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长恭见状顿时暴起,腰间软剑骤然抽出,如同闪电般,准确无误的架在了那人的脖颈间。
那人却是丝毫不惧,只抬起头朝着李熙嘶吼着道:“殿下,万万不可去崇真宫,您要是去了,郎君必死无疑啊!”
是秋伯的声音?许琳琅与李玄听得都脸色一变,赶紧都围拢了过来。尉迟长恭已是用剑挑开了秋伯脸上的黑纱,当袁公公的脸露出来时,李熙与尉迟长恭同时都惊愕住了。
“袁公公,怎么是你?”李熙盯着袁公公一脸不可思议的问道。
“殿下,老奴罪该万死,只求殿下不要去崇真宫,不要让圣上知晓玄郎君的存在,老奴求殿下了,求殿下……”袁公公一边哀声求着,一边以头触地重重磕着,片刻之间,额头上已是血红一片。
“秋伯,你别这样,你起来。哥哥他不会去的,他不会伤害我的。”李玄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想要拽袁公公起身,可他身子乏力,一个趄趔眼见着就要摔到在地,李熙见了,赶紧伸手一拽,一把扶住了李玄的胳膊让他稳住了身形。
李玄没有料到李熙会出手相扶,他看着李熙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眼眶仍是濡湿的,可唇边已是含了一抹很是欣慰的浅笑来。
“袁公公,你先起来吧。”
李熙避开了李玄的眼神,只朝着地上的袁公公说了一句,然后将手自李玄的胳膊上放了下来。
“秋伯,你快起来吧,哥哥答应了。”李玄转过身,朝着地上的伙伯欢喜着声音道。
李熙此时已是回转身,至屋内案后坐了下来,袁公公见状这才松了一口气,自地上爬了起来。
“袁公公,我可以答应你先不去崇真宫见父皇,不过,你得告诉我所有的一切,一个字都不得再隐瞒。”李熙坐在案后,脸上的神色已是恢复了平日里的镇定与冷清。
袁公公听得这话,快步走到李熙跟前跪了下来,然后拱手道:“是,殿下,老奴也觉得,如今也该是向殿下说出所有真相的时候了。”
见得眼前的剑拨弩张之势终于解除了,许琳琅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她抬眼看了看李玄,便发现他脸色苍白,眉尖也微微蹙着。随即想起他多日未曾多食,适才情绪激动加上紧张,这会儿身子定很是不适。想到此处,她心里不由得生了些担心来,于是移步走到了他身侧,正待轻声询问他一句。
“琳琅,还有你……你们,都坐下吧。”案后的李熙瞥见了他二人的情形,脸上随即露了些不自在,可口中还是缓着声音道。
许琳琅听得答应一声,然后伸手搀了李玄的胳膊,扶到到一旁的矮几旁坐了下来。坐下之后,许琳琅解下了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掏出一小颗油纸包的东西来,拆开油纸又递给了李玄。
“是什么?”李玄问道。
“是饴糖果子,你含一颗,就不觉得饿了。”许琳琅轻着声音道。
李玄听得点点头,伸指头自许琳琅手里捻了那粒小小的饴糖果子,又放入了口中。
“袁公公,你起来说话吧。”这边的一幕全落入了案后的李熙的眼中,他皱了下眉头,片刻后,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收回了眼光,只对着袁公公催促了一声。
袁公公听得答应一声,而后颤巍巍自地上起了身,先是抬眼看看李玄,然后至李熙跟前,口中长叹一声道:“殿下,您可曾听说过,我朝后宫之内,若有妃嫔诞下了双生子,则视为大不祥之兆。”
李熙听得脸色微变,眼光投在李玄身上,沉默了片刻才道:“这事我有所耳闻,只是,上百年来,后宫之中并未有双生子的记录,更何况,我母后当年贵为皇后,难道也要受此宫规约束?”
“殿下,之所以上百年来我朝从未从过双生子,那是因为,能够顺利诞下的双生子,会请太医判断双子谁强谁弱,强者才得以留下得尽享万千宠爱,而那弱者,要么丢弃至宫外任由自生自灭,要么是当场溺亡,以绝后患……”
袁公公说到这里,脸上出现了一抹痛楚之色,李熙听得顿时语塞,许琳琅也是震惊不已。她不由自主抬眼看了看身侧的李玄一眼。李玄露出了苦涩一笑,示意她继续听袁公公说下去。
“殿下,当年皇后娘娘纵是母仪天下,尊贵无比,可她诞下殿下与玄郎君之后,却是若得陛下龙颜大怒。因为国师邱羽光说了,皇后一胎双生,乃是大凶之兆,若是任由双子一同长大,定会克父伤母,断国运,毁龙脉……”
袁公公说到这里,声音都颤抖了起来,李熙听得面露怒意,伸手一捶案几,口中咬牙道:“邱羽光这个妖道,一派胡言!”
