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路微微熟悉,燕衡问:“父亲在何处?”
“老爷在神祠呢,”云湖面色凝重起来,“近几日老爷时常梦中惊醒,深感不安,便想着来祠堂上上香。”
拐了个弯,在院子深处看见一处高大的屋子,云湖快走一步,上前推开房门。
房屋正前方一座巨大的神龛,龛门大敞,供奉的神像一览无余。
画像微微泛了黄,圣洁的神女手持神器,端坐祥云,眉目间一派清宁,向下看的眼神饱含悲悯。
小鹿神。
一看见这副画像,燕衡打心底便起了厌恶之意。
神龛下,云承廷跪伏在地,眼睛紧闭,神情虔诚地向神明祈祷。
明缨看着他衣着华贵,精神矍铄地求神拜佛,心里不由万分愤怒。
他踩着人血骨头活到了今日,而那些本该活下来的生命却尸骨无存,至今不得善终。
哪里有什么神明?若有神明,此等罪人为何不惩?
袖子下的手被她扣紧,指甲几乎深入皮肉。
众人心思各异地等在一旁,待到一旁香烛烧了一半,云承廷终于起身。
云湖几步上前,伸手搀扶他起来。
“老六,”云承廷转着手里的珠串,脸上沉淀着掌权几十年的威严,“无事不登三宝殿,什么事?”
燕衡掩下眼中不屑,玩笑着走在他身畔:“没事便不能来看父亲了?”
云承廷笑了声,看着很高兴:“你这臭脾气也会说这种话了,真是长大了。唉,我也老了!”
燕衡暗暗撇了撇嘴角,继续奉承:“父亲老当益壮,哪里老了?”
“哈哈哈,你小子,今日怎么这么会说话?”云承廷被他逗笑,指着他,“再不趁着我高兴提要求,后面再提我可就不答应了。”
“儿子真是特意来看父亲的,”燕衡笑着,“父亲高兴,不若赏儿子个脸面,同儿子出去走走。”
明缨跟在后面,听见后登时紧张起来,心里暗暗祈祷云承廷同意。
“外面有什么好走的,不去,”云承廷摆手,神情忽然有些失落,“本以为你三哥是个听话的,现在看看,脾气最差的反而最听话……罢了,不提他。”
这回答不出燕衡意料,他本也没想着努力劝说云承廷出院子。
明缨顿感失落,却也明白云承廷的谨慎。
燕衡留下陪云承廷说了会话,看他泛了困,便主动离开。
出了院子,明缨沉默地走在后头。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燕衡忽然回头。
他伸手,眸底泛着冷光:“拿出来。”
“什么?”明缨一愣,手捏紧袖口。
见她装傻充愣,燕衡直接去捉她的胳膊,她立刻后退,神色警惕。
他指着她的袖子:“给我。”
她仍在嘴硬:“里面什么也没有……”
“是吗?”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指尖挑出其中藏匿的匕首,“这是什么?为什么要带着它?”
明缨挣扎着想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出,奈何他力气突然大得很,像铁钳似得狠狠禁锢着她。她放弃挣扎,静静地看着他,看得他后背发凉,良久,她才垂下眼睫:“早晨我用它削梨子的,顺手揣进了袖子,怕你责备才不想告诉你。”
这个理由太过牵强,燕衡却强迫自己去相信,他的喉咙发紧,将匕首塞进自己的袖中。
原本他没有发现这把匕首,只是奇怪为何适才聊天时她总是想要靠近云承廷,后来见她小心地护着袖口,便有所猜测,出了院子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证实。
但如今证实了,他又不知要如何对她。
明缨闷闷不乐地低着头,她倒是想一刀捅了云承廷,但他有修为,还不低,她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不要担心,”燕衡摸摸她的头,“我会再想办法将云承廷引出院子。”
明缨抬起头,微圆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燕衡在里面看见了复杂的情绪,正要细看,她的视线转向一边,露出久违的微笑:“好……”
“嘭!”
身后忽地一声巨响,好像烟花炸开似的,争先恐后地绽放出色彩。
凌厉的风扬起她的头发,明缨回头,看见前方一尊两人高的巨大青铜人像,人像巍峨,两只眼睛深邃而无神,像远古孤寂的守护神。
青灰的护甲随着它的动作抖落灰尘,一柄生了锈的青铜剑正从地底拔起。青铜剑上萦绕着一团黑色的邪气,明缨即使隔了很远,也能感受到其上冰冷的杀意与狂躁。
它高高地举起重剑,锋利的剑锋划裂风沙,发出剧烈的尖啸。重剑落下,灵力对撞产生的波动将周围人瞬间冲出去。
尘烟散去,众人爬起来,终于看见剑下之人是谁。
云承廷华贵的黑色外衣落了一层灰色的粉尘,整个人半跪在地,除了脖子上的青筋看不见是何表情,他手上长戟微微颤抖,费力地抵抗着头顶千斤重的重剑。
青铜像面无表情地加重力道,每用一分力,云承廷便深入地下一寸,没有多久他看起来便有些力竭。
“老爷!”
