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明显不是那和和气气的老熊。
江岚影从天光中走出来:
她脸上挂了彩,腕间带着伤,一身红衣洇着半干的血,长靴包裹下的小腿线条笔直流利,靴跟落在地面上,“嗒嗒、嗒嗒”地响。
小道士看着她,不自觉地抓紧了锁链。
江岚影站在榻前,停了片刻:
她的目光扫过小道士恢复光洁的身子,扫过他手脚上的链条,也扫过他要穴中的阵诀。
很奇怪的是,她锁了他这么久,那双清澈的眼眸望向她时,居然没有丝毫的恨意。
就像是,他甘愿如此似的。
江岚影甩开衣摆,一条腿跪在小道士腰侧,俯身下来。
她怀中的血落了一滴,落在小道士的锁骨里,痒得惊人。
“你……”
小道士正要问一句“你又出去打架了”,余下的字句就被搓揉成细碎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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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劲消解时,小道士身上全是血。
随着他的呼吸,唇角的血时快时慢地往下淌,一直淌到耳根。
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带有裂纹的白瓷瓶。
“血都是本座的,你哭什么?”
江岚影坐起来,攘搜墼谀浅槠的小道士。
她身上的伤有些愈合了,有些绷裂得更甚;她空手一抓,抓了些干净布条出来,此时正用牙咬着,一圈一圈往伤口上缠。
这种感觉很微妙:
她前脚被摇光砍得浑身是血,后脚就把摇光干了个梨花带雨。
刺激。
江岚影将布条尾巴塞进绷带里,余光瞥见地上的东西――
她扯断小道士的腰带时,确实听到了“哐当”一声。
她指尖一勾,地上的东西就自行飞入她掌中:
那是块木制的名牌,名牌上刻着一个“秋”字。
江岚影记得,上一世,是她主动问了小道士的名字。
当时小道士毫不迟疑地告诉她,他叫“南塘秋”――
这当然是化名。
高天上的那些大神仙们都是以仙号相称,譬如景曜,譬如摇光。他们很忌讳将自己的名姓告知他人,因为怕被人从名姓中摸透八字五行,继而加以暗害。
“秋?”
江岚影用拇指摩挲着木牌上的那个字。
她的脸又臭又冷,眼睫垂着,把玩木牌的动作意味不明又暧昧缱绻。
小道士看着她,听着她哑声唤了自己的名字,心头忽然一撞。
与此同时,一朵小小的观音莲印记在他眉心亮起。
江岚影移去目光,很快就在自己的掌心中,发现了同样的一枚印记。
而这两枚印记,都与当初虚影摇光攻向她的残招一般无二。
第4章 重生第四天
江岚影的目光太凶,小道士被她盯得害怕,下意识偏过脸,望着对面的黑曜石墙。
哐。
江岚影将木牌倒扣在榻间,一把抓住小道士的头发,扯着他转回脸。
“你胆敢暗害本座?!”
她如今质问的不是小道士,是这副壳子里的摇光。
小道士被吓惨了。
他本来就怕江岚影,她可是凶名盖世的大魔头。
如今大魔头惯擅杀人的手正紧紧扯着他的发,扯得他发疼;他觉得自己但凡说错一个字,都要被徒手掀了天灵盖。
大魔头江岚影绝对能做出这样的事,他确信。
于是小道士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又崩溃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没一会儿就哭湿了江岚影的袖口。
他这么一哭,把江岚影也给哭懵了:
神仙分神下界,是不会保有做神仙时的记忆的,江岚影清楚。
但她看到那两枚观音莲印记时,还是恍惚了一瞬。她在想,这小道士会不会是个意外。
他会不会知道自己是摇光,甚至还保留了做神仙时的力量和功法,不然虚影摇光的印是怎么跑到他身上来的?
然而不过须臾,她就在小道士格外可怜的啜泣声中,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摇光不会这么哭。
摇光也不会这么弱鸡。
于是江岚影松开手,心烦地扫了小道士一眼:“别哭了。”
小道士哭得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我说别哭了。”
江岚影被他吵得耳根疼。
她连说两遍都无济于事,最终抱着手叹了口气――
“是本座不好。”
堂堂魔尊硬邦邦地向榻上的小玩意儿道歉,“本座抓疼你了。”
小道士一下子就没动静了。
他眼泪汪汪地看着江岚影,满脸写着不敢置信:
他没听错吧,大魔头对他说“是本座不好”?
