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垂,发坠,唇若瑶池玫,眼若剑吻墨。
门如扇开,凉凉的视线掠过屋内二人,随即剑铮一声握上掌间。
望着提剑缓步而来的仙君,钟迟眼瞪得奇大,开始忙乱地左观右望寻找出路。
宿半微从椅子上蹦下,三步作两步就要插到两人中间。
“凌序啊,钟迟就是饿了来蹭顿饭……”她勉强撑着笑容,走到他面前。
“邪体。”
淬冰之声随剑起,右臂渐扬,像慢动作一样,拉长了对人心的折磨。
见势不好的钟迟眼疾手快,一手拿过仿莲玉碟内的鸭腿,再次从大开的窗口蹿了出去。
宿半微也就趁机拉过身边人的宽袖,不给他转身去追的机会,“哎呀,我不是说过了吗,邪体影响不了他的神智!”
诧异的是,鹤凌序不光被她一扯就不动了,而且凌序剑也眨眼间收了起来。
宿半微:?
鹤凌序搁这诈她呢?
转眼望她,垂着银纹发带的仙君向她又近了一步,刚还攥剑柄的手此时悠然抚上她的下巴,轻轻仰起。
宿半微随着温轻的手劲抬眼看他,心想这动作好像不太单纯啊。
视线从她的眼游走到她的唇,鹤凌序盯着她的唇,喉结攒动,问她:“你可还骗本君了?”
第一次听他自称本君,还被这样略显强势的动作按捺住了,心脏突得有些停滞。
“没了。”咽了咽口水,宿半微硬着头皮否认。
“如此,既往不咎,下不为例。”
这两句一尽,他就将唇凑到了她嘴边,呼出的丝丝湿气微润她的唇瓣。
随着春色,鹤凌序哑声提醒她:“半微,我不是你想的那般……”
睫覆,“……宽宏大量,雍容大度。”
因而,莫要亲近其他男子。
任何其他男子。
只是,这般一点也不磊落的想法,到底不愿让她知晓。
无端滑稽,像是艳戏中随口带过的话,他的点到即止,是她的捉摸不透。
由站入坐,鹤凌序抵着她,将人吻至梨花木的背椅上。
离开的时候,嘴唇皆是鲜色的红,且微肿。
“我需回乾泽一趟。”
声哑而未稳,颊似染脂的仙君低低出言。
甜如蜜饯含化入喉,他不由得多解释一句,“但且放心,至今我已无资格领你入刑。”
宿半微被拘在他的身子与坐椅之间,鼻间嗅着远雪冷香,认真听他绵绵诉这些话,只觉难以揣摩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叫没资格领她入刑?
他这么一个板上钉钉的下任乾泽掌门没这个资格?
“我已动心,不得回首,自此便难遵责规。”
噙着笑,鹤凌序款款道出原由,眉眼的百年积雪化为春水汩汩,缠入彼此的发丝间隙。
“我会护你,不论生死。”
一字一字重如金石,清若叩玉,其中情意更是沉达千斤。
但允诺的人却是轻松出口的,像是一介本能而已,无需多作说道。
鹤凌序的瞳内清晰笼住一人,他也在对这人提了个最为简单不过的要求——
“你只需继续如你所言……喜欢我。”
我便心甘情愿,去尝那九死一生的劫难。
宿半微想提唇笑着回个好,只是望见鹤凌序这般剑挑桃花的似醺样,嗓子像憋住了一样难吐一字。
始于欺骗,终于欺骗,这是她能一眼看见的命。
山巅白雪,拉得下来一寸,却不能拉到底。
她不当指望鹤凌序被骗心后,还愿一笑而过,不与计较。
*
城主应安昀到的时候,正碰上往外出的鹤凌序。
手捏孔雀羽扇的大袍男人曳着黛色眼尾,倚靠在一旁的落樱树下,挂着松散笑意,叫住了刚出客室的仙君——
“凌序仙君,这是要回去交差了吗?”
他觑了眼紧闭的紫檀门,半披大袍,笑意加深得暧昧,“不带回您的……相好?”
说完随即露出一副了然神情,“是了,凡间女子怎比得了仙姿玉貌的仙子们呢?”
鹤凌序闻此冷声,“城主慎言。”
扇掩半脸,应安昀改口得很快,“是应某逾矩了,凌序仙君莫怪。”
“本君与半微叨扰城主多时,此珠以作酬报。”
一颗圆润灵石浮到树下男子的眼前,外裹着柔柔的浅色光晕,却似从冰涧底下而来,透着虚虚凉气。
白衣仙君转身而去,唯留应安昀一人望着仙家背影,状若出了神。
本君?看来凌序仙君生气了啊……仅是为了一个所谓凡人么?
这番,真是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他连梦到都是奢侈的人。
任这价值连城的灵石潜入袖间,应安昀笑拂羽扇,拾起肩头落樱,嵌入唇内细致咀嚼,似是陷入了回忆中。
十年前。
“熙君,你为何要置气?”
