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昭小时候也养在端慧皇太后跟前,快十二岁才搬到承乾宫,比何皎皎的玉琼殿,离慈宁宫还要近些。
何皎皎把凌昭牵进承乾宫,怕他撒手没,普一进宫门,便喊承乾宫几个掌事的:“圆巧,安芳,备热水了没,你家主子回来了,快些找身干净衣裳出来。”
凌昭犟她不过,闷声闷气打帘子进内厅去了。
何皎皎坐在正殿等他。
闲暇时,她方觉出腹中饥饿,恰巧安芳奉茶上来,她拉住人小声问:“月安,有吃的么?”
月安会意,觉得郡主这悄悄讨食儿的模样可乐,笑着小声道:“知道殿下今日回来,备着的。”
随即与她端上来碗鸡丝粥和几样糕点。
凌昭收拾得极快,银甲换了身朱红蟒袍,银冠换了玉簪挽莲花金冠。
少年眸若寒星点漆,走出来正看见何皎皎捧着碗,吃得一双杏眼溜圆。
他脸上扯出点子笑,阴阳怪气,“当你多记挂老祖宗,这就吃上了?”
“饿了一早上了。”
何皎皎苦哈哈的,只用了几口垫肚子,她匆匆放下碗,簌口后站起身。
她随即想到什么,转身端上璃龙戏珠的茶盏,双手捧到凌昭跟前,“十三爷,不是连口热茶都没喝上?请用茶吧?”
凌昭还在跟她生气:“你唬弄狗呢?”
掉头走了。
何皎皎笑着追上去,跟他并肩而行。
天色蒙亮,亭台阁楼朱墙碧宇,巍峨宫楼掩在一片茫茫雪景之下。
冬日是煦暖,风却拂得人阵阵发寒,何皎皎小步子迈得快才能跟上凌昭,她时不时侧目,看他一眼。
她只到少年肩膀一点高,视线平过去对上他绷直的下颚。
一段日子不见,何皎皎瞧出点儿什么。
凌昭生闷气,本来不打算跟她说话,谁知何皎皎没完没了,少女目光好奇,坦然至极。
他逐渐被她看得不自在,长眸睨过去,没有好气,“你老盯着爷干什么?”
何皎皎眼睛一亮,且不知为何如此高兴。
她拉住凌昭衣袖站人跟前,转了一小圈,“凌昭,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
她比划起来,平掌对上他肩膀:“你走之前,我才到你肩膀,现在……”
何皎皎抬手往上比,觉得不够,于是偷偷踮了脚,她细声细气,一本正经:“到你下巴了。”
手背怼到他下巴边,脑袋跟着顶了顶。
凌昭低眼,何皎皎离他极近,几乎贴在他胸前,垂在身后的斗篷帽滚绒白边,越发显得她下巴尖尖,脸只有巴掌大小。
少女绣鞋抵着他漆黑长靴,发间珠花轻颤,殊色的裙边倾了倾。
她仰首望他,神情认真,杏眼清凌凌的,暗含了一点儿得意。
凌昭要给她逗笑了,然放不下架子,伸手点向她额头,偏过脸去。
他下手没个轻重,何皎皎让他戳得往后退,眼看要站不稳,凌昭长臂一揽捞过她斗篷,扯得何皎皎差点儿撞他怀里。
何皎皎还晃着神,对方环过她脖颈,锁了她的喉。
凌昭轻嗤:“走了,鹌鹑。”
何皎皎:“……”
她如此这般,被凌昭夹在胳膊下往前带着走。
何皎皎抬不起头,脚步踉跄,踢散了路边一点碎雪。
“凌昭,你放开我。”
她挣不开,又羞又恼,“凌昭,我头发乱了。”
凌昭全装听不见,到底没忍住一阵闷笑,胸腔震动。
何皎皎脸憋红了,向后搬救兵,“雪蕊、小林子……你们别光看着啊…”
两人且行且打闹,刚要走进慈宁宫外的长巷,迎面驶来一辆青碧毡的车辇。
车辇前飘着一方小旗,玄鹰振翅,乃北梁皇室的图腾。
凌昭放开了何皎皎,沉了黑眸,脸上那点儿笑意登时无影无踪。
何皎皎脸颊绯红,忙整钗发。
车辇停在二人身侧,帘子打起一点,半遮半挡地,车窗处露出半张苍白的面孔来。
是位与凌昭年岁相仿的少年。
他裹在青色大氅下,未语先咳了声,后朝二人抬抬下巴,神情淡淡,“十三殿下,令仪郡主。”
“燕某身体不适,未能全了礼数,勿怪。”
凌昭颔首,看也不看他。
何皎皎形容不整,想往凌昭身后躲,然三人面对面着,又觉不妥。
她只得硬着头皮垂眸与人福身见礼,声音弱弱,“燕世子哪里的话……啊,凌昭!”
