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燕衡?”
男孩听见,更加激动起来,这个姐姐他记得,她曾救过他,这一次向她求救的话,她也会救他吧?
他张开口,卯足了力气要喊,却忽然被一只手钳住了下巴。
燕衡嗤地笑了,单手提起他,稍一用力,便把他扔进铁笼深处。
因果报应,不过如是。
他转过身,挡住少女的视线,轻松地笑:“问好了?我们走吧。”
明缨诧异地看了眼铁笼顶,没多想。
“问到了,”晚上的菜很丰盛,是十二遥为犒劳他们专门订的餐,明缨塞了一嘴虾炙,说起话来声音也变得鼓囊囊,“说是卖给了一个叫无患子的妖,那妖在人牙子里很有名,经常买了人再卖去小冥洲主城的达官贵人,十日前刚从太川乡出发。”
十二遥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去小冥洲的路程,一拍大腿:“他带着一群人定走不快,我们快些追或许能赶上!”
热罗用筷子拨着自己碗里的米饭,心不在焉地听完,突然提议道:“今日早些睡,不如我们明日卯时出发。”
“明日卯时?”十二遥一愣,有点太赶了吧?
“你起不来的话可以留下,”燕衡快准狠地挡住他的筷子,将剩余的蒸熊掌拨到明缨碗里,微笑道,“毕竟我们之中,只有你会睡到日上三竿。”
十二遥眼看着最后一块熊掌落到别人碗里,气愤不已,咬着筷子哀怨地瞅着燕衡:“这是我买的!”
燕衡淡定地夹菜:“那一大碗熊掌都让你吃了,熊都吃不了你那么多。”
十二遥更气愤了,愤然扒了三碗大米饭。
天色黑漆漆不见星辰,有乌鸦在半空鸣叫,四人早早睡下。
燕衡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屋顶,久久不能入眠。客栈的墙壁不隔声,他能清晰地听见十二遥的每一声呼噜,即使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
他又烦又燥地翻了个身,脑海一片混乱,不知是因为十二遥的呼噜,还是因为明缨的冷待。
“吱——”
一墙之隔,似乎有人不小心踢到了椅子。
他当即坐起来,集中注意力侧耳细听。
一片寂静,声音消失了。
十二遥好像呢喃一句梦话,翻身侧睡,良久没有再打呼噜。
黑暗中,燕衡坐了片刻,心中越发忐忑,他起身穿好衣服出了门。
房廊静得落针可闻,暗黄的桐油灯闪闪烁烁,一切像蒙了层纱,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
隔壁的门关得严实,门窗纸黑漆漆。他松下一口气,正要转身回房,下意识推了那门一下。
房门打开,床上被子叠得整齐,不见人影。
他一愣,预感不祥,即刻旋身下了楼。
小二晃晃悠悠地倚着柜台,头瞌睡地一点一点,客栈门口的灯笼随风滴溜溜地转,落到地上的影子东倒西歪,街上空无一人。
燕衡脚踩墙壁,几下跳上屋顶,放目远眺。他四处巡视,视线最终停留在南边街坊里的一道人影上。
夜里冷得很,风凉得透进骨缝里,那人看着好像很冷,缩肩佝背,脖子都几乎藏进衣领里。
比她细长几倍的影子默默地跟在她脚下。
风吹透了厚厚的衣裙,她跺跺脚,快步穿过南巷。
燕衡依稀听见她的嘟囔:“白日还没这么冷呢……”
淮河结了一层厚冰,足以撑得起一个人的重量,白日时便有许多小孩子在上面玩耍。
他看见她先是在边缘试探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踩上去,越走越深。他的眉心渐渐蹙紧,里面的冰很可能并不结实,她到底想干什么?
一边在心里谴责着,却一边做好了救她的准备。
果不其然,明缨走了数十米后,脚下一跌,冰面咔嚓地响了声,整个人瞬间往下沉。
燕衡见状不妙,飞快现身捞住她,拖着她走到了厚冰处。
对他的突然出现,明缨震惊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
“你要干什么?”燕衡眉眼阴沉,声音压不住怒气。她已经找到了阿婆,他不敢深想她半夜到河面来是要做什么。
“淹死的人看起来很丑,死的过程还很痛苦……”他语无伦次地讲,绞尽脑汁地想消退她的念头,“活着其实有很多乐趣,比如……比如……”
他比如了半天,都没想出来有什么乐趣,反而严肃的氛围被他的磕绊消散了。
明缨看着他,哑然失笑,他的出现立刻扫去了她所有的闷意。
她憋不住了,爆发出清亮的笑声,像夜里的一束光,打破了所有寂静。
燕衡沉默又奇怪地看她笑,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月亮还要亮。
“你笑什么?”他似乎无比委屈,像被嘲笑的小狗,“我在跟你说话。”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难道你以为我要自尽吗?”
