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以几次以来一贯的方式结尾——
“继续于狱里反思,想清楚后果,三日后本尊再来审。”
留下句话,渡崆掌门率先消失在原地,匆忙的样子像是在逃避什么一样。
疼惜的,生气的,担忧的,各种意味的目光也随着狱空而消散。
只一人立于牢中央的鹤凌序,望着自己被明石光泽照下来的影子,抿唇不言,脑子里的思念却在噼里啪啦疯长。
他传了语讯出去让半微勿念,自己倒想得紧,越发想再见她一面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旷世奇才踏入歪路,自损道行,为情所困,叫人难免为之扼腕叹息。
可就此拾情而修,小则修行不精,修仙之路戛然而止,大则走火入魔,修为尽损如同废人。
这番看来,断情绝爱算个极好的挽救法子了。
--------------------
第27章 绝情尺吧
=========================
汤念找到宿半微的时候,见她与师兄截然不同的逍遥快活模样,就无比痛恨自己当时轻信薄言,没有一双锐眼,才致引狼入室。
害得师兄……
气冲冲抢站到她面前,堵住她的路,他瞪着眼,“宿半微,你怎么能这么快活?”
被突拦住的宿半微:……这是什么话?
她为什么不能快活?
“我……”
刚举起手里刚打开的糕点袋,想贿赂一下面色铁青的少年,就被给音量陡然提高的问话给打断了。
“你的手上,是凌序剑的剑意?”
看清后摇头自否,“不对……”再几眼后,汤念一下心凛,“师兄竟然把凌序剑留给了你?”
疯了疯了,当真是疯了,剑修命剑,怎可脱身!
瞥了眼情真实感如遭雷劈的少年,宿半微有些泛糊涂,“凌序剑?他不说只是把两丝剑意加到了护身镯里吗?”
汤念置若罔闻,喃喃自语:“师兄把凌序剑给你防身,还让你住这温居,自己回去受那戒刑,怎么会这样呢……”
“你到底要说什么?鹤凌序怎么了?”宿半微直接奔重点提问。
原以为是找她来算账的,但见他突然魂不守舍,又不太像全然愤怒。
……
温居的独居走廊内,米白雾边的玉石砖铺落脚下,黛青檐下,攘着苍天青树,光落下影,稀疏撒金。
靠坐在檐边的薄蓝女子,听耳边少年急得颠三倒四的解释,神色不变得像一座塑像。
汤念拼命想渲染师兄的凄惨境地,唤起她的良心,奈何面前之人不买账,全程无波,看起来冷心冷肺到吓人。
“你们骗了当了玉佩,我不予计较,但你这般对师兄,不可饶恕。”
这话说得,莫名有种鹤凌序的味道。
“那你想我怎么做?”宿半微冷静反问。
少年一下变得茫然失措。
他其实也不知。师兄一向不做激情之事,一旦下了决定便不会回头,而他也是冲动之下来找的人。
找到人了,也一吐为快了,然后呢?
宿半微又问了遍,“所以呢,你找我是做什么的?”
汤念嗫喏不出话。
沉下手,置于膝盖上,她继续淡淡问道:“鼓励你师兄勇过戒刑,还是劝你师兄放手,或者逼你师兄用绝情尺?”
绝情尺,他不过提了一嘴,被她掐住点了出来,汤念才顿感他此举的冒犯。
若被师兄知道他以此来打搅她,必然会生气的吧。
师兄一向心有主意,他又怎能僭越他,替他做决定呢,要不然师兄这几日的坚持,就尽数付诸东流了。
可戒刑……
不答甚至脸上现出些挣扎悔意,宿半微一下子就看出了他的心思。
还真是个好师弟。
望了眼僵硬的手腕,贴着皮肤清清凉凉的雾银卷草纹镯子乖巧附在其间,她回复:“你明日再来找我吧。”
届时,她会给个答复。
现在,她需要理理思绪。
汤念魂不守舍地离开了,宿半微靠坐檐边,撑肘凝望廊外的竹叶沙沙。
“钟迟,你看这些,还有挽回余地吗?”
似是自言自语的音量,但是明晃晃的语气显然是在疑惑问人。
“你觉得呢?”