她一句话未曾说完,转为低呼,凌昭脸黑着脸,闷头拽了她走。
何皎皎被拉出去一截路,再回头看,车辇已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行去。
应到皇子们上学的时辰了,怪不得遇着他了。
齐周和北梁六年前谈和,两国互派了皇子游学,何皎皎口中的燕世子,实则是北梁的九皇子,燕东篱。
世子一称,不过是两国较量下,给的羞辱罢。
何皎皎真有点生气了,她埋怨凌昭道:“你太失礼了,我跟燕世子说话呢。”
今日脸丢大了。
凌昭喜怒无常,跟燕东篱这位邻国皇子素来不对付。
他把何皎皎手一放,自个儿两手一摊,耸肩挑眉地,摆出一副无赖相,“那你同他说话去罢。”
他后退数步,接着一转身,自顾自走了。
“凌昭。”
何皎皎原地驻足,给自己顺了会儿气,实在犯不着为了此事跟凌昭争执,她再度提着裙摆追上去,“你等一等我。”
二人回到慈宁宫时,何皎皎撇见皇后的凤辇停在殿外一角。
她跟凌昭走进慈宁宫正殿大厅内,果见苏皇后坐在太后身边说话逗趣儿,一左一右伴着两名华美宫装的女子。
左边女子年纪稍大,梳了妇人高鬓,端庄温婉,是大公主温荣。
右边的十二公主嘉宁朝何皎皎眨了眨眼,少女天真烂漫,笑容揶揄。
一瞧见凌昭,太后喜不胜收,直冲他招手:“快快快,快过来让老祖宗瞧瞧,怎地耽搁这么久?”
皇后年近四十,雍容华贵的妇人,说话向来温声细语:“刚老祖宗还愁呢,说孙子没见影儿,又贴了个最可心的郡主进去,好在都回来了。”
“给母后、老祖宗磕个头。”
在太后面前,凌昭收了点儿浑相,老实跪下抱拳行了个大礼。
起身时,他拧了长眉,指着何皎皎怪她:“她跟个管家婆似得,非得让孙儿回去打扮打扮,才能放出来见人。”
何皎皎恭顺地拜下,敛目不语。
耳边凌昭“呵”了一声,嘲她在长辈面前装乖呢。
太后想孙子想得紧,但她信神拜佛,觉得人都好端端站她面前,再掉眼泪便不吉利了。
如是,她脸上见喜不见忧,同皇后对视一眼,只乐呵呵地道:“你跟哀家告状没用,哀家都归她管呢。”
“十三弟,你来这儿坐吧。”
温荣大公主给凌昭腾了位置,皇后示意几个年轻姑娘都坐她身旁去,她笑凌昭:“你就是缺个人管。”
何皎皎与两公主见过礼后,眼观鼻鼻观心坐下,这些话她怎么接都不对,干脆全装没听懂,扮傻:“呀,原来我这般威风啊。”
众人一阵笑,算过去了。
后宫不议政,皇后引着凌昭说些路途上的趣事儿,凌昭讲他得了些京城没有的稀罕物,“让小林子装箱去了,下午给老祖宗送过来。”
“你好好回来便成,哀家还稀罕谁去?”