她接着道:“自己都没搞明白活着有什么乐趣,还要来劝我……哈哈哈,你真好笑。”
“……”燕衡脸上爆红,自知闹了笑话,连忙捂住她的嘴,恶狠狠,“别笑了!”
明缨笑得蹲下来,就像靠在他怀里,她笑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但眼中笑意不减。
虽然她一直表现得很平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高兴多茫然。
阿婆的事已经解决,她犹如放下了一块大石,心里轻快许多。
本想找到金铃,完成大比任务再来找阿婆,没想到机缘巧合下,竟回到了太川乡,提前解决了心事。
她的高兴自然不言而喻。
但与此同时,巨大的茫然也侵袭了她,她不知接下来的目标是什么,心中空洞。
曾经的咸鱼是因为极度绝望后的破罐子破摔,难道今后又要重回咸鱼?
其实没有目标也没什么不好,世人大多是庸庸碌碌、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但于她而言,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她需要一些目标来过渡之前紧张的日子。
明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起阿婆,便直接起床来了淮水河畔。
没想到被燕衡听见了动静,还被他尾随跟了过来。
明缨笑够了,从怀里掏出一只有些破了的小木船,这是她幼时阿婆日夜雕了许久,雕给她玩的。白日在云承府看见,她便顺手拿了。
她又掏出了一张符贴到木船上,是一张引魂符。
燕衡退开一步,不解地看着:“这是什么?”
明缨走到方才险些掉下去的地方,那里露出了一个冰窟窿,底下的水缓缓向东流。
“一只载着离人回家的船。”
她蹲下,催动灵力点燃了引魂符,然后将小木船轻轻放到水面上。
水潺潺流动,木船摇摇晃晃地驶向远方,很快便隐在冰下,看不见了。
明缨的神情如斯温柔,她抱膝看了良久,才拍拍衣裳释然地站起来。
燕衡不合时宜地来了句:“走不了多久,它就会卡在冰层上。”
“你以为我想不到吗?”明缨的表情一滞,用力打他一下,“即使卡在里面也没关系,等春天一来,冰化了就可以继续走了。”她即将离开太川乡,不知何时能回到这里,不如现在便将这件事做了。
或许阿婆也想看看冰下的风光。
两人并肩走在崎岖的冰面上,风声呼啸,四周寂然,月亮当空,弯似刀。
“阿婆说她的家乡在淮河下,沿着淮河水走上几日或者几个月,便可看见,”明缨忽然打破了这份寂然,“但阿婆幼时离家,早已忘了家到底在淮河何处。所以她一生在外,一生盼望归家。”
阿婆已逝,她无法尽孝,唯一能做的便是这件事。
燕衡早有所猜测,出言宽慰道:“她会回去的。”
她停下脚步,回头仰望着他,郑重道:“燕衡,谢谢你。”
虽然他有错,但他确实帮了她很多很多,若非有他,她无法想象自己要如何才能走到这一步。
燕衡微微惊讶,抬眼看她,卷翘的睫毛在她脸上落了一道弧线,眼睛这样黑,唇这样红,月光这样明亮。
“……”他对视一眼就有点慌乱地移开了视线,他听见自己的胸口咚咚响,便故作无所谓地冷着声道,“要是真想谢我,就原谅我吧。”
明缨的表情一瞬变得很是无语,她戳着他的胸膛道:“什么时候你真的觉得错了,你再道歉,我才会原谅你。”
说完,她气冲冲地走了,燕衡摸摸胸前茫然地追了上去。
月色无边,星星一眨一眨,好似故人在笑。
希望这一次,阿婆能找到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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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不相逢(一)
◎骇人◎
第二日卯时醒来, 四人收拾好包袱重新踏上旅程。
十几日的距离不好赶,四人快马加鞭,总算在斜桥郡打探到了消息。
冬日已至末尾, 灰秃秃的大地上隐约冒了几株绿芽,冰雪消融大半, 有河水汩汩流淌。
郡里人头攒动, 小贩推着板车沿街叫卖,老人挑着一扁担煤走在街口, 牵着孩子的妇人, 拎着包袱的读书人……不见其数。
明缨坐在二楼茶间内,一边关注着楼底戏台前的无患子, 一边听着曲。
四方台上, 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怜人生,恰似昙花呈。梦里神魂醉, 梦醒各西东……”
一曲罢了, 小二捧着盘子到处收取赏钱, 无患子出手阔绰地扔了块拇指大小的银子。
戏幕落, 伙计们急忙收拾东西,戏幕启,又是一出好戏登场。
燕衡单手晃着杯中的茶水,视线却锁在明缨脸上, 他的心底无比烦躁,脸上没表现出分毫。
这几日两人的关系有所缓和, 她不再那么冷淡, 对着他像以往那样笑谈自如, 但他知道, 两人的关系根本没有回到曾经, 她对他总好像隔了层膜,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却像根软刺一样就是不舒服。
他一口饮下凉了的茶水,不耐烦瞪着底下无患子:“他到底要看到什么时候?”
