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交界处满是浓密的黑雾,黑雾里裹满了腐血特有的腥臭的味道,那就像是一片堆满垃圾的、死水的汪洋,随意将手伸进去捞一捞,就能捞起一具泡白的浮尸。
而天界的入口,是被强行封锁了。
江岚影没去破门,只用长刀在虚空里划出细窄的一道。
刹时,被封锁起来的黑烟就如泄闸的洪水一般,挤裂破口奔涌而出。
业火结界瞬间张开,将所有黑烟尽数拦在三尺之间。
江岚影逆着黑烟,进入天界。
她空着的手稍稍向前一划,果然捞起一具“浮尸”。
“浮尸”在她的业火下恢复了一些气力,猛地咳出胸口淤积的一团黑烟,缓缓张开眼――
一瞧见是江岚影,立刻伸手抓住她的衣角。
“江宫主――咳,咳……”
他这一出声,江岚影才认出,眼前这血痂满面、五官模糊的人,是财神。
财神竭力忍下咳喘,忍得脖颈血痂扑簌簌地落,露出其底快要绷断的青筋。
“你若……还有气力,快去,助阵。摇光不知何时……将身魂奉献给了‘禧’,如今‘禧’化‘万骨销’,有他以身镇着,境况还不算……太,太糟。他正领着大家苦苦支撑……就在……紫微台……”
说话间,财神的残躯继续被黑烟洪流裹挟着向前漂,江岚影下意识反扣住财神的手腕,却被他奋力挣开。
“江宫主――各自保重――”
财神的嗓音在黑烟里往丈远处漂。
江岚影猛地回头,却只见满目如出一辙的烟。
.
赶往紫微台的途中,黑烟越来越稀薄,漫溢的神力撕裂雾霭,令至凶至煞之中亦能艰难地透出一丝又一丝的天光。
江岚影只顾赶路,也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能够窥见整块的浊黄的天,而混沌的流云中,那曾经代表着至上之道的高台遥遥可见――
神力灼目的光环绕其周。
江岚影望见一圈又一圈围守的神仙,他们似乎是以身为阵眼,在做一个镇压的大阵;而万骨销的邪力只能围绕着台身外缘打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却是丝毫不能近前。
台内废墟上倚坐着许多如财神一般力竭的神仙,可每有一圈神仙退下来,就定有更多的神仙顶上去。
来来回回这么多流云璀璨,又隔着那么远,江岚影还是能一眼望见她的摇光。
与“禧”的契约在他身上,所有人都能退,唯有他不能退。
他也分外自觉地坐守在最中央,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做退缩的打算。
轰。
正当江岚影即将进入紫微台时,那诸天神佛围拢的大阵中忽然爆发出一片海潮般的气浪,气浪覆盖在万里邪风之上,江岚影抬肘一挡,身形被当空推后数尺。
她仅是一挡就立刻放下手,却瞧见大阵中央再次团聚起灼目的神光。
轰,轰。
第二、第三声爆炸声接连响起,三千三百位神官以毕生之力织就樊笼,将三界至凶“万骨销”万万载封印在紫微台的方寸之间!
清气刹时涤荡四海,力竭的神仙如飘零的鹅羽般纷纷落下,而天光却撕裂雾霭一寸一寸升起。
江岚影踩实地面,跨过紫微台残破的玉槛,在坐卧疗伤的千百神佛之间,大步奔向摇光。
细碎神力被绛衣拍拂得散落如飞絮,乌黑的发尾在她身后飘扬。
“摇光――”
摇光依然悬在半空,闻声回眸,倦意深重的眼底盛满艳阳,他扯起苍白溢血的唇,向江岚影笑。
他们赢了。
纵使几多狼狈,纵使残破不堪,但――
他们赢了。
那么多仙友、同僚、亲眷、爱人彼此相望,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脱力的脸沐浴着温暖的光。
掌声就在废墟里响起。
有一下没一下地,怎么听也不像是庆祝。
江岚影的靴跟在碎瓦砂砾中一刹,警觉抬眼,果然看到遮天蔽日的乌云自太阴山的方向飘来。
“小心――”
应声地,乌云中推出一道携雷伴电的伟力,摇光当即拧身翻掌去迎,与此同时,无数修养生息的神仙再度跃起。
轰。
仙光被伟力撞散,迎上前去的神佛一齐如凛风卷树叶,簌簌而落。
“阿若――”
混乱之中,司命的嗓音清晰可辨。
江岚影稳住身形,同时抬手与司命一道接住当空落来的红衣――
月老夹在二人之间,踉跄着咳喷出一大口血。
司命蒙有白翳的眸颤抖着,一双手慌乱又焦急地往月老的命门处摸:“阿若……怎么,这么重的血腥味……”
江岚影斥出一道业火击碎砸向三人的断柱,反手将月老往司命怀中一推:
“先撤!”
