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依依不舍地告别。
临走时苏静婉紧紧抓住她的手笑道:“我们说好了春天相会,一定不见不散,到时候我去鹿笛村寻你。”
“好!”
秦小良一个人坐着牛车,和赶车的大爷一道往云浮镇赶。
行了几步她回过头,见苏静婉左手拉着父亲,右手拉着母亲,一蹦一跳地进了苏府,她不过也刚十七岁,确实还是个孩子。
苏府大门慢慢关闭,苏静婉似有所感,回眸对她一笑,而后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门里。
晚霞漫天而起,白水河边白雪皑皑,映照着绯红一片,如梦似幻,赶牛的大爷应景地唱起了歌。
“在白雪皑皑的山头,
晚霞漫漫地消逝,
姑娘轻声哼着歌,
泪水流不停。
河水潺潺而流,
不归的归期未讲,
只有美丽的风景,
伴随姑娘寂寞漫长。”
秦小良听这老伯一路哼唱,一路迷迷瞪瞪的,竟是感觉不到半丝严寒。
去路不比来时,两人埋头奋力赶路,天光不等人,等进了云浮镇已是四面黝黑,很多人家已经吃了晚饭上了床。
只一点豆大的灯火从各个房屋中透出来。
秦小良抹着黑来了姚氏医馆,屋内静悄悄的,一进门,浓重的草药香味和炭火热气扑面而来,那煎药小童竟如走时一般还在那里煎药,那药炉子底部已经被煎的漆黑。
见门被悄悄推开,他头也未抬,眼睛死死盯着快要沸出来的药炉子,那嘴却没闲着:“哟,回来的倒挺早,我还以为你的好姐妹要留你在那过夜呢。”
屋中的碳烧的正旺,秦小良在门口用力跺了跺脚,搓着被冻的红肿的手便凑了上去。
“今晚还打算赖在这啊?”那小童学着秦小良的口吻道,“早上问你收钱,你说什么来着?我可是个病人,而且烧还是自己冻好的,最多给你个茶水费。”
秦小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怜兮兮地道:“我就在这椅子上凑合一夜就行,我们都已经这么熟了。今晚我连茶水也不要,你自忙你的去啊,不用照应我。”
刚说完腹中发出疯狂地叫声,她不好意思地捂着肚子,一天了,竟是忘了吃饭。
那小童嘲讽地抬头瞄了她一眼,对着椅子旁努了努嘴。
秦小良这才发现椅子旁的热水当里温着一块馒头还有一碗粥。
她如饿虎扑食一般便扑了上去,塞得两个腮帮子鼓鼓的:“姚医师呢?怎么不见他?今日的事还要好好谢谢他呢。”
“师傅出去了。你可别提今日的事了,就当没发生过好吗?”
秦小良忙闭了嘴乖乖吃饭。
那小童的药煎好了,倒出了满满一碗墨汁一般的药水来,远远地都闻到那苦涩恶心的味道。秦小良忍不住捏住鼻子道:“天呐,你熬的这是毒药吗?怎么这么难闻啊。”说完已是忍不住干呕起来。
小童撇了她一眼骂道:“你识不识货,就这一碗药,可要一两银子才能置办出来!”
秦小良惊地目瞪口呆,一两银子!那可是她们全家几个月的生活费!
只是白送给她喝她都不要!
她对里面的病人愈发好奇,也深深地同情起来。
见小童端着药进去,她悄摸摸跟着小童想要一起去瞧个清楚,哪知那小童如背后有眼睛一般,回身道:“你做什么!这里面是大老爷们的卧房!我的病人已经睡下了!”
秦小良揉了揉不通的鼻子,尴尬地回身坐着。想等小童不注意,偷偷瞧瞧。
谁知忙碌了一整天,她刚沾到椅子,竟是睡着了。
。。
“她还没醒吗?”
“睡得可死了!师傅,这钱家一大清早的便急匆匆把你叫走,是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么快便发现你骗他们的事了?”
“我何时骗过他们,分明是她趁我不注意自己跑掉的。”
“哦哦,我错了师傅。”
“嘘,别讲话。呆会她醒了,赶紧让她回家去,这些馒头包起来让她带着路上吃。”
“。。”
秦小良在睡梦中感觉耳边嗡嗡地说话声,只是她的眼皮如有千斤重,忍不住挥了挥手那些声音便全消失了,她又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等她睡醒,日头已经照进了医馆里面。
看着医馆里面亮堂堂的阳光飞跃,几个病人匆匆进出,秦小良瞬间有些没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睡的这样深,这都多少年没有起的这么晚了!
她匆匆爬起来洗漱一番,便准备寻姚医师等人告别。
不想医馆里有几个病人正在隔间找姚医师号脉,煎药小童也不见踪影。
秦小良一时不便打扰,可腹中饥饿如焚,她掂了掂怀里的钱,一狠心干脆跑到外头的早点摊买点早饭。
哪知她起的太晚,外面的早点摊竟是收拾得所剩无几,只剩几张光秃秃的桌子还在。
好在行了一会,还有一个老板正在着急忙慌地收拾东西回家去。
“老板,还有吃的吗?”
