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缨瞬间想起来之前行色匆匆的林牧仁等人。
她再无力反驳,只能道:“……你的每一样证据,都不能真的证明我就是邪神。”
真人一字一顿:“但它们叠加起来,足以证明你就是邪神。”
她愣了许久,颓然笑起来:“这么说来,杀段朝杨舒还是我最轻的一桩罪?”
真人皱眉看她笑弯了腰:“这是自然。”
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模糊中她忽然看见了三道熟悉的人影,以朝剑主、慈正真人和奉宁真人。
他们的神情都很平静,尤其是以朝剑主,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微微走神。
头剧烈地疼,明缨用力锤着脑袋:“既然一开始便认定我是邪神转世,为何还要费尽心思地让我认下杀段朝杨舒的罪名?”
“正因为你是邪神,才更要细数你的罪责。”
她沉默片刻:“……你们会如何惩罚我?”
真人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微微的怜悯:“所幸你尚未犯下滔天大错,便让你死得痛快些。”
嗤地笑了一下,她慢慢地支撑自己坐起来,低低地:“好吧。”
地上冷得冰人,她感觉自己半个身子都麻了,她忍不住蜷成一团抱住自己,不让身上残余的一点热气散去,但这细微的暖意微不足道,她还是冻得发抖。
突如其来的灾祸顷刻将她打回原地。
一日天堂,一脚地狱。
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世事变得这么快,快得她无法接受,不能反应。
她低下头,突然想起了成婚那日。
满天的红霞,桌上高燃的红烛,赤红的聘书,红色婚服缓步走来的燕衡……一切都历历在目。
到处都是艳丽颓靡的红,身穿嫁衣的少女坐在一片红色的海洋里,满心欢喜地期待新生。
她以为她已经逃开了,她以为她可以与燕衡白首到老。
她明明刚感觉到幸福……
不是说跨过火盆就可以无病无灾,平安健康吗?
她明明跨了啊……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是她?
她想不明白。
“为保世间安宁,四海昌盛,我与众真人同议在邪神长成之前将其斩杀,”白袍真人的声音响彻整个戒堂,“明日刑台行刑。”
无人有异议,甚至有人低声笑,恭喜世上又将少一个魔头。
明缨的生死,在别人眼里只是笑话。
燕衡……
她若是死了,他怎么办?
有人走上前来压她,她忽然生了力气,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朝着白袍真人跑过去。
风吹开了她蓝色的衣摆,她像蝴蝶摔落。
摔趴在地,她用尽全力扣住地面,指尖迸出血来,她声嘶力竭:“我不是邪神,我不是啊……”
高台上的真人们陆陆续续离开,无人再看她一眼。
她稍稍抬头,以朝剑主慈正真人的位置已经空了,妖王居高临下地觑着她,似在打量一件货物。
后面的弟子稍一用力,便将她拖起来。
大门打开,明亮的光刹那充盈了整座戒堂。
*
迷迷糊糊睁眼,眼前是熟悉的摆设,正是他住了十年的房间。
身上没有半分力气,连识海都被一股里封着。
脑海里划过最后一幕,湖蓝襦裙的少女软软倒地,周围修士虎视眈眈。
燕衡猛地一惊,凭着那股突如其来的力气坐起来。
药力像噬骨的蛆虫啃食着他,他勉强掀了被子,摇摇晃晃地跌下床。
“六少爷!”听见动静,有侍女推门进来,惊讶地看他醒来。
听四老爷的话,少爷不应该是后日才能醒吗?怎么提早了两日?
她冲上前想将他扶起来,却被他瞪了一眼,他虚虚地坐着,有气无力:“明缨呢?我要见明缨!”
侍女不敢再动他,起身出门叫人。
不一会,苏浅静与燕清寒便快步进来了。
看见他冰冷双眸的一瞬间,他们都不由露出复杂的神情,还是苏浅静最先反应过来,几步上前搀住他的胳膊,关心道:“怎么坐在地上?”
燕衡费了些力气才甩开她的手:“明缨呢?我要见她。”
苏浅静为难地看了眼燕清寒,安抚道:“她在路上了,很快便来了。”
燕衡定定地盯着他们的表情,想看出是真是假,但他昏睡五日,忽然醒来头疼欲裂,根本没什么思考的精力。
他半信半疑地问:“她什么时候能过来?”
燕清寒解释:“已经派人去找她了,现在可能已在路上。”
燕衡还是不太信,他为何会一直昏迷直到回了燕家?为何明缨不在床前守着他?
苏浅静夫妇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为难。
骤然知道阿横就是燕衡的时候,他们是不信的,他们寻了十几年的孩子怎么能是那个一直不管不问的养子?