江岚影说这话时并没有走心,她只是不择手段地想让小道士安静下来,她还要审他一些事。
“这个。”
江岚影点着自己掌心的观音莲印,“是仙家术法。你修行时,可有涉猎?”
小道士看看江岚影的掌心,又看看她的脸,茫然眨眼。
江岚影:……
算了。
是她草率了。
这小道士虽是摇光的分神,但如今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如何能懂得天界的咒印?
小道士可能是觉得自己总也不说话,怪不尊重人的。所以他思忖片刻,还是开口说了一句:“我虽然不懂此印,但也觉得阁下不必多虑。仙家的东西,必然是好东西。”
江岚影:……
行。
知道你不懂了。
她沉默着,起身向殿外走去。
这一次,她没再布锁仙阵。
小道士觉得她一定是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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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门一开,老熊颤颤巍巍地向这方行礼:“尊主。”
江岚影往对岸扫了一眼,站定:“裴临还在城外?”
“是,尊主。裴临大人要属下向您问声平安。”
老熊稍稍抬眼,目光从江岚影的靴尖,移动到她的膝头,“大人说,废墟里的事有些棘手,但并不难办;他会尽快回城,亲口同尊主一一禀报。”
“嗯。”
江岚影垂了垂眼睑,抬靴正要走,就听老熊又磕巴出一句:“尊、尊主,还有一事。”
江岚影用脸甩给他一个:讲。
“尊主息怒。”
老熊跪下了,“尊主巡视废墟的这几日,毒牙的势力再度抬头。如今您身负邪毒,城中也是多事之秋,这伙人始终贼心不死,恐怕……”
江岚影转过眼:
毒牙是她揍服的魔修中,最不服的一个。
他刚入金犀城时,还没安分两天,就叫嚣着说江岚影胜之不武。当初不爽他的魔修,有些被他宰了,有些被他暗中炼成了听话的傀儡。
渐渐地,他在金犀城中养出了自己的势力,从此日日夜夜窥伺着魔尊之位。
江岚影想到这,忽从靴底窜出一片炽烈业火。业火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烧得滔天。
老熊一屁股歪坐在地,手脚并用地往后爬了几步,两颊被烤得滚烫。
惊惧之中,他看到业火渐消,火星与灰烬一道,扑簌簌地下落。
火光中的江岚影没什么异样,不过是――
换掉了战损的那套绛衣。
“本座知道了。”
她掸了掸肩头的飞灰,“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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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的工夫,江岚影就出现在了毒牙的院门外。
院里果然嚷嚷得热火朝天:
“毒牙老大说得对,那毒绝非善类。当时在阵前,姓江的一中招脸色就变了。后来我们去给她送人,我亲眼看见她满地打滚、痛哭流涕。”
门外的江岚影挑起一边眉毛:?
你说谁?
“你们不知道,姓江的前几日在战场废墟里还碰上了大事,叫人卸了胳膊砍了腿,虽然当事人都说她是好生生自己走出来的,但我觉着,那不过是维护她脸面的托辞罢了。”
门外的江岚影看着自己的指尖:……
她看完了一只手,又换了另一只手来看。
“哈哈哈哈哈不过是强弩之末――强弩之末!!!”
门外的“强弩之末”抬起脚,用靴尖踢了两下门。
笃笃。
“谁?”
门里问。
江岚影收回脚,没作声。
“他妈的。”
门里啐了一口,“哪个不知死活的杂碎――”
脚步声渐近,门扉被拉开。
不算明亮的缝隙里,他们的魔尊缓缓抬眼。
开门人:……
他这就要把门重新关上,然而――
哗。
一道业火迎面而来,火光裹着开门人,径直飞到毒牙身前。
哐啷。
业火灭时,人是焦的;焦人落到地面时,发出了特别酥脆的响。
门内的十几个魔修迅速成阵。
“通传的人说,你们在密谋造反。”
江岚影踢着靴尖,慢悠悠地踱进来,“本座当是有千军万马,没想到,就这么几个喽。”
毒牙手下当然不止这么几个人。但这几人中的任何一个拿到金犀城外去,都至少是要十几个仙门合力抵抗的大魔头。
有这么些人围着,毒牙还不怵江岚影。
他扬起下颌正要喊话,就发现对方进来这么久了,都还没正眼瞧过他。
她始终盯着阵前的一人,然后,勾了勾手:“你来。”
被她选中的人想说他来不动,但身子却不听使唤地飞了出去,脖颈正好卡在江岚影伸出去的手中。
毒牙等人立刻就要一拥而上,江岚影懒懒掀起眼睑,眸中有业火的光闪过。
毒牙等人猛地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乍起的悚意从魔头们的脚底一直冲上颅顶――
自成为魔头以来,他们已经很久都没尝过“害怕”的滋味了。
“别急。一个,一个来。”
江岚影说完,又将目光回落于手中人。
“你是哪只眼看到本座‘满地打滚、痛哭流涕’的?”
