当地一代富硕商贾,加之祖上有过官荫,因此在当地也成了气派的兴旺世家,等闲不敢招惹。
新主子秦老爷年过半百,端得一副慈祥样貌。他待阿夜很好,并不是将他当成呼来喝去的下属,而是以后辈身份招待他。供他吃喝,还给他另辟了一处干净小院落,供他居住。
阿夜受之有愧,不肯轻易收受好处。
他不是来享福的,他是来杀人的。
秦老爷再怎样真心待他,不过半年,就会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某日,阿夜的院子误打误撞闯入了一名娇俏女子。
那女子梳飞仙髻,发间插着炸金珠桃花簪,坠着南珠流苏,走路时,随风摇曳,清脆作响。
阿夜耳力惊人,不过片刻便察觉院中来了人。
他掩入角落,不动声色查探。
只见来人并不是朝他的主屋而来,倒像是借他院中的墙,好爬到府外。
阿夜想起来了,他的院落正对着府外,临街只隔了一道墙。
这女人想做什么?
待她蹑手蹑脚攀梯爬上房檐之时,阿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到她身后,随后搬走了梯子。
那女子还没反应过来,兀自哝囔:“不是让金雀在屋外接应吗?她怎么这么久还不过来?这般高呢!我往墙外跳,可不是得摔断腿?”
她自顾自叨叨,听得阿夜眉头微蹙。
不一会儿,阿夜出声提醒:“如今没了梯子,你往墙内跳也是会摔断腿的。”
女子这才察觉身后有人,她攀附在黑瓦上,朝内侧看,只见她爬墙的梯子被阿夜顺走了,那男人还面无表情地仰视着她。
女子大惊失色,道:“我……我不知道这院子里有人。”
“现在,你知道了。”
“你……你把梯子还我。”
“你是什么人?擅闯秦家内宅,我要抓你去见秦老爷。”
女人吓得六神无主,忙双手合十,哀求:“别告诉我阿爹,求求你了。”
阿夜皱眉,问:“你是秦家小姐?”
女子自觉失言,急忙捂住嘴。她一个千金大小姐学人爬墙算怎么一回事?太丢份儿了。
阿夜思索了一番,想起,秦老爷老年得女,确实是有个才及笄的幺女儿。因着这名小姐最年幼,也最受宠,平日里被奴仆们看护得好好的,莫说见她一面,就是近身也不大可能。
这样养尊处优的娇小姐,居然学了宵小之徒爬墙那一套,反差属实有些大。
阿夜难得抿出一丝笑,很快又收敛了去。
他质问秦小姐:“你爬墙做什么?若是不说,我便押你去见秦老爷。”
秦小姐头一次受人胁迫,霎时间哑口无言。
她挣扎片刻,轻声道:“今日薛山书院有蹴鞠赛,江川表哥也去了,我想给他助助威。”
阿夜挑眉,显然是不大信:“你要看蹴鞠赛,和秦老爷说便是了,何必偷偷摸摸爬墙去?你在撒谎,我生平最痛恨骗子。”
“没有没有,我不是在骗你!”秦小姐咬了咬指尖,低语,“阿爹不愿我见江川表哥,他说江川表哥私德有亏,还未成婚,已让府外的女子有了身孕。不过表哥同我解释过了,那是有人陷害他,想了损招要进他的府中。而阿爹这般嫌弃表哥,定然是觉得江川表哥家境贫寒,不愿我下嫁。阿爹不想我去见表哥,那我只能偷偷去了。我看过图纸,你这边的院子正巧连着街,我一翻墙就出去了。”
秦小姐说完这话,顿了顿,道:“我不是刻意打搅到你的,实在是不知这院子里住着人。如今我和你解释清楚了,你就放我过去吧?”
阿夜问:“你今日的行径,若是被你阿爹瞧见了,你将如何?”
秦小姐愣了愣,道:“那我肯定会被禁足一个月,出不了府了!一个月啊,那得闲出病来。”
阿夜微微一笑:“我想,秦老爷应当已经知晓了此事。”
“为何这样说?”
“你看,你丫鬟并未如约来接应你,没准是被秦老爷逮住了。你且等着,不出一刻钟,定然会有奴仆来我院中寻你。”
此话一出,秦小姐吓得花容失色,她听到院外有喧哗声,结结巴巴哀求:“你……你快放我下去,有人来了!”
“来不及了。”阿夜打算见死不救。
“求求你了,救我这一回吧。你该不是那么冷血吧?你救救我吧!”秦小姐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将哭不哭的样子,瞧着委实可怜。
阿夜瞧着她惊惧落泪的眉眼,忽然想到了那日死在他怀中的哮天犬。
阿夜微微蹙眉,他足尖轻点,跃上房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