“快了,再有一场便散场了,”明缨右手支颐,看得聚精会神,半晌才后知后觉地问他,“你不喜欢看戏?”
“不喜欢,”他的手指敲着桌面,敲得梆梆响,“没意思。”
明缨不满地止住他乱动的手,侧目嗔他:“你看也不看,怎么就知道没意思了?方才落幕的那出戏,你知道讲了什么吗?”
他不以为意:“讲的什么?”
她一脸了然,果然没听,但她也没耐心给他讲解:“黄粱一梦的典故听说过吗?”
“竟然是黄粱美梦。”
他起了一丝兴趣,这出戏他很久以前看过,至今记得清楚,讲的是贫穷的书生获得了数不清的金钱与至高无上的权力,一生匆匆而过,醒来发现只是场美梦。
他仍记得那时,父亲看完此戏后冷嗤一声:“原来都是假的。”
他笑道:“不过是一场幻梦,只有蠢货才会沉迷其中。”
明缨用手指碾碎桌面上没收拾干净的干果壳,一只手撑着脑袋看戏,听见他的话,分出一丝神来回应:“但是得而复失太过痛苦,即使是虚幻的假象,沉醉其中也未尝不好。”
一曲唱完,台下观众陆陆续续散了,无患子也起身离开。
明缨意犹未尽地跟上去,她在离开奇岁门之前从未看过戏曲,第一次看戏还是几个月前跟着十二遥去戏楼看的。
楼下十二遥和热罗也赶忙跟上,出了戏楼,两人速度加快,追上无患子。
无患子皮肤黄澄澄的,身体浑圆,个子不高,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看着竟有点滑稽。
十二遥拦下他:“兄台留步!”
无患子回头,面上光滑无须,似乎有四十多岁,他惑然望着追上来的四个人:“不知各位有何事?”
想了想,他抚掌:“难道是要买仆从?”
“不是,”热罗此次竟主动道,“我们来打听一个人。”
“哦?”无患子瞪圆了眼睛,他主管买卖,还是头一次有人找他打听人。
“听闻十年前,你在太川乡买了一个形貌丑陋的女孩,”热罗安静地盯着他,但无患子怎么也感觉不到什么善意,“她叫小淮,脸上全是伤疤。”
听见这个名,无患子瞳孔一缩,他佯装思索的样子低下头:“哦哦哦,让我想想。”
过了一会,他抬起头,万分抱歉道:“不好意思啊各位,我实在记不起还有这么个人了。”
他的表情实在太过真诚,一时哄骗住了十二遥和明缨。
“你买东西不记账吗?”燕衡的眼睛像两道强光,似乎能将人看透,他虽然笑着,语气也是软的,却毫不客气,“回去翻翻不就知道了?”
“这位……小兄弟,”无患子搓着手,“你有所不知,谁买卖货还会记叫什么名?”
“我知道你不会记名,”燕衡抱臂点头,咄咄逼人,“你猎奇,货物难道不会记一记有何特征?高矮胖瘦,何处怪异。”
明缨听他问得嚣张,连忙偷偷在背后掐他一下,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哪有这样嚣张的?
她上前一步,想要缓和一下气氛:“大哥,无意冒犯。我们从太川乡一路赶来,只想知晓小淮的下落,若有消息,还望大哥告知,价钱也好商量……”
谁料,无患子不听她说话,直接冷下脸来,语气加重:“我好言对各位,是想着出门在外不结仇,但各位好像不是这样想的。”
他说着,露出藏在袖中花蛇来。
花蛇通身白纹,蛇信子嘶嘶地吐着,两只眼睛阴冷无比。
这是只通了智的灵兽,有剧毒,身形灵活,一般人对付不了,无患子凭借着它走南闯北多年,从未吃过什么亏。
不料,眼前的四人根本不怕蛇,尤其热罗,离得最近,默然与花蛇对视片刻,径直伸手捏住了它的七寸。
十二遥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他们可不能再激怒无患子,否则真要不到消息了!
他小心地捧着花蛇的尾巴尖儿,语气惊恐:“祖宗,别抓它啊!”
热罗抬眼瞥他,眼神凉飕飕的,十二遥没看见,小心翼翼地拨开她的手,自己轻轻捏着蛇七寸递给无患子。
“你们……”无患子见他们不怕此物,更没有退缩的意思,反而挑衅于他,彻底生了怒气,胸口气得一起一伏。
他接过花蛇,手气得直抖,撂下一句:“我不知道什么小淮,你们去问他人吧!”
看着他生气远走的身影,四人一时沉默,默契地都没再上前去问。
“那个木偶戏看起来好像很有意思,”十二遥看看周围,目光锁定在一处挤着人的地方,提议道,“我们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