袁公公听得长叹一声,抬袖拭了下眼角道:“我们这些人,都知晓邱羽光是妖言惑众,可圣上深信不疑,对其言听计从。圣上依着邱羽光的话,悄悄请来了太医,为殿下和玄郎君检查身体,太医言说玄郎君似有先天心疾,圣上便当场下令留殿下,趁夜杀死玄郎君。皇后娘娘听闻消息后,不顾产后孱弱,闯到屋内紧抱着玄郎君泣求陛下,她愿放弃皇后之尊,只求与幼子出宫一辈子隐姓埋名,陛下不允,娘娘便以头抢地要与玄郎君一块赴死。陛下仍不为所动,令老奴从娘娘手里抢过玄郎君,又命我抱出去尽快解决掉……”
袁公公说到这里,似是回想起了当年昭敬皇后惨痛护子的情形,一时情绪激动起来,只呜咽着再不能言语。
许琳琅听到这里已是止不住掉泪,她能想象得到,当时的昭敬皇后,心中该是何等的绝望与悲恸。她不敢看坐在身侧的李玄,只抬袖拭了一把泪,然后抬眼朝案后的李熙看了一眼,便发现李熙也已是泪流满面。
“后来,后来是袁公公不忍下手,救下了他,又瞒过了父……父皇是不是?”李熙转过脸拭干了眼泪,而后低哑着嗓音问道。
“无辜稚童,老奴纵是铁石心肠,又怎么下得了手?我将玄郎君抱了出去,慌慌之间,跑进了早年废弃多时的相思宫。当年先帝宠妃虞娘子与人私通,曾以修葺偏殿为由,在这偏殿之后建了一处地下宫室,用作偷情寻欢之用。后来事情败露,先帝杖杀奸夫,虞娘子也在宫中悬梁自尽。后相思宫频频出现闹鬼之说,先帝便下令将相思宫列为禁地从此废弃。我也是无意中自当年伺候虞娘子的老宫人口中,得知相思宫后苑假山下有地下宫室一事,。紧急之中,也只得将玄郎君藏在了这里……”
听得袁公公说到这里,李熙及许琳琅都稍稍松了一口气,当下也不出声,只紧盯着袁公公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安置好玄郎君后,我慌忙赶了回去,去兽苑偷偷杀了一只狸猫,将鲜血擦了一身然后去见陛下,告诉陛下我将玄郎君摔死了后苑山石上,尸体就埋在了假山之下。陛下见我满身血腥,不疑有它,还当场流下了眼泪,说为了我青朔的后世基业,他不得不下此狠心……”
袁公公说到这里,脸上露了一丝讥讽之色,分明是对皇帝的所当所为嗤之以鼻。李熙则是双手握拳,手上青筋绽出,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那深居简出一心修道以求长生的父皇,原来竟是个道貌岸然,弑杀亲子的恶魔。
想象着当时皇帝掉落的鳄鱼之泪,许琳琅只觉胸口一阵阵的发着堵,眼角的泪又忍不住掉落了下来。
眼前突然出现一抹素白帕子,许琳琅愣了下,定睛看去,才发现是身侧李玄递来的。
“别哭,别哭……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吗?”李玄轻着声音,眼中含着泪,唇角还是朝她挤出了一丝笑意来。
许琳琅朝他点点头,伸手接过了帕子,默默拭了拭眼泪。
“袁公公,后来呢,玄当年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他一个人,是怎么在这地宫里活下去的?”许琳琅擦干了眼泪,抬眼看向袁公公问道。
“次日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担心玄郎君在地宫中没吃没喝,会没了性命,好不容易捱到了天黑,我怀揣着一罐羊乳偷偷潜入地宫中,却是意外发现玄郎君虽是饿得哭不出声,可气息脉搏都在,我欣喜之极,抱起玄郎君一点点喂他喝进了羊乳……”
袁公公说到这里,转脸看了眼李玄,脸上露了一丝慈爱之色。许琳琅则是不由自主伸手过去,将李玄的手握在了手里。
“玄,你是吉人自有天相,所以有袁公公舍命相救,有天上神明在暗中庇护于你。”许琳琅轻着嗓音道。
李玄听得点点头,朝她轻笑了下,又将感激的目光投在了袁公公的身上。
“袁公公,后来,你每天夜里都会偷偷潜入相思宫喂养玄郎君是不是?”许琳琅也看向袁公公道。
袁公公听得点点头,顿了片刻才道:“后来,我白天在御前当值,夜里就会守在这里看护喂养玄郎君。玄郎君极是乖巧,夜里吃睡玩耍,白天便呼呼大睡,就这样一天天的长大了……”
“那我母后呢,我母后是何时才知道弟弟的存在?”李熙口中问着话,眼睛却是朝李玄看着,一声“弟弟”也自然而然的说出了口。