云湖被气波冲进院子里,他立刻爬起来去屋里拿了云承廷的丹药,跑出来扔给他。
云承廷用尽全力向上一顶,青铜像猝不及防,顺力后退几步。
他立即分神接住,咽下丹药后,周身状态肉眼可见地转好。
“咚!”
青铜像又一次举起重剑,这一次比上一次速度更快几分,力道更重,掀起的风直砸众人面庞,无数沙砾刮得皮肤生疼。
周围仆从们提起心脏,不由为云承廷捏了把汗。
天地色变,漫天风尘遮天蔽日,吸一口气彷佛吃了一口沙土,让人睁不开眼。
见状不妙,两人连忙往远方向跑去,但风沙太大,走几步又被吹回原地。无奈,两人只得躲到最近的屋檐下。
一声轰隆巨响,好似天边雷鸣,明缨捂着耳朵也无济于事,耳边好一阵铮铮嗡鸣。
身后一片寂静,似乎已是尘埃落定。
明缨心弦绷紧,直觉不妙,慢慢将脑袋探出墙角。
原本百花争艳的花坛一片狼藉,青石子的小路碎裂成一块一块,她的视线一点点移过去,却没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嗷嗷嗷嗷嗷,好想发疯——为什么我的键盘它不会自己动!!!
第51章 淮水之畔(四)
◎是谁◎
沙尘落地, 四周一览无余,路中央留下一个巨大的坑洞,躲起来的奴仆们也忙从角落里爬出来, 围在坑洞边观察。
“老爷呢?”有人问,“青铜像去哪了?”
“不知道, ”另一人摇摇头, 忽然眼睛睁大,指着洞底埋起来的一点青绿, “那是不是青铜像?!”
闻言, 仆从们没了再看的心思,急忙四散而逃, 生怕青铜像再站起来。
另一边, 明缨撑着墙爬起来,脚步飞快地往坑洞处跑。她迎着人群, 不知撞到多少人才赶到坑边。
坑底泥土潮湿, 散发着独特的湿腥气, 她的视线略一巡睃, 看见角落露出的青铜剑的一角。
幻境还在,没有分毫崩裂的痕迹。
她的心脏跳得咚咚响,云昭图失败了,他的法器根本没有杀死云承廷的能力。
脑子飞速转着, 她逼迫自己极力冷静下来。
接下青铜像一剑必定耗费了云承廷不少灵力,或许是全部灵力也不一定, 只要赶在其他人之前找到他, 而他无力反抗, 便是杀他的最佳时机。
她环视四周, 没看见云承廷的身影, 而远处被风波冲击的云湖正在踉跄赶来。
人受伤后下意识会去找自己最信任之人,云湖身边不见云承廷,说明他并未爬上来。
云承廷还在坑里!
燕衡急匆匆跑过来,他的长发已然乱了,雪白的狐裘毛领被刮得东倒西歪,苍白的脸颊上泛着病态的红。
他看着坑底,眉头紧皱。
正想着,明缨回过头来,手一伸,急切:“给我!”
燕衡短暂地反应了一秒,下意识掏出了匕首递给她,然后便看她毫不犹豫地拿过来,转身跳下坑洞。
他的声音随着她落入洞中:“小心……”
他焦急地探头往里面看,后悔不应该将匕首给她。
若云承廷尚有一击之力,她怎么可能对付得了他?
最重要的是,若云承廷已经死了呢?
他看她四处扒开泥土翻看,心里不祥的预感更重。
明缨在松软的泥土里艰难行走,青铜像已经消失,应该是回到了青铜剑身内。
云昭图所说的法器竟然是上古邪物,不知他如何埋入云承廷院子外不被发现。
又走几步,很快在青铜剑旁探到了一个有些柔软的东西,她心神一震,立即握紧匕首凑上前去。
扒开泥土,一截柔软的衣料映入眼帘,正是云承廷所穿的衣裳。
衣裳的主人大半个身子被泥土深埋,身子一动不动任由她拖拽,等到他露出胸脯,即将要捅他一刀的明缨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这个人尚有余温,但胸口已不再起伏。
她不可置信地扑过去,耳朵趴到上面,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她又抬起头,看着完好无损的幻境,脑海一片空荡。
凶手不是云承廷。
那又是谁?云昭图?
“老爷!”