那老板收拾中抽空看了一眼道:“算了!你来都来了,便卖你一份吧,可快一些,我还有事呢。”
秦小良给姚医师和小童都买了包子,想了想又多掏出十文钱来,给家里爹爹和妹妹也买了五个肉包。
见老板钱也不细数,只是急着收摊,她忍不住一边啃着包子一边道:“你们云浮镇可真特别。”
那老板随口问道:“哪里特别,有什么特别的?”
“在我们鹿笛镇,那早点摊都摆到午饭上还在卖呢,你们居然这个点就全回家去了!”
那老板收拾了一堆东西背在身上这才道:“那可不,我们平日里也不这么早。只是今日有热闹瞧,谁还有心思来买包子啊。”
“热闹?什么热闹?”
“可不是那钱家?今日那二少夫人要以身殉夫,连县太爷都来啦!”
原来是这个事,秦小良心中得意,忍不住笑道:“那只怕你们今日这热闹瞧不成了。”
“怎么瞧不成?钱家巳时刚过,就带着那二少奶奶的尸身上山去了!这会子只怕仪式就要开始了!我可不跟你说了,我要赶紧跑去凑凑热闹。”
“扑通,”秦小良手中啃了一半的包子滚到了地上,在地上还没有打个滚,便被一只觊觎已久的狗一口给叼走了。
第13章 土丘山上
◎小小的手上,小小的伤◎
她顾不得去争抢回来,只是游魂儿一般念叨着:“不会的,苏静婉昨日便回了娘家,今日这个下葬的一定不是她。”
医馆里几个病人竟也在窃窃私语,各人谈的皆是钱家今日的大事。
“姚医师,听说钱家今日一早就请了你去,你可见着那二少奶奶了?”
“对啊,她是如何殉夫的?是投井还是上吊啊?本来听说是要在坟地里活埋,怎么直接就死了?”
“哟,我早上可见着了,那脸色乌黑一片可吓死人,估计是给吊死的,我只怕要做几夜的噩梦。”
秦小良一把拉住那个妇人道:“你真给见着了?”
那妇人一拍大腿:“瞧你姑娘这话说的,我还能骗你们不成,他们一早就出殡了,我站在门口瞧的真真的。”
秦小良无助地望向姚医师。
姚医师见她失神模样,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转过了头:“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想必是苏家使了什么障眼法,毕竟这里不好交代。
云浮镇西,有一座不大的土丘山,山上林深枝茂,那便是镇上大部分人一辈子的归宿。
不需要问人,秦小良循着一路细细碎碎的黄纸钱儿,轻轻易易地便找到了那个土丘山。
才刚到山脚下,已听闻土丘上唢呐升天,敲敲打打,一大群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办什么喜事。
她跌跌撞撞地爬上来,直奔着人群中间去,欲要往前去看的仔细,不想却被一圈穿着深红差服带宝剑的官差拦着。
“我是她生前好友,就去看她一眼,就一眼!”秦小良哀求道。
哪知那官差半点不近人情,皱着眉头便将她往一边赶:“去去去,县太爷大架在此,所有闲杂人规避到那边去。”
秦小良无法,只能跟着围观的人群一起挤到远处。
来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了,她身量不高,拥在后头什么也看不见。索性低下脑袋,在一群人里拼命地挤挤挨挨,在一片骂声里愣是挤到了前头。
她不顾四周人的推命推搡,四下去寻找他们所说的二少奶奶的尸身。
远远地却只看到那缺了门牙的钱老爷,正弓腰陪笑站在一旁,而在他的面前,那二公子的墓旁已经挖好了一个大坑,大坑正前方,一个穿着云纹长袍的官家老爷手中正拿着一卷文书在摇头诵读。
“云浮钱苏氏,年十七,适仕族钱又生,一载而寡,氏守节尽孝,今。。。。”
在哪里在哪里?
秦小良四处搜寻,终于发现在钱老爷的身后,有一张小小的行床静静地躺着,行床上覆着一方小小的白布。
土丘山上太阳不显,积雪厚厚地丝毫也未消融,那行床便停在一堆积雪上面,纯白一片合为一体。
那白布微微隆起,覆地严实,未曾露出半分。
秦小良心中咚咚剧跳,她死死地盯住那块白布,仿佛要在上面盯出一个窟窿来。
“挤什么挤,县太爷在此,所有人都往后退!”
