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
雪蕊会他的意,轻手轻脚地退回车前室。
她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出了会儿神,不知为何,怅然一叹。
也不知道,郡主跟十三殿下的婚事何时能定下来。
何皎皎一觉到了黄昏,睡得神清气爽。
她刚睁开眼,对上凌昭的脸,花里胡哨,神情怨怼:“你挺会挑时辰醒。”
何皎皎人还迷糊着,脸往他胳膊上蹭了蹭,方发现自己掌心拽了他头发。
她松开后直起身,瞧清凌昭模样后,后知后觉有了丁点儿羞怯,“你怎么不叫人进来给你收拾?”
再望向案几上的香炉道:“太子哥哥送的香挺管用的。”
凌昭松动着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胳膊,看她两颊睡得粉红,嗤出一声冷哼,不说话。
他把头上东西飞快摘下来,以指为梳粗略理了理,随意挽了个单髻。
何皎皎掀开一点帘子往窗外探,天幕薄红,天色隐隐见暗,队伍停下来了。
前方远处高竖着官驿旗帜,禁军和宫侍散在四处空地,以官驿客栈为中心,安营扎寨。
冷风一吹,何皎皎很快缩回车厢内,她问凌昭道:“我晚上定是要在驿站里边陪老祖宗的,你怎么办?”
她问了句废话,凌昭肯定只能躲她的马车里,只是寒冬腊月的,车里该多冷。
凌昭不答,雪蕊这时端了热水进来,他指指铜盆儿再指指自己的脸:“你先过来给爷擦了。”
何皎皎见他现在的模样想笑,忍住了,乖乖坐过去拧帕子。
她拿着帕子边往他脸上糊边嘱咐道,“那你晚上在我车里可藏好了,别被禁卫军当毛贼逮了。”
何皎皎真挺担心他的,凌昭却不屑:“你小瞧谁呢?”
何皎皎还欲再说,马车左窗忽地“叩叩”一声,一道清润低沉的男子声音徐徐响起:“令仪,这回坐车还难受么?”
落地却如平地惊雷。
是太子凌行止。
凌昭飞快地蹿到了左窗看不见的角落里缩着。
逃禁闭是一回事,他涂脂抹粉穿裙子的样子被谁瞧见,都不能让凌行止瞧见。
他二哥是真会当众先扒他衣裳,再扒了他的皮。
“啊…令仪这回好多了,还要谢过太子哥哥的香。”
何皎皎心提起来,她理了理鬓角衣裳,把帘子掀开一点点缝儿。
少女正襟危坐,笑得极为乖巧:“赶明儿我跟太子哥哥讨个方子?”
被谁先发现了,都比被凌行止撞个正着的好。
何皎皎其实心里边挺怵太子,她小时候跟着凌昭胡闹,被他一脸严酷地打过手心。
凌行止披着件海棠色冬氅,乌发玉冠,眉目舒朗,“令仪不是多此一举了?”
他骑着一黝黑骏马,身形磊落,挺直如颈松,扬声道:“你太子哥哥不小气,想要差人来取便是。”
“老祖宗这会儿已经进驿站歇着了,令仪也要过去了罢?”
凌行止沉声提议:“孤让李长牵了匹温顺的小马过来,令仪要不要同孤骑马过去?”
何皎皎心虚,眼尾余光若有若无挂着凌昭,一时哑然,“嗯?”
听凌行止含笑道:“嘉宁在前头等咱们。”
话说到这儿,何皎皎知道没法推辞了,便清脆应下,“那太子哥哥等我一等。”
她当即要下车,凌昭拽了她披风一角,何皎皎脸上巧笑嫣然,心里急得要死,飞快朝他摆手。
不管怎么样,先把这尊大佛领走再说。
她头也不回,扶着雪蕊的小臂跳进雪地里。
官道宽敞,前边不远的空地上,李长和一队侍卫已在等着了。
他们旁边站了匹枣红色的矮脚马,身量仅到何皎皎胸口一点,呆呆地打鼾甩蹄儿。
宫婢们搀着何皎皎翻上马背时,凌行止打马到她跟前,没向车辇多看一眼。
何皎皎刚松下口气,垂眸对上矮脚马的大脑袋。
她顿时伏在马背笑得肩膀直颤,乐不可支。
何皎皎即笑自己骑的马过于憨头憨脑,也笑方才凌昭缩手缩脚的模样。
“令仪?”
凌行止不明就里,“不喜欢这匹马么?”