云湖扑到坑边,一眼看见了了无生机的云承廷,瞬间悲痛出声。他瘸着腿跳进来,扑上去跪在云承廷的尸体旁,他颤抖着将手指放到他鼻下,察觉到没有一点生气后,彻底没了希望。
此时明缨已经平静下来,她藏起匕首,上前将云湖搀扶起来。
云湖身为管家,身份职责都不允许他表露情绪太久,很快,他便恢复了管家应有的威严,开始处理后事。
希望破灭的感觉就像爬上岸后又跌回深渊,不是绝望,而是空虚。
后面发生的事她已经记不太清了,脑子里充斥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只知道是燕衡牵着她,把她领回去的。
燕衡一直牵着她的手,回到院子也没松开。
她主动松了手指,慢慢挤出一个笑:“你的手都被我弄脏了。”
燕衡不甚在意地在衣裳上抹了一把,留下一个黑色的手印:“洗洗就干净了。”
她没再说什么,走到窗前坐下。
窗前一个细长脖子的瓷器,里面插了一束花,正是前几日在废院摘的那几朵。奇怪的是,离开土地多日,它们仍旧开得鲜艳,不见丝毫颓色。
指尖捏起一朵花,凑在鼻尖轻嗅,有淡淡的花香。
燕衡盯着她:“好闻吗?”
“不好闻,”她把花插回瓷器重,“没有味道。”
燕衡这才松一口气。
他让丫鬟打了水,自己拧了帕子将她的十根手指擦净后,在她身旁坐下。
两人一时无话可言,就这么干坐着。
艳阳黯淡了些,似乎没有那么晒了。
燕衡坐得心焦,她若是流几滴眼泪也就罢了,偏偏她一言不发,让他无从下手,不知怎样安抚。
正想开口,身旁人脑袋一歪,栽倒榻上。
竟然睡着了。
他不由哑然失笑。
能睡着说明没什么大问题,他因此放下心来。
明缨睡梦中并不安稳,她梦见了阿婆,梦见了云承廷,还梦见了慈正真人,她随着他们到处行走,一路颠簸,最后跳入一处幽暗深井之中。
她陡然惊醒。
看一眼身上,脏了的外衣被人脱下,她安稳地睡在床上。
她挠挠头发爬起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挫折而已,对她不是什么大事,凶手还可以继续找,没必要就此低沉下去。
其实回来的功夫她便想开了,只是因为有些累不想说话,才显得抑郁不已。
“哈!”她抻了个懒腰,睡了一觉后感觉自己精神饱满。
“这几日安生些吧,近两日发生了这么多事,你再犯错,难保不会拿你杀鸡儆猴,”
窗外一个老嬷嬷踢一脚坐在窗下躲懒的丫鬟,劝告道,“尤其咱们院里,青萍放跑了三少爷,环玉杀了人,两个丫鬟犯了大错,更惹人眼。”
丫鬟忙拿起针线篷子放到腿上,装模作样地假装在做活,嘴里却问:“婆婆,环玉真的杀了青萍?”
“青萍手里都发现了环玉的平安囊,这还能有假?”
“环玉岂不是惨了?”丫鬟担忧道,“听闻老爷是因为去审问环玉才出的院子,若非她老爷或许还活得好好的——”
嬷嬷一下捂住她的嘴,叱她:“少想那么多,做你的活。”
“少爷。”
“少爷。”
丫鬟与嬷嬷忽然站起身,朝着外面喊。
意识到应该是燕衡回来了,明缨立即走到门前。
他端着一盘糕点走进来,没想到她已经醒来:“醒了?”
“嗯。”明缨接过盘子,一口吃了两个,她有些饿了。
燕衡看她盘腿吃着,两颊鼓鼓像个小仓鼠:“我就知道你该饿了。”
吃完后,明缨趴在桌子上问他:“凶手会不会是云昭图?”
她想了又想,云昭图都不太像凶手,他没有做成这件事的权力,并且他昨夜的控诉真情实感,实在不像是演出来的。
有足够权力,又想毁了云承府的人,究竟是谁?
燕衡不回答,倒了杯水递给她。
她摇摇头,头疼地揉着太阳穴:“云昭图在哪?”
昨夜他们商量一番后,为了不被发现,云昭图便借着夜色离开了,所以如今想找他成了难事。
燕衡望着窗外垂枝,漫不经心道:“他杀错了人,今晚还会再来的。”
但如果他心虚,大概是不会再来找他们了。
院子外面吵吵嚷嚷,云老爷的死如一记惊雷狠狠地砸到所有人头上,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每一个人都惶惶不安。
云府之所以能在太川乡立足,除了雄厚的财力,便是云老爷的实力。如今顶梁柱已倒,云家子嗣虽多,却根本没有能出去撑场子的少爷,他们这些奴仆若是留下来免不了被乡里其它势力瓜分,一些人的心思顿时活络起来。
云承廷的死将云家掀了个人仰马翻,外面锅碗瓢盆、铃铛铜角一齐响,吵得人烦躁。
两人安静地坐在屋子里,彷佛外面的事与他们无关。
又是一个时辰,杂音渐小,慢慢的竟没了生息,好似回到了从前。
明缨打开门,院子里竟一人不少地在干活,但不像往常般说这话做活,而是战战兢兢,脸上有怨有怕。
她走到厨房,接过熬药的活计,边扇风边打听:“婆婆,发生什么事了?怎的又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