初为弱冠的应安昀揽过冷脸坐于石凳上的女子,带着淡淡疑惑问她。
被问此问题的任熙君转头,眼里塞得满是柳下束玛瑙金冠的男子,反问:“安昀,他们那般说你,你竟不气愤吗?”
一双剪水双瞳圆圆如猫,里面却是实打实在替他兜着一股愤懑。
应安昀的心瞬间融得一塌糊涂,笑眯长目,声似暖春,“他们所言非虚,我为何要气愤?”
“再者,你本是那云间仙君,是我有幸强留住了你,只你不弃我而去,几句碎语又有何烦呢。”
女子神色缓和了些。
但也只是一些,“不论如何,我不能接受有人当我之面贬低于你。”
眉蹙得紧,眼神望着他却处处疼惜。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应安昀一时感动至极,喉结耸动,含情脉脉,虔诚低首吻她的眼。
“我欢喜极了熙君这双载满我一人的眼。”
至第一眼便想让这双眼只看他一人,终于美梦成真。
然,只恨光阴太短。
蕊心在舌根泛出苦涩,无拘墨发的青年应安昀仰起脖颈,眯着眼透过睫毛缝隙望无际云天。
“熙君,你如今可会嫌我?”
喑涩声音从涂脂朱唇中流出,低如自语,敷薄粉的面容上是浑噩的无助。
花落纷飞,日好风微。
葬情城原不叫葬情城,它的城主半披艳至极的大衫,倚落樱花树,浑然一副姿态风流。奈何左看又看,皆埋不住浓重的萧瑟迟暮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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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请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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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情城的妖兽无端发狂一事扰住了诸派的仙君,因而才一路求上乾泽。
经鹤凌序及各长老们商议权衡,最终决定鹤凌序亲自前往,率先入深查探,以镇妖兽,平狂源。
耗时数天,不负众望,幕后擅服妖丹致妖兽发狂之人被凌序仙君追踪到了,就在城主府内隐身为下人,只不过在逃窜过程中,想再控妖兽抵抗,却意味遭到反噬,致使暴毙而亡。
风波乍定,鹤凌序便回了乾泽殿,向求助之派言明原委,并让他们派遣未撤弟子进行善后。
乾泽殿于乾泽峰上,乾泽峰是乾泽派内最高的一座山峰,直以乾泽命名,足以见其地位。
乾泽殿为乾泽峰的主殿,也为乾泽派的主殿,因而最是大手笔——
灵石砌砖,祥云为边,霜白柱顶,缥色点玉,图纹细看是日月星辰,山川河泽,崇尚自然之力,敬畏自然之力,在一帧帧栩栩如生的柱雕上彰显得淋漓尽致。
正前首的仙君大袍加身,尾际鹤展,声清而自生玉凉之意。
尽管位下阶的各派代表们衣着不同,气度不一,却是一致的无人辩驳。
他们知这幕后之人有多狡猾老道,他们皆有弟子折损其中,自是可谓相当棘手。
也就越发凸显了,乾泽这位尚显年轻的下任掌门,有多惊艳。
……
其他门派的人走光了,殿内也就只剩几位新老长老……
以及鹤凌序了。
背过现任及下任长老们,他折起眼褶,深深望向高悬殿阶之后的炎月环抱图。
空气在殿内无形流动,并不舒惬的气氛让诸位金纹长老们,心被无意识提起。
“稍后,我会向师尊示请戒刑。”
此言一出,众人恍惚。
戒刑在乾泽,是个什么意味,没人比他们这些长老更通晓。
只加于掌门及长老之身的戒刑,从百年前首次引出后,就一直是个隐而不发的忌讳。
“……咳,小凌序你可别吓我们,犯了哪条戒令,也不需要这么严重啊”一副瘦弱身板的司武长老打哈哈道。
修剪得当的白胡子垂着,司礼长老顾不上像往常般那样纠正司武长老的不着调,按捺冷静地负手加语:“没错,凌序,刚于诸派面前立功,何须作此严言啊。”
“是啊,师兄!”
汤念和夏侯水凝也是第一次见这场面,只敢凭着本心点头,拼命附和两位长老。
司刑长老肃脸,“凌序,你可知戒刑是何样的?”
没有停顿,鹤凌序敛眸开口:“剜骨剔筋,冰沸两重,兽撕孤噬。”
清鸿之音,朗玉在耳,濯霜沥雪。
声落仍有清冷余音飘渺殿内。
理所应当的,乾泽所有戒令规约,没人比鹤凌序记得更牢。
所以才在他提出欲行戒刑之时,长老们不由自主地心生颤栗。
“你告诉我,掌门戒令你犯了哪一条,得祭上戒刑?”
司刑长老眉间纹路明显,于寂声中拷问。
“掌门戒令第1条,乾泽掌门不得动情成婚。”
丝毫没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他极度冷静的面色,与说出的话相悖到荒诞。
“你动情了?!”