说着,靴尖点地,掠向渐黑天幕下唯一的摇光。
方才还在好好与人打招呼的摇光,如今也是满身的血。
他痛得弓起了身子,肩膀微微缩着,成为了破碎羸弱的一团
江岚影揽住他,怒视天际。
“哈哈哈哈哈哈真感人……”
乌云中的裴临的脸五官乱窜。
“可是,你们封印了‘万骨销’又能如何呢?不过是蜉蝣撼树,我只消动动指头,碾碎三两座城,这三界间又能充满了化不尽的怨煞……”
江岚影张手召来红缨鬼头刀。
“天道”自然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江岚影,不准这样看着我。你那‘却长生’远在天边,你以为你能借上几分力,你以为你能有几分胜算?!”
“却长生远在天边。”
此刻,却是江岚影怀中的摇光开口。
“万骨销却近在眼前。”
他说着,轻轻推开江岚影,染血的唇一开一合:
“我需要你的‘却长生’之力。”
言罢破风结印,断喝一声――
“岚影助我!”
刹那间,紫微台底已被封印的黑潮再度翻涌起来,这一次,却是如江如海一般向摇光奔去。
“你竟敢与‘万骨销’结契,奉献身魂?”
“天道”眯起眼。
摇光忍耐着黑潮的侵蚀冲撞,一双眼狠狠盯着天际,唇齿间一字一溢血:
“万骨销与却长生合力,可够绞杀阁下……”
江岚影操纵着‘却长生’之力无暇脱身,只好眼睁睁瞧着摇光一身引以为傲的神脉被毁、莲身破碎,本该颜色清浅的眸红得就像鸽子血――
北斗七宫中玉琢的小殿下,终是堕为了世间至恶的邪魔。
摇光大喝一声,携三界亘古之怨煞向高天攻去,江岚影紧随其后,斥出的业火里,混杂清澈雪亮的光。
“天道”在两个疯子的围攻下节节败退,天际的乌云越缩越小,却也是囤积起了全部的最后的力量。
“没有用的,你们胜不了天!”
“天道”用撕裂的喉咙怒吼着。
乍然卷起的雷影与云烟中,江岚影与摇光背对背而立。
“你只管控好‘却长生’之力。”
摇光侧过脸同江岚影说。
“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回头。”
“哈哈哈哈哈摇光,别在这玩‘英雄救美’的把戏了,你的力量如今至阴至邪,肮脏得不得了,与我本出一源,又能拿什么来战胜我?!”
乌云中的脸向摇光贴去。
“摇光,你终于和我一样了。”
在“却长生”之力的庇佑中,摇光横剑身前。
“画皮终究是画皮。”
他殷红的眸子里却竟透不出一丝魔气。
“残躯虽恶,我心昭昭。”
笼罩在“却长生”之力中的江岚影并没有看到摇光做了什么,她只是感受到发暖的日光再度倾泻下来,天边的乌云全然散了,过境的清风卷走了“天道”的痛吼,待到“却长生”之力收起之时,天地之间再也捉不到一丝“天道”的气息。
江岚影转身,看到一颗晶莹如冰的物什代替日月悬于天际,而摇光――
而摇光的心口还插着他的重剑,鲜血漫洒如花,人如秋叶零落。
原来那明似日月的物什,就是摇光仅剩的半颗莲心。
莲心能够逆转轮回,叫一切遗憾回到未发生之前。
就能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每有一颗繁星陨落,必有一道绛影相随。
江岚影扑跪于血与砂砾之间,怀里抱着她的摇光。
摇光莲心剖尽、经脉寸断、气息奄奄,三千青丝自发顶向下迅速失色变白,恰如昆仑落雪。
江岚影手足无措地抓住那半黑的发,用指甲狠命掐住那黑白交际处,终是阻挡不了那轻飘飘没有重量的游丝在她手中褪去全部的颜色。
摇光。
她动了动唇,却叫不出他的名字。
这一次,她真的觉得她留不住他了。
“岚影。”
摇光将指头搭在她的手腕上,白的透明的手背青筋绷起,似拼尽全力,却也没能摇动她手腕分毫。
“岚影,你看。”
素白的指尖上指。
江岚影随之仰头。