听得李熙的这声“弟弟”,袁公公脸上也露了欣然之色,顿了片刻才又接着道:“我守着这么大的一个秘密,却从来不敢对外人透露一个字,也不敢告诉给皇后娘娘。因为娘娘生产之时本就大伤元气,后又受此重创,神智渐渐就有些昏乱了。她一见了我,便情绪激动,大叫着上前要拿住我给玄郎君抵命,我根本没有机会说出口……”
袁公公说到这里,无奈的长叹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后来,殿下及玄郎君长到三岁之时,皇后娘娘的病也越发重了,成日昏睡,偶尔醒来也是神思恍惚,连人都渐渐认不得了,见到我时,也不再喊打喊杀了。我实在于心不忍,于是就想办法去了她的寝宫,打发了左右,跪在她跟前将玄郎君的一切和盘托出。娘娘听了这些,竟是瞬间神思清明了,她扑到我跟前,哭着哀求我见她去相思宫去见玄郎君一面,我答应了下来……”
袁公公说到这时又停了下,将眼光看向了李玄,李玄点点了头,接着袁公公的话道:“当年我虽然只有三岁,可我清清楚楚记得那天的情形。娘亲虽看起来有些病弱,可她还是很美很温婉。她的笑很暖,怀抱也很暖。她将我抱在怀里,给我取了名字,还将那枚饕餮纹玉佩挂在了我的身上。她告诉我说,哥哥有一块双凤纹的,和我的这块能合成一整块。她说哥哥是太子,等他有能力保护我时,他就会来这里接我,到时候我将这玉佩拿出来,哥哥就会相信我是弟弟了……”
李玄的声音轻轻缓缓的,在他的描述之下,昭敬皇后的音容笑貌恍然就在眼前,令人听得心里忍不住生了孺慕温暖之意。
李熙再也忍不住了,他低着头,紧紧捏着手里那合在一处的一对玉佩,口中哽咽着唤了一声“母后”。
这么多年过去了,昭敬皇后在他的脑海中的印象已是越来越模糊了,他只记得她一直病歪歪的模样,她的身上,也总是隐约有一股药味。她总是靠在榻上静静地看着他,眼神爱怜里又透着些悲伤。当年幼小的他一直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如今想来,她是一见了他,就想起了那一出生就被残忍杀害了的弟弟吧。
“殿下不要太过悲伤,娘娘当年虽是受够了骨肉分离锥心之苦,可自次那次相思宫见过一面之后,娘娘就变得开心了起来,她积极配合太医治病,还一心谋划着玄郎君的未来。她曾想过要设法将玄郎君送去宫外,可一来宫禁森严,想要送出一个孩童实在有风险,二来宫外一想又寻不到可以相托之人,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定让玄郎君暂时留在相思宫由我看顾。”
袁公公说到这里站起了身,伸手指着屋内的陈设又接着道:“殿下请看,这屋内的画,屏风,琴还有花瓶,全是娘娘为玄郎君准备的。这些都是娘娘当年的私藏,要么与殿下屋内的一模一样,要么是成双成对的。娘娘还为殿下和玄郎君赶制衣裳,春秋秋冬四季衣裳,每一岁都提前做好了,三岁,四岁,五岁的……一直做到成年……”
原来是这样,许琳琅听得袁公公这话,突然想起那天夜里,她自相思宫出来,见到了同样身着同样青绿宽袍的李熙。当时她也由此笃定,李玄与李熙是同一个人。如今想来,他们身上穿的,都是昭敬皇后当年亲手制成的,自然是一模一样的,只是那一天凑巧两人都选了那件青绿袍子穿了。
“只可惜,娘娘身子亏空太多,又伤神过度,见过玄郎君之后已然是强弩之末,硬撑着一口气。待到了年底,她还是捱不过去了,带着对殿下和玄郎君的无限牵挂,香消玉殒了……”袁公公说完长叹了一声,面上的神情也极是黯然。
“母后,母后您为什么不再撑一撑,再等一等,等我长大一些……”李熙口中低喃着,眼泪也一滴又一滴的自眼眶溢出。
李玄见状站起了身,慢慢走到了李熙的跟前。
“哥哥,你别难过了,我们兄弟二人今日总算见面了,娘亲若是在天有灵,她一定会高兴的。”李熙轻着声音,口中劝慰李熙道。
李熙闻言顿了下,他慢慢抬起头,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只是比自己明显孱弱苍白的面孔,心中一时酸楚一时心疼,这血脉相连的感觉令他忍不住一阵阵心潮激荡。
“是,我们终于见面了。从今往后,谁也不能再欺负你了,谁都不可以。”李熙站起了身,双眸看着李玄的眼睛,口中一字一句说着。
李玄听得点了点头,又泪眼朦胧着唤了一声“哥哥”,李熙抬袖替他擦了擦眼泪,然后低下头,将刚才合二为一的玉佩又分开了,将那块饕餮纹玉佩替李玄挂在腰间玉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