半亩大的竹林中,踏出个玄色衣衫的男子。
眼眸墨中糅紫,额上竖川图腾隽墨邪异,神情却自若得很,姿态也是从容淡然,声线温和地反问檐下女子。
“我觉得……”
又轮到宿半微答不上来了,若是她心有定数,便不会问到旁人了。
掀起绣兽下摆,钟迟跃上廊坐,拿出个大肚细颈酒壶和两个金底小酒杯,倒了杯递她。
“鹤凌序这种档次的,顶不住很正常。”
自己也倒了杯小酌一口后,舒爽叹气,“我也是第一次见这般有魅力的男人。”
宿半微放下雀身酒杯,拒绝,“我不喝酒,喝酒误事。”
钟迟也没有劝她喝,“那你要清醒着糊涂,就随你呗。”
凹里杯内半满,清亮酒液里还有些青梅香气,宿半微眨了两下,还是捏起饮了浅浅一口。
“好喝吗?”钟迟笑问。
“还行。”
液注酒杯,悠然光景,无声对酌,不时有男声嗟叹而出。
终是空盏,钟迟眼内依旧清明,望向靠棱对坐的微醺之人,声稳轻问:“喝酒问心,你要任务,还是要人?”
“我要……”宿半微的脑子有些迟滞,想了想,闷声道:“我也不知道。”
钟迟把玩空空的杯盏,叹息:“果然啊……或许我不该提美人计的。”
结果变成对方的美男计了,骗到了人,她自己倒也跟着卡住了。
“不过也不赖你,连你都顶不住,恐怕也没人能行了。”
说着说着自己笑了声,乐呵呵说道:“要是鹤凌序对着我动情,恐怕我也得被掰弯。”
宿半微:“……”这很好笑吗?
咳了声,收敛玩笑表情,钟迟手点杯檐,指甲碰玉杯的声音,三两清脆。
他问:“如果他过了那所谓戒刑,之后呢?”
适当的空白时间后,他接着问:“可是他断了情,你又接受得了吗?”
成功得到一枚质疑的眼神。
抬眼后,他气笑了——
“你那什么眼神,你要真陷了进去,我还能绑着你回去不成?”
“这事情,提醒你又不是强制你。”
宿半微侧面,望檐外竹叶翩跹,轻声回道:“我以为你一定让我回归正轨。”
酒注半盏,钟迟点头,“确实,我更偏向你回归正轨,不说鹤凌序这人靠不靠谱,你跟他结合,确实有不可知的风险……记得任熙君吗?”
“记得,局里前辈,十年前申请退休。”
“对,但你知道她退休在哪个世界了吗?”
宿半微思索一番,犹豫,“这个世界?”
“聪明,半微!”
笑意流上眉梢,钟迟伸长手臂与她碰杯。
“所以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她十年前死了,死于非命。”
宿半微脸色不变,平静点出,“大规则?”
“对啊,别看我们脱离这些世界规则,但是大规则其实一直在束缚我们这些所谓‘方外之人’。”
“无论怎样的人,都没有绝对的自由。”
模糊感慨的一番话后,他像个看透红尘的老人,扒开他发现的结论:“她逆序行事,局里允许,世界允许,大规则未必准许。”
他转首又举了个例——“隔壁分局中的猎杀者,桑晚非,记得吗?”
宿半微点头,“嗯,十六年时间差。”
“从未有时间乱流,偏偏到她……”钟迟比了个六的手势,“她的相好,足足等了她十六年。什么概念?普通古代世界,寿命顶了天近百岁,一下子五分之一没了,一般人等得了吗?”
“也幸亏她那相好真等了下去,而且估计那人气运也不一般,她才险之又险,好歹还有个下半生一起。”
似醉非醉,钟迟瘫在廊座上,伸手越过栏杆,接了片掉落的青翠竹叶,挟住看了看上面的脉络。
“换算回来,你死于非命或者鹤凌序死于非命,再好点,让鹤凌序也等你个十六年,这哪一项都不是好受的。”
“而且,鹤凌序会不会等你,是个未定数。”
松手任竹叶继续随风下坠,钟迟撑着下巴,眼神没有聚焦,低嗓说道:“他纯粹又博沉,最后是深情还是绝情,连我也没法定论。如果他幡然醒悟,从情迷中清醒,他倒悟过了情关,大道猛成,你呢?”
酒液沾唇,宿半微思绪越发沉敛。
嗅了嗅青梅酒香,他长叹一口气,语气又轻快了起来。
“不过这些也只是假设,鹤凌序一看气运就不得了,估计他想保你,说不准也会有转机。”
又朝她敬了半盏酒,钟迟笑吟吟地吐出不道德的话——“现在昏头的是他,你比他清醒,所以你比他多了个抉择机会。”
……
宿半微沉吟了会。
如果鹤凌序过了戒刑,他总会发现真相,没了自己的道,又发现被骗心,太残忍了。
如果他绝了情……
重守道心,恩怨复洗,皆大欢喜。
至于她,不能停驻,也没必要挡死别人的道。
他一再重复,乾泽掌门不能动情,她仍旧自欺欺人般充耳不闻,别有目的地把人拉了下来。
尤其是她的这点喜欢,压根对不住他这般身心俱倾。
坏人也不能是这个当法啊。
“我知道了。”
宿半微终于有了决断。
钟迟讶异转过脸直视她,欲从她面上看出些东西,“你确定了?不后悔?”