“没有。”
何皎皎收了声儿,正经道:“令仪只是觉得它长得可真喜庆。”
凌行止跟着笑了笑,他弯腰搀了何皎皎一把,扶她坐稳。
本该收回手时,凌行止修长的指节却往了上。
他将何皎皎散开的一缕额发挽进她耳后,又扶正她髻边一支钗环。
男人一派从容自若,牵起了她所骑矮脚马的缰绳,其声低若弦鸣,“你仔细别摔了。”
第10章 骑马
◎二哥要收拾人了◎
*
何皎皎怔了片刻,凌行止单手勒绳,驭马领先半步,另一手牵着她的小红马。
他□□良驹受主人意,打着响鼻慢步悠悠往前。
男人剑眉星目,不见丝毫异色,仿佛他堂堂一国储君,给她牵马理所应当。
何皎皎回过神,飞快睃巡四周,下人们低头偏眸,她不敢露出忙乱神色,娇娇“呀”了一声,“太子哥哥,你可别小瞧我。”
她扯回缰绳,一夹马肚子,小红马撒开蹄,载着何皎皎,颠儿颠儿地越过威风凛凛的宝马。
别说,跑得挺快。
马蹄飞溅碎雪,冷风呼啸过耳,掩不住何皎皎一颗心心慌慌直跳的声音。
她不知具体何时开始,太子偶尔会来她面前,如此这般那般,怪上那么一怪。
其中缘由,何皎皎从不去多想,因为,怎么会呢?
凌行止大她十岁,她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只当这位端方的兄长,还没意识到她已经十四。
她不再是从前做错事、被他罚了后会哭红鼻尖、委屈瘪嘴缠着要人抱的小丫头了。
何皎皎打马一溜烟儿跑出一大截路,收敛好神思,拉紧缰绳勒马停下。
“太子哥哥,如何?”
她回身朝凌行止得意地一扬秀眉,便算将他刚刚亲呢过头的举止,应付过去了。
残阳照雪,少女姝丽,凌行止不疾不徐地打马跟上,他唇边噙一抹浅笑,但笑而不语。
“令仪,你在和二哥赛马?”
身后传来少女低呼,嘉宁公主骑着一匹灰棕大马,让一堆宫侍围护着过来。
她不知事情全貌,自以为看穿事实:“二哥让着你呢——哎呀,我不骑了!”
马匹略一抬蹄,她骇得小脸白了白,闹着要下来。
凌行止无奈摇头笑道:“嘉宁,你自己非闹着骑大马,小心点儿。”
何皎皎故意挤兑她:“嘉宁公主真是英姿飒爽。”
“令仪郡主可真会夸人啊。”
嘉宁把缰绳一扔,两名宫女手伸得老高,一头汗地护着她滑下马背,“何皎皎你下来,我今儿非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她踩着积雪蹿过来拽何皎皎下马。
小红马矮,何皎皎肩膀一歪,自己下马歪到嘉宁身上去,趁机搡了她一把,“我不和你说,你说不过人便要生气。”
凌行止干脆也一撩袍摆下了马,把缰绳递给一旁的护卫。
他负手而立,隔了几步远,安静地注视着她们笑闹到一处去。
夕阳橘红一颗,沉下山脚半面,雪地皑皑,少女笑声如银铃清脆。
然后猝不及防,让一阵急促的马蹄踏地闷的沉重响声,由远及近的踩碎。
何皎皎正半侧着身,躲嘉宁手里攥的雪团子,不让她往自己后颈里塞。
闻声两个人都停住,往后边看去。见官道车辇箱笼拥挤,两侧清出来的小道上,打马飞驰而来一伙锦帽华裘的少年郎们。
他们扬鞭斥马,横冲直撞,不少宫侍狼狈闪躲,好险没撞着人。
何皎皎与嘉宁互望一眼,两人都收了笑,避到宫女们后边去了。
嘉宁努努嘴,小声说道:“令仪,二哥要收拾人了。”
何皎皎嗯一声算作回应,她拢了拢披风,低眉颔首地站好,没有再说话。
再看凌行止,已是面沉如水。
他暂且一言不发,没有登时发作。
少年中为首之人墨衣玉冠,远远瞧见他们一行,打马到凌行止面前,才翻身下来,他撩过大氅抱拳对凌行止俯身行礼,“见过二哥!”
九皇子精神抖擞,好个意气风发,他向凌行止身后探来目光,眼睛一亮,“嘉宁和令仪也在啊。”
二人都没理他,嘉宁没忍住,掩唇笑出来,“傻子,还乐呢。”
何皎皎也觉得挺好笑的,她弯了弯唇,却没笑出来。
她垂眸往下看,绣鞋碾了碾雪地,心不在焉道:“你哥哥马上要遭殃了,你还乐呢?”
嘉宁和九皇子同为一母所出,骨肉亲情,血浓于水,但不碍着她看他热闹,“活该,谁让他一天到晚,只晓得和人厮混?”
何皎皎见嘉宁忙着幸灾乐祸,没注意到她。
她便悄悄又往后挪了挪,期颐能借着嘉宁和宫女们的身形,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
刚刚恍然一瞥。
何皎皎瞧见了燕东篱披着青氅,骑一匹黑马缀在队伍末尾。
让那群飞扬跋扈的纨绔们,衬得格外萧索单薄。
何皎皎不想面对他。
盛京城里多少王孙贵胄,唯独燕东篱,何皎皎应付不来。
她不去看他,然而心里一直琢磨着。
她想他前些日子被凌昭踹得吐了血,还跟来猎场,天寒地冻,他身体受得住么?