不可置信到差点原地跳起来,司武长老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汤念的脸色瞬间白了,这荒唐离谱的话经由师兄亲口说出,简直像是晴天霹雳。
掌门动情,事态严重,戒刑根本躲不掉。
可是……师兄一直以来对各派的女仙君都心如止水,又是谁能让师兄这般,自寻折磨也不肯委屈隐瞒。
慌乱的思绪在脑子里奔腾呼啸,汤念一抬眼,恰巧就从师兄脸上捕捉到了短暂而透露思念的温柔神色。
赫然回首,这个神色,他惊觉自己曾是见过的。
像是突然开窍,一切顺理成章了起来。
师兄明明一开始怀疑却到底纵容她接近……早在当初,他就该发现师兄的反常的。
也就不至于,一错再错。
汤念还是年轻单纯了点,他不知道,有些人一旦相遇,就注定意味着纠缠不休。
在场之人,嗅着线索发现真相的不止他一人,司刑长老眉的皱得可夹蝇翅,沉声问道:“那个叫宿半微的,窃了焚无对剑的女子,可是?”
“是。”无半分犹豫,鹤凌序认真看向面色难看的司刑长老,“乾泽戒令曰,弟子替刑,需代双遍。烦请长老一会先施鞭刑,再施戒刑。”
下句没继续补说,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是怕戒刑之后无力再撑鞭刑了。
司刑长老气得嘴唇颤抖,宿女真是有手段,让乾泽首徒都栽得如此狼狈。
……
这般大的事,渡崆掌门不得不出关。
唯一亲带弟子最为绝才,板上钉钉的下任乾泽掌门,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栽在了情关。
兹事体大,目前也只有长老内部知道,可怎么不让泄露出去,当事人偏要一条路走到黑,也只是徒劳拖延一阵时间而已。
一向于阶上审罪的鹤凌序,平生第一次站到阶下,刑牢阵法的正中心。
阵法未开,显然没人相信他会畏罪潜逃。
可捱了煎熬的长老们,甚至宁愿他叛逃,而不是重蹈当年听云掌门和箬雯长老的路。
几日轮番的软硬兼施,竟没动摇半点他的态度。
渡崆坐于掌门玉椅上,状若青年,眼尾纹倒像藏了不少岁月痕迹。
闷气望着阶下不肯点头的鹤凌序,清亮的眼渐渐浊了些。
脊总直如剑,眉眼锐而雅。好颜色,好天赋,跟听云师兄和箬雯师姐真是……太像了。
百年前,渡崆还是个如汤念一般大的少年,最喜跟着听云师兄屁股后面练剑,也最爱听温柔的箬雯师姐讲话本。
直到突然一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最为敬重的师兄师姐过戒刑。
当真是九死一生,体无完肤。
而正是因为受了戒刑,下山后的二人遭恶意寻仇之时,才会无力抵抗。
听云师兄和箬雯师姐以内丹生焚的代价,拼着最后一口气,险险护住了他们的新降子——鹤凌序。
他的师尊也因此走火入魔,下山屠戮恶人满门,最后为了向其他门派交代,宁愿以死谢罪。
死前,将掌门印鉴及听云师兄的唯一之子——鹤氏凌序,一并托付给了他。
亲眼经历过血的教训,渡崆自然不肯退让,一度为劝开口:“凌序,戒刑并非你想得那般容易,绝情尺已是最佳之选。”
“小凌序,别犯傻了啊!”司武长老对这个固执的小孩儿简直感到焦头烂额,情字果然害人不浅。
长老们皆露不忍,撇去他对乾泽的重要性不谈,光是他是听云师兄和箬雯师姐的唯一孩子,就足以让他们心软。
更何况,在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小仙君,承父母优秀根骨血脉,从白白嫩嫩磕磕绊绊连剑都举得吃力的年岁,到能自己斩妖除魔直至成为乾泽骄傲的凌序仙君,他们皆是疼爱半分不落,恨不得当作亲生之子来待。
明明在记忆里还是个会攥住他们伸过来的一根手指,咯咯笑的小娃娃,怎么长大之后就这般犯傻了呢。
“弟子不肖背命,万死不辞其咎,只是弟子只愿亲过戒刑,而非度绝情尺,望师尊及诸位长老……成全。”
“情之一关,当真难过?宁死不悔?”
一生不懂情为何物的渡崆,对着师兄的儿子,自己的爱徒问出了困扰他半生的问题。
“弟子不知难过与否,只知宁死不悔。”
半阖鸦羽的姿态,却能让人从锋利的漆黑眼缝中品出些缠绵柔情。
情深入骨。
所有人都离奇地一同想到了这个词。
渡崆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听云师兄当着师尊的面,坚定又温柔地说至死不悔的模样。
错得是谁呢,师尊临陨前说悔,可悔的到底是什么呢……他也不懂啊!
以往剑招半懵,世事半懂,总有听云师兄为他讲解,可这时没有听云师兄,又该作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