“后悔什么啊,还能把人一拖到底不成?”
“他可能就希望你使劲玷污他呢……诶,我跟你说这些是让你多打算下你自己,不是让你为他考虑!”
偏心眼子钟迟脸不红气不喘地劝她自私。
“他绝情后,就不会这么想了,而且,我还有任务在身。”
钟迟叹气,复饮酒。
造化弄人,感情的事,说不清的。
“半微,我也不知是说你幸还是不幸。”
鹤凌序这等惊艳之人,遇之确实可说是三生有幸,奈何缘浅,只得眼睁睁看着错身。
她尚能全身而退,钟迟不由自主想到另个还不知情的倒霉人。
前半生顺遂天成,清心寡欲,直至落入情网,一心动就跌得彻彻底底。
结果所有人还全都希望他及时止损,所谓改邪归正。
*
翌日一大早,刚打开门就看到眼巴巴站门口三尺远的白衣少年。
看到她,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烫金纹路游走袖边,经曦光加持,真跟天边仙人一样,高洁而令人敬惧。
仙人的脸上却不是与之相配的淡然,他紧张望她,跟期待审判一样。
“绝情尺吧。”
如昨日所说,宿半微顶着尚有点晕乎的脑袋给了他回复。
汤念愣在原地,她又重述了遍,“给他用绝情尺。”
“师兄……不肯断情根。”
宿半微勉力让语气平静,反问:“他不肯断情根,你们就无一人下得去手?”
低眉汤念默认了这句话。
……一阵沉默。
“那么,我去。”
眼观旭日东升,本是亘古不变的景象,煦光却自生薄凉,目睹世间百态却不言一二。
光下琉璃眼,似是被刺到而润。
芸芸众生,条条框框,宿半微其实不认为她是罪人,只不过是想把皑皑白雪拂去尘埃,捧回山巅而已。
说是赎罪,夸大了,只不过是见不得白璧留垢而已。
--------------------
第28章 相见
=====================
第二次到乾泽,宿半微是光明正大进来的,尽管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被一路带到刑牢外部,月白墙身上蔓延着立体诸兽纹路,像镇守刑牢一样,威武霸气,不可冒犯。
一浑然白衣,身上除腰带深一色外的男人背对着她,似是在出神凝望墙上的图腾。
“宿半微?”
只刚见其影,他就转过了身。
青年模样,眼尾微垂,自生温和之貌,许是身居高位已久,以致带有不怒自威之感。
这修仙界,只要是人,就也不过是凡间的缩放。
莫名的,宿半微想起以前听谁说的这话。
是人,便逃不过欲望作祟,逃不过亲疏联结……逃不过自欺欺人。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乾泽掌门都亲自来等她了,看来鹤凌序这遭闹得是真大了啊。
也是,拐骗了人下任掌门,乾泽之宝,估计他们都恨不得原地生埋了她。
“是。”走近颔首,宿半微没有犹豫就承认了。
丝毫没有推诿害怕之意。
倒也算敢作敢当。
渡崆淡目打量这个让乾泽的凌序仙君跌下神坛之人。
棕黑瞳,薄蓝衫,高马尾,冷静颜。
非守矩之人,非情深之辈。
旁观者清,渡崆一见其人,便知,自家弟子栽在了个天生薄凉之人身上。
因而,也就更加确信了,绝情尺非用不可。
“本座听闻,乾泽墓阵是汝所入,焚无对剑是汝所拾,凌序为汝,甚而取心血,泯道心。”
他在以掌门身份,一字一字文绉绉敲击出声。
下马威……宿半微了然,也没有狡辩,算作默认。
要不说,她都差点忘了,自己还欠着顿鞭刑。
离谱,她这不是自送上门挨鞭吗。
“司刑长老不欲放过,但凌序替你担了责,拗不过他,此番里部或许正在施刑,你可愿一观?”
又换成了长辈身份,渡崆从“汝”叫回了“你”。
不冷不热的语气,既知情感一事难言是非,又怨亲徒凌序是被此女所拐背道。
前方侧,法术所控的门上兽眼如拳星,狰狞又庄严。
撇眼望去,宿半微无法想象,鹤凌序为何要自求折磨还不欲让她知晓。
意义何在?
她想,终究她不及他的。
渡崆掌门话出口是商量语气,动作却是没有给她选择的——
掖紧的攀兽石门无声开启,宿半微还是动了脚。
既是被迫,也是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