后来便是尴尬无措,真相浮出水面,他的身份转变,他们该如何对待他?
他们一直都清楚他童年的不幸是他们的视而不见造成的,所以才更加不知所措。
最后才是心疼后悔,若是当年他们包容一些,何至于让阿横在自己的眼皮下吃了这么多苦?
还好,他们还有机会弥补。
燕清寒去扶燕衡:“先坐下等等。”
他心里有些着急,四弟怎么还不过来?他们快要应付不来了。
苏浅静捏着帕子,担忧地问:“身上可有地方难受?”
得知他突然离开时她便哭了一场,万分后悔曾经的自私。
如今这份温柔虽然是迟来的,但总归不晚,她一定要尽全力弥补他。
燕衡毫不犹豫地拍开燕清寒的手,警惕地盯着他的动作。
蓦地,他心口一痛,剧烈的恐慌在他全身弥漫,直觉告诉他,明缨出事了。
“明缨到底在哪?!”他攒了些力气,像发了狂一般扑过去,揪住燕清寒的衣襟。
燕清寒苏浅静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接着便见他的眼睛迅速涨红,情绪暴躁,整个人犹如一只即将失控的野兽。
药效还是占了上风,他仅站起来一秒钟,便重新无力地倒下了。
“你们究竟给我吃了什么?”
他强撑着,竟然又爬起来走了两步。
“明缨,我要见明缨……”他砰地砸到地上,听着便感到生疼。
他回头,用力抬起手抓住身前人的衣摆,手止不住地颤,连声调带着颤抖的哭腔:“你们到底把她怎么了……”
压抑不住的痛苦恐惧都在这一声里了。
他的模样实在骇人,燕清寒忍不住揽着受惊的苏浅静后退一步。
“咚。”
燕衡无力地挣扎两下,不甘心地闭上眼睛倒地。
燕书平从门后转出来,从他身上拔下刚刚射出去的银针。
他平静道:“三哥三嫂不要紧张,待一切成定局,他也顶多是发几天疯罢了。”
第84章 归去来兮(十一)
◎最适踏青◎
阴暗潮湿的地上不时有老鼠掠过, 稻草上不知扔过多少人,上面乌黑的已经生了青霉。
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牢房,四处远处都是低低痛苦的□□。
明缨被重新喂了药, 头脑昏昏沉沉,用缚灵锁捆缚着扔在冰凉冷硬的地面上。
一道披着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缓步走来, 最终在一间牢房前站定。
他先是静静地看了一会, 接着使出灵力,粗鲁地将人唤醒。
明缨迷迷蒙蒙地睁开眼, 身上冷得发抖, 她蠕动几下,看见一旁的稻草堆。
硬撑着, 费尽力气总算是爬到了上面。
迷迷糊糊地重新闭上眼, 耳边几声清脆地指节敲门声。
她迟缓地睁开眼,扭头, 瞧见一道高大的身影。
他的脸隐藏在一片昏暗里, 让人看不清。
明缨哑声:“你是谁?”
“我。”他掀了斗篷, 露出冷漠的一张脸来。
“……妖王。”她的瞳孔一颤。
妖王开门见山, 不说废话:“若是你同意随我回不留城献祭神武,我便将你救出,至少你死后不必背负邪神的骂名。”
“……不。”明缨有气无力地拒绝。
献祭而死,比死了还痛苦, 灵魂不得往生,只能混沌地困在一把武器上。
她不在意那些虚名, 死都死了, 被人骂几句又如何?
似乎没料到她拒绝地这么干脆, 妖王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十几年没见过的女儿。
他犹记得十几年前第一次看见她的欣喜, 她被包在一张小被子里, 红彤彤皱巴巴的一小团,只会细声细气地哭。
甚至当年与以朝分离,两人不得不抛弃她时,他还会设下封印来封存她的半妖之身。
只是可惜时过境迁,他见识了世界之大与波诡云谲,早已不是当年一片热诚的少年,那种油然而生的父爱与保护欲如今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并非是起了恻隐之心才来找她,而是突然得知若是献祭者自愿入神武,神武则能发挥更大的威力。
若非是只能有他的血脉才能炼成神武,他也不会来找她。
他眯了眯眼,若当日林牧仁请求入阴陵禁地探查邪神踪迹时,他拒绝了,如今的情况会有多少不同?
对这个孩子,他终究还是生了一点不忍。
在她生命的最后,让她好过一些也未尝不可。
他动用灵力,在明缨身边点了一束火,道:“我是你的父亲。”
明缨背对着他,身后明火温亮。
好一阵,她低声:“你不是,我没有父亲。”
“……”
妖王沉默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明缨蜷成一团,即使身后有个火团,依然感觉很冷。
她叹口气,慢慢地翻了个身。
牢门前站着一个人,一只手拄着拐杖,正静静地看着她。
她以为妖王还没走,刚要赶人,定睛一看,发现竟是慈正真人。
“真人?”