太后看着她的心肝肉,终究没忍住,声音颤了颤:“你说你惹你二哥干嘛?好几个月的,得受多少苦?”
“您哪儿的话?”
凌昭不以为意:“孙儿跟二哥出门办差,为国为民的事,吃哪门子苦?”
“孙儿以后还得上战场打仗呢。”
本其乐融融。
他一句话出口,登时让皇城中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变了脸色。
太后急得拽住他手,直问:“你上哪个战场,你要和谁打仗?”
第3章 无猜
◎你这小身板,爷一口气给你吹飞◎
*
齐周马背上建国,过去几十年里与北梁兵戈不断,年年征伐,如今修生养息,才得几年安生。
莫说其它,端慧皇太后曾死过两个儿子在战场上,对行兵打仗向来怕得很。
凌昭想起此事,不耐得听她们说些丧气话,一时噤声,臭脸摆出来了。
看气氛不对,温荣公主开了口:“母后,老祖宗,我领妹妹们去外边走走。”
皇后点头准了。
何皎皎低头随她们出殿,刚跨出大门,听皇后缓声道:“凌昭,坐下。”
“你久别归家的喜日子,别逼本宫传板子。”
原是凌昭起身也要走,被皇后摁下了。
何皎皎想回头瞧瞧,嘉宁公主上前挽住她胳膊,摇了摇头,“咱别理这些事儿。”
出了殿,她们一行从游廊往园子里走,方听温荣大公主语气无奈道:“还以为十三弟跟着二弟出趟门,回来能稳重点儿呢。”
嘉宁道:“话没说上两句,跟个乌眼斗鸡一样,就老祖宗惯得他坏毛病。”
她们两个公主亲姐姐能这般说,何皎皎却没法跟着附和,她把话头往旁处扯:“可我是不想跟你们出来吹冷风的。”
嘉宁性子活泼,嬉笑着点她鼻尖:“就你经不得冻?一入冬好难得把你从屋里扯出来一趟,今儿本宫非要你伴驾。”
何皎皎装模作样地叹,跟她拜了个礼:“奴婢遵命。”
惹得嘉宁不依,伸手要拧她。
何皎皎往温荣大公主身边躲,两个人后头干脆全缠温荣去了。
温荣年长,本端着架子斥妹妹们规矩点儿,也被逗笑。
建成帝生有十一位皇子,公主却仅有两位。温荣大公主早出宫建府,成婚生子,除开节假大小宫宴,平日难得见她一面。
嘉宁只比凌昭大半个月,也已经由内务府着手修建公主府,在宫里同何皎皎玩得最好。
一路说说笑笑,她们进园子游玩。
为了造景,园中积雪未清,白凯凯一片点寒梅艳红,常青绿植又从凝挂霜白中隐现出翠色。
有几个得了空闲的小宫女,在雪地梅树旁踢毽子玩,嘉宁拉着何皎皎去凑热闹,非要跟她比。
鸡毛翎子扎的毽子,在日头下彩光泛泛。
何皎皎踢了十个不到,抬不起腿了,为了让嘉宁停止嘲笑她,她向小宫女们招手,“来来来,哪个比过嘉宁公主,我赏她个五两的银稞子。”
嘉宁玩得兴起,一张脸红扑扑的,她不拘这些,跟着添了彩头,“先说好不许让啊,谁使诈让本宫瞧出来了打你板子,谁赢了本宫,本宫赏她十两!”