天边,莲心光华流转,湛蓝色从中溢出,平推过浊黄的天幕。雪白的仙鹤追随流云自天际划过,苍山复青,冻水重转,一切伤痛都在愈合,力竭的人们获得力量爬起――
莲心为三界带去了崭新的生机,因大战而失去的一切都在重建。
太好了。
这区区半颗莲心居然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苍生尽皆获救。
那么摇光,也不会死。
江岚影欣喜地垂眸,却见――
铺洒的白发依然静如死水,胸口骇人的血洞依然没有愈合。
那人就这么在她怀里没了生息。
今日的日头是那样好,阳光明媚,清风不寒,所有人都高举双手庆贺着新生,而摇光却死在了捷报传来之际,死在了凛冬终散、满城的春花里。
这叫江岚影如何不悲凄。
她抱着他冷透的身子痛吼,大魔头一生不落泪,痛得狠了,自眼角漫溢而出的,居然也是血。
她与摇光死去活来、活来又死三两世,本该习惯了离别。
可是江岚影知道,这一次,与以往不同。
桃花宝典有载:六道初立,后土之神垂怜久久徘徊不去的爱侣,特此订立契约――若爱侣一方自愿放弃轮回,便可得一世阴阳斗转、姻缘再续,尽消平生遗憾。
只是契约尽后,再无来生。
她纵是当下一抹脖子随摇光去了,也再也见不到摇光了。
她没有来生了。
她永远、永远弄丢了她的爱人。
江岚影紧紧抱着摇光,喉咙堵得难受,像是连心都要吐出来。
她真想问问摇光,如果他知道他们没有来生了,行事还会不会这么奢侈。
还会不会这样奢侈地用自己的命。
还会不会这样奢侈地在生命的尽头,还指使她去看焕然一新的大地、海晏河清的人间,而不是再与他对视。
摇光就是太爱她了,太心疼她了,他根本不敢让她目睹自己的死亡,他在生命的尽头也哄着她去看那些能叫她高兴的景色。
而他,再专注地、最后地,看一眼他的爱人。
“阿若……”
与江岚影同样痛不欲生的,还有角落里的司命。
所幸他的眼睛早就瞎了,如此痛哭着,也不再会有什么妨害。
他捞着月老的手贴在脸侧,却有一纸羊皮卷自月老的袖间滑落。
羊皮卷被清风推着滚了几滚,于血迹砂砾间露出其上的文字――
六道初立,后土之神垂怜久久徘徊不去的爱侣,特此订立契约――若爱侣一方自愿放弃轮回,便可得一世阴阳斗转、姻缘再续,尽消平生遗憾。
只是契约尽后,再无来生。又则……
“又则”后是一片火烧的痕迹,并没有下文。
原是那卷残破的桃花宝典。
宝典摊平着,在风中摇晃着,承接着莲心消融的最后一点光辉,整张纸面悄悄地亮了起来――
被毁掉的部分在光华里慢慢补全。
又则,若爱侣双方皆愿放弃轮回,则可承后土余力,转危为安、化险为夷、遇死逢生。
命数自有颠沛,爱意坚不可摧。
司命正无休无止地掉着眼泪,忽觉他握在掌中的手抽了出来,温柔地拭过他红肿的眼。
另一方,江岚影久久合着眸,似乎再也抬不起颈子。
混沌之间,只听得一声清越的“岚影”。
“岚影,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江岚影倏而睁眼,正撞上那一池浸染莲香的秋水。
“岚影,你为何伤心?”
摇光心疼地抬手,抚过江岚影潮湿的脸。
江岚影欢喜得要死,此时此刻她当然不能说是因为觉得他死透了才伤心。
她垂了眸,半真半假地开口:
“你的莲心被剖干净了,我担心你活不久。”
她真的担心。
“别难过。其实……我们莲花不只能长一颗莲心……”
摇光拉起江岚影的手,带她去摸自己胸口的血洞。
江岚影果然摸到一些跳动的东西正在从悚人的血洞里长出来。
她被电到了一般缩回手,指尖残存的、跳动的触觉让她高兴得不得了,可大魔头再欣喜,嘴上也不愿说。
“好吧摇光,我再心疼你就是狗。”
江岚影佯装被骗生气般转过头,用指尖抹了下眼角的血泪,又装不下去地笑起来。
她笑着说:“汪。”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