慈正仍不说话,只是寂然地看她。
当年被以朝剑主委托找人,他其实是不愿的,机缘巧合下找到了,他也不喜欢她,甚至会打骂她,纵容引导其他人欺负她。
但这个孩子他还是养了十年,他看着她从孩童长成妙龄少女,她的脾性都是因他成型。
他暗暗地捏紧手指。
他因腿疾自卑,因总是无法精进的修为自卑,所以每次看见天之骄子燕以朝,他都会生出强烈的嫉妒来,以至于即使明缨天赋不高,他也总是逼迫她修炼。
他不想她离开奇岁门,怕她离开了便不再回来。
对燕以朝那样修无情道的人来说,感情是最大的累赘,所以找到明缨后她便从不在意她。
慈正突然有些怜悯燕以朝,天赋再高又如何,看不见身边人,无论活多少岁都只能享无边孤寂。
他生出了罕见的自得来。
“真人,你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吗?”
他忽地听见明缨这样萎靡地问他,心中登时排山倒海地涌上不知名的情绪,他的瞳孔一颤,转身落荒而逃了。
*
一片沉寂漆黑的深海,燕衡奋力挣扎着,不让自己溺在其中。
遽然,前面出现一道刺眼的强光,他循着光拼命游过去,终于靠岸。
“醒了?”燕书平将晃了一下的油灯放回桌上,阴郁地笑了一下。
“明缨……”燕衡感到自己身体灌了铅般的沉,除了能说几句话,哪里也动不了。
窗外黑得寂静,房里一片暗沉,只有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
燕书平坐到床边,一只手放到他头顶,重重揉了揉:“四叔想问你几个问题。”
他的声音像地狱里的恶鬼阴森森:“你知道从图去哪了吗?”
燕衡动了动瞳孔:“不知道……”
他神志有些不清,连燕从图是谁都想不起来,潜意识里只知道明缨。
拼命抬起手,抓住燕书平的衣角:“我要……见明缨……”
燕书平冷冷地拂开他的手,循循善诱地问:“是你杀了从图吗?小三小五呢?是你杀的吗?”
燕衡的手一颤,仍是道:“……我要见明缨……”
燕书平的表情冷下来,沉沉地盯着他:“明缨是你什么人?”
“……”思考了一会,这一句他听明白了,他回答,“……我的妻子……”
一抹笑意爬上燕书平的脸,他拍拍燕衡的脸颊:“明日带你去看明缨好不好?”
“……好。”
*
天刚蒙蒙亮,明缨被周遭嘈杂的声音吵醒。
牢门上的铁链哗啦啦地响,吵得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明缨!”
恍惚中,她好像听见了十二遥的声音。
她心头一凛,立即睁开眼,看见十二遥在看她,眼神里的神情复杂。
他瘦了许多,一身衣裳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面色蜡黄眼圈乌黑,形容异常憔悴。
她撑着地坐起来,见到他这副形容很是惊讶:“你怎么……”
他似乎很急切,不断地侧头望着走廊,又很疲惫:“你真的不是邪神?”
明缨勾起一边唇角,讥嘲地笑了声:“别人不信我,你也不信我?”
“我信你,”十二遥勉强地笑了笑,朝她招手,“你过来,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她将信将疑地走过去,伸出手来:“什么?”
他飞速从袖子拿了一样东西塞给她,然后将她的手指合上。
明缨瞬间瞪大眼:“这个怎么会在你这?”
“唯一的念想了,”十二遥苦笑,“偷偷拿的,当时只是想着留下多看几天,时间到了再交上去。”
他说不明白为什么,潜意识总是想要将这个给她。
明缨要塞给他:“给我做什么,我……没时间了。”
“我知道,”十二遥后退一步不肯收下,“你拿着吧。”
“……”明缨皱眉看他,总觉得他这次来很是奇怪。
不论是举动,还是表情。
她想起燕衡来,急切地问:“你可知燕衡怎么样了?”
“不知道,”他摇头,“他被燕家人看着,应该没什么大碍。”
她的心当即悬上去,燕家人不待见他,他会不会……
随即记起来,他如今已是燕横了。
远处长廊传来一点动静,十二遥受惊四处张望。
“我偷偷跑过来的,”他最后看她一眼,眼中有不舍闪动,“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明缨扒着栏杆不安地看他,无数想说的话最后化成三个词:“你也是,后会无期,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