随侍宫婢们手脚麻利,在园中亭子里置了碳炉,温酒摆茶,温荣端坐其中,安静地看她们玩闹。
由嘉宁打头,一口气先踢了八十九个,她胜券在握。
谁知重赏之下出勇夫,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宫女踢到一百还不断。
何皎皎在旁边给她数数:“一百零六,一百零七……”
嘉宁不干,轻轻搡了何皎皎一把,“瞧你高兴的,是你赢我吗?”
何皎皎认真道:“有人赢你我就高兴。”
嘉宁作势要打她,何皎皎躲开呼救,“嘉宁公主耍赖打人啦。”
两人闹作一团,与此同时,小宫女那边起了惊诧。
跟嘉宁比毽子那小宫女越踢越兴奋,越踢越高,把毽子踢到梅树上卡住了。
嘉宁见状摆摆手,很干脆地认输,“好,你赢了。”
她唤来贴身伺候的给小宫女封赏,另外同行的几个,也都得了一二两碎银。
嘉宁顽出一身薄汗,又累又热,她扶着宫婢的手进亭子里歇息去了。
何皎皎本要跟过去,却见小宫女们领了赏还不散,她们团团围着梅树,伸手一摇。
梅花簌簌乱掉了一地。
何皎皎看得心疼,出声制止,“诶,你们摇树干嘛?”
她知道小宫女想拿回毽子,毽子的确扎得漂亮,可梅花开得好好的,也没招谁惹谁啊?
小宫女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地退开。
何皎皎走近往上一张望,煦光照下花影,她面庞洁白,声音柔和:“不是很高,找根杆子把它拨下来。”
她瞧见地上露出半截雪埋的枯枝,用手帕包着取出来,她便一手扶着梅花树干,一手捏着枯枝,踮脚去够花枝上的毽子。
毽子卡的位置不高,但也不低,何皎皎总差一点点。
小宫女们本想让何皎皎放下让她们来,但她们年纪小个头矮,看郡主娘娘专心致志,于是没有出声。
背后突然一声:“你怎地跟群小屁孩玩一堆去了?”
“我拿毽子呢。”
何皎皎急心把毽子弄下来,没有回头,更没看见小宫女们得了示意,捂嘴噤声的动作。
下一瞬,她身子一轻,被人单臂搂住小腿抱起。
凌昭不知何时走来,悄默声儿将何皎皎举上自己肩膀,“够得着了没?”
他自幼习武,人高马大,臂弯强健有力,何皎皎稳稳坐上他肩头,吓得够呛,“呀,你干嘛呢?”
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
她心当即在腔子里胡乱噗通,飞快往后睃一眼,生怕让两位公主看见,等会儿来打趣她。
所幸两位公主在亭子里说话,一时没有注意到他们。
凌昭前后晃了晃,半眯起眸子凝望,阳光盛烈,他没看清毽子在哪儿,何皎皎乌发间的珠钗漾出光影,他催促道:“你不拿毽子了?”
“拿的。”
何皎皎前看后看,选择继续拨毽子,她摁住少年的肩,却是心不在焉了,“你…你可别摔着我了。”
得了对方一声不屑嗤笑:“你这身板,爷一口气给你吹飞。”
何皎皎没空和他计较,她羞且慌,早没了章法,挥棍失了力往梅树上一打,花枝猛颤一下,毽子和花雨齐坠于雪地。
紧接着铺开何皎皎的裙摆。
她赶紧跃下凌昭肩头,扶着他小臂站稳,然后将人往后一推,“你怎么过来了?”
何皎皎自己也往后退了退,欲盖弥彰地和凌昭拉开距离。
她垂眸拂落发间和衣衫上沾的花,语气埋怨:“你也不跟老祖宗多说会儿话?”
小宫女们捡了毽子还不走,睁大眼睛打量二人。
何皎皎撵她们走,“散了,笑什么笑,再笑我把毽子给你们没收了。”
凌昭懒散往花树上一靠,看她抖落身上的花,看她凶跑小宫女们,看她收拾好后重新望向自己。
他方开口,“爷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