可是……
何皎皎转念思及至燕东篱的身份,心情蓦地低落。
表面邻国游学,实则敌国为质。
居人之下,来不来得的,能由着谁呢。
那边,马背上的少年们纷纷下马,九皇子身后紧随两名少年上前见礼,唤凌行止的是,“表哥。”
他们分别是镇国大将军苏长宁的嫡长次子,长子在禁军任职,次子在承乾宫给凌昭当伴读,过段日子,也要出去领差了。
凌行止面无表情,没理苏家二子,上下审视过九皇子一遍,他挤出点儿笑来,声寒如冰:“九爷威风啊?”
他直看得九皇子白了脸色,落下冷汗,“二、二哥。”
苏家长子苏淮躬身上前想要解释,“表哥,我们只是……”
只是跑了圈儿马,也没撞着人,没必要摆脸色吧。
“我们?”
凌行止神情漠然,却是不怒自威,他打断他:“你哪个我们?”
他陡然飞去一脚,踹弯了苏淮膝盖,“得意忘形的东西,殿前失仪,该当何罪?!”
苏淮让他踹得趔趄,苏二变了脸色,还欲再说,“表哥……”
苏淮挨了打,脑子转地飞快,他连忙摁住弟弟肩膀,两人一起跪到地上,恭敬拜下:“臣等无心之过,请监国息怒。”
苏淮比弟弟看得明白,知道本该和苏家同气连枝的太子殿下,最是铁面无私说一不二,都撞他手里了,老老实实认错得了。
不过他脸上恭敬,心中些许疑惑。
想,这个时辰,凌行止即不去伴圣驾,也不去同他爹和朝臣商议猎场布防,在外边晃悠什么?
他们可真是倒霉。
一霎时,除了九皇子和燕东篱,那群跑马的公子哥儿们下饺子一样跪了满地。
少顷,九皇子跟着半跪下去,满脸不服:“请监国息怒。”
凌行止瞧他没出息的样儿,火直冒三丈,但当着众人的面,硬生生忍住。
他撇开眼,目光落到一旁鹤立鸡群的燕东篱身上,沉声道:“让燕世子见笑了。”
燕东篱侧身而立,颔首不语,亦不往他们那处看半眼,只作一副不卑不亢、置身事外状。
凌行止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不经意间,下意识抬了眸。
凌行止往后吩咐道:“嘉宁,你同令仪先走。”
他不当着女眷的面罚人,算给这群公子哥儿们留了点儿面子。
得了他话,宫婢们拥护两位少女携手离去。
何皎皎仿佛逃离凶险之地一般,脚步刚要轻快起来,嘉宁和她并肩而行,拿肩膀轻轻撞了撞她,目露狡黠,“令仪,要十三弟在,那儿跪的人得多一个了罢。”
嘉宁公主喜欢凑热闹,意犹未尽。
可说不准。
何皎皎默声想,凭凌昭的倔脾气,恐怕被太子当众打一顿,都不会低头服软。
心里想是一回事,何皎皎一时没接上嘉宁的话,先察觉到一股深深的凝视紊绕。
她回眸看去,便和燕东篱独一只的右眼,遥遥相望了。
浓秽夜色从远方缓缓蚕食天光而来,少年逆着夕阳的余晖站立,消瘦纤长,冬衣厚重,且被他穿出几分翩然之姿。
而左眼玄黑眼罩的系带,斜斜将他清俊面庞,断成了明暗两半。
何皎皎瞧燕东篱如此,对自己不冷不淡地扬唇笑了笑,眸光沉沉。
是了,这位北梁来得的皇子殿下,只有一只右眼完好。
他左眼带着黑色眼罩,眼罩下面,是一团狰狞骇人的伤疤。
何皎皎慌忙收回目光,脑袋不自觉埋地极低,搂紧嘉宁的胳膊,直往她身边直缩,“好了,我们快些走吧,老祖宗在驿站里边,等着该急了。”
却听嘉宁突然笑嘻嘻地:“令仪,你可真逗。”
她终是发现何皎皎不对劲,笑着往后张望去:“你怎地每回到了燕九跟前,都跟个鹌鹑似得?”
“你怕他什么啊?”
他们都叫燕东篱燕九。
她们已经走远,离开燕东篱视线,何皎皎佯装镇定地站直腰身,抬头挺胸道:“我、我哪有?”
“没有吗,你躲什么呢?”
“你别胡说。”
何皎皎在嘉宁打量下,几乎快要失去分寸。
她并不是真得没脾气,此刻恼怒起来,将嘉宁胳膊一把撒开,决定今天不跟她好了。
一番插科打诨,并未让何皎皎把燕东篱,跟他的独眼儿抛到脑后去。
以至于深夜,她在驿站里歇息下后,让一场恶梦魇住。
梦里的黑暗茫茫无际,何皎皎望不见头,逃脱不得。
但凡她一回头,瘦伶伶的燕东篱便阴魂不散地出现,犹如索命厉鬼。
他左眼的伤疤化为深渊般的黑洞,脸上淋漓鲜血横流,少年凄厉绵长地喊:“何皎皎,你还我眼睛来!”
说着伸出又尖又长的指甲,神情怨毒地来挖她眼睛。
何皎皎被吓醒两次,冷汗湿透鬓角碎发。
她并非害怕燕东篱,只是一见着他,便良心难安。
没多少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