她掐着他的脖颈,将人左右翻看,“左眼,还是……右眼?”
那人被她提得脚不沾地,印堂发紫:“没,哪只眼睛都没瞧见。都是属下生编乱造的,属下该死,属下该死……”
“确实该死。”
江岚影轻声说。
话音未落,她手中就燃起业火。
那人只来得及哀嚎一声,就被烧成了几块黑炭,叮叮当当地落在江岚影脚下。
江岚影踢开黑炭,继续往前走:“还有说本座瘸腿断手的――”
她指尖一握,造谣她瘸腿断手的那位就叫了一嗓子,两只眼球像被利器戳中一般,顿时涌出血来。
如此剧痛,倒还不如让他痛快死了。
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院落里,众魔头人人自危,奋力挣脱了江岚影的封印。
毒牙一马当先,飞扑而来。
江岚影没动,只负手望着他:“在你将死之时,本座好心送你一句话,也让你做个明白的鬼。”
毒牙淬满剧毒的长矛急刺而来,江岚影却连眼都不眨:“你应该知道,金犀城的每一个人,都是本座的手下败将。”
言罢,长矛爆裂成粉,毒牙尚在空中,就烧成了火红的一团。
他既然能做造反的头领,必然是有些过人的本事,比如――
在成炭之前能比别人多挣扎一会儿。
“大话说得再多也是强弩之末!!!不然,还能在废墟里被摇光痛砍?!”
“摇光是摇光,你是你。”
这话说得古怪,江岚影及时收声,没再继续下去。
她恨摇光,但在某些瞬间,比如毒牙拿他自比的此时,她也打心底觉得,这些杂碎不配与摇光相提并论。
江岚影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毒牙死后,众修群龙无首,正想翻墙滚了;岂料他们刚刚踏上墙头,业火就从背后杀来。
一个院落总共四面高墙,四面高墙上都烧着通天的火。
众修死前的最后念头,是觉得尊主今天除了生气他们造反之外,一定还有别的心火,不然按照她以往的作风,八成是会放他们一马的。
而这心火百分之百是“恼怒”的范畴,比如――
因为替摇光说了话而恼羞成怒。
所以他们最终是成了摇光的替死鬼。
熊熊火光之下,还有一个“幸运儿”。
“幸运儿”缩在焦尸中间,身周渐渐笼上魔尊的影。
“尊主饶命,尊、尊主饶命……”
“本座会饶你一命的。”
江岚影在他身前蹲下,抓住他汗湿的衣领,“留你一个,去和金犀城的所有人一五一十地讲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他们,本座现下究竟如何了。”
“是,是,尊主。”
“幸运儿”趴在地上给江岚影磕了几个头,连滚带爬地跑出院去,刚跳过门槛就撞上了一个人。
“尊、尊主把毒牙他们都杀了!尊主现在好得很,和从前一……不不不,是比从前更加强大!!尊主什么事都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江岚影听着那疯子语无伦次地向来人狂喊,闷声一笑。
她就蹲在地上,转过眼,看到裴临一头雾水地走进来,然后――
望着满地狼藉,愣住了。
第5章 重生第五天
“裴临,你来得正好。”
江岚影起身,“这院子后续不必打扫,就这样封存起来。”
她在裴临面前站定,靴跟一磕:“本座要让全城的魔修知道――金犀城,不养不忠之人。”
她说这话时,恰有一阵秋风横扫,满地焦块跟着滚了几遭,发出状似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不知是秋风太冷,还是那声响太渗人,连裴临都跟着抖了抖。
“是,尊主。”
他弯腰拱手,将神情藏匿在臂弯里,“毒牙等人狼子野心,尊主早该清理门户。”
江岚影低低懒懒地“嗯”了一声:“废墟的情况可探查清楚了?”
“大致清楚。那楼中的时间异常,其实是――”
江岚影抬起一只手,打断他的话:“我们去现场。我边看边听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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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折返回废墟时,天已黑尽。
这晚罕见地没有浓云,夜色晴朗,甚至可以望见北斗群星。
天界的阵法在漆黑的旷野里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