一群人像群鸭子一般,被那些官差驱赶着,秦小良也被人流裹挟着往后退,眼见离那小床越来越远。
那老爷读完文书,挺直地站在一旁,拍了拍钱老爷的肩膀。
“入棺!”钱老爷朝他点头笑了笑,而后高声叫道。
身后几人立马抬起那小床往坑里去。
“女儿啊,我的女儿!”两个妇人哭泣着嚎叫起来,在多人搀扶下走上前,趴在那小床边上,哭的声嘶力竭。
秦小良一眼看到其中一个便是昨日见到的苏母,而她身旁一起痛哭的,便是钱家婆婆。
那苏母发髻散乱,哭天动地,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旁的苏父虽然未哭出声来,可到底是泪水长流,面容扭曲。
真是闻着伤心,听者落泪,围观的群众也跟着默默擦眼泪。
秦小良木木地听着那些哭声,希冀能从她们脸上看出些不同来。她女儿没有死,她们不过是来做做样子罢了,总能看出些不同来。
果然那钱家婆婆嚎叫了许久,眼角并没有什么泪出来,而那苏母,虽然哭声凄厉,却看也不看那小小的尸体一眼。若真是她女儿,她早该扑上去了。
果然有问题!秦小良心中庆幸。
因是殉葬,连棺木也无需准备,竟是直接放进土坑里去。
几人小心翼翼将行床搬进土坑,行床倾斜,一只苍白的手自白布中无声地滑落出来。
秦小良脑袋轰地一声,只觉得双腿绵软无力,天气异常寒冷。
那露出的苍白手指,依稀可见拇指上一道小小的刀伤翻卷着,还未愈合。
“你居然随身带着这么厉害的刀,这大概便是话本里的游侠儿吧。”
苏静婉艳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昨日她不小心割破了手指,没有半分怕疼,反而一个劲地夸赞这刀。
她说等去了鹿笛村,要和秦小良学一学耍刀的本事。
。。
秦小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山,她无知无觉地走到街道上,脑海中皆是那拇指上已经泛白的刀伤,耳边回荡着昨日苏静婉开心的笑声。
医馆里姚医师正在指挥小童抓药,火红的炭上,刚煎的一炉子药还在咕嘟咕嘟地烧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她是怎么死的?”
乍然听到人声,姚医师被唬地一跳,抬起头,便见到秦小良如幽魂一般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那目光范着寒气,让人浑身鸡皮疙瘩冒起来。
他将桌上的药材随意拢了,低叹了一声道:“是病死的,她得了肠游,未能好好治疗,便去了。”
“肠游死的人指甲会变黑吗?”秦小良木木地问,那露出的苍白的手,除了有一道刀痕,所有的指甲都是乌黑之色。
“这。。”姚医师一时无语,没想到她居然注意到了这个,“这个也不是不可能,精气不能散,血瘀于十指。。”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秦小良一把抓住他,目光恳求,其中隐隐可见水光:“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我吧,我只想要她死得明白。”
昨日便也是受不得她这般哀求自己,才勉为其难地走了那趟,差点惹祸上身。
姚医师此刻硬了心肠道:“我也不知更多,钱家来找我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是苏家连夜送来的,苏家说她逃回家不久,就上吐下泻,不治而亡了。”
“送来的时候就死了?”
“嗯,看状态大概是在戊时初。”
“戊时初?”秦小良不敢置信!这分明是晚饭时间!苏静婉开开心心地挽着父母的手刚回了家,刚吃上第一顿饭…
“为什么?那可是她的亲生父母?那可是她最信任的家人!”
秦小良母亲还在世的时候,自己宁愿饿着也要给两个女儿留下吃的,临死前,还紧紧抓住她们姐妹的手。那时候她真希望全家人在一起,什么都可以不要。
苏静婉说要回娘家的时候,她不是没有一点犹豫,只是在她心里,家人始终是这世上最信任之人。
“是我害了她,我亲手把她送回了苏家。”
姚医师见秦小良这番模样,心中有些不忍,上前劝道:“那也不能怪你,这钱家之事,早就上报了朝廷,板上钉钉了,连县太爷都亲自来了,苏家再大,也不敢在这事上闹出半点问题来。若是出了一点差错,那砸的可是整个苍阳府的脸面。”
“这“忠贞卓著”四字,可是知府衙门亲自颁发的。”
忠贞卓著?
秦小良瞅见屋角放着一只拳头大的榔头,她一声不吭地上前,抓起榔头就往外走。
大榕树在冬天竟还是枝繁叶茂,叶子碧油油的,秦小良第一次来的时候,着实为这如巨伞一般的树给震惊到。
此刻她无心他顾,远远地便看到自己刻的石碑正矗立在钱府门口。
那石碑上彩绸飘摇,上方两只灯笼在白天还在朦朦胧胧地亮着,映着白雪地,格外地刺眼。
“呸!”秦小良举起手中榔头,“砰”地一声锤向石碑。
“石材地选择一定要格外注意,不能为了易于雕刻就取那诸如黄沙石等,历年稍久,就易剥落。一定要选温润细腻,坚硬耐久的石料,比如青白石,花岗石,汉白石,都是墓碑的好材料。。”
秦三汉的话响起在耳侧。
这一榔头下去,那石碑竟是纹丝未地,只是在表面落了一点坑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