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若垂天之云的鹏鸟。
鹏鸟一喝,怨海退避三尺,它张开双翼笼罩全城。
忽地,罡风自江岚影背后袭来。
她拧身架刀一迎,两道伟力交锋之处的气劲剥落阙楼顶的层层青瓦,江岚影翻掌抵上刀柄,背后的鹏鸟同时向高天喝声。
轰。
罡风原路折返,阙楼亦被捣毁一节,江岚影于纷飞的碎尘间落回城门,刀尖扎在古旧的砖瓦里,划出明晰的一道。
而她背手,依然面向苍云。
苍云里,天道慢悠悠地出声:
“金瓯大阵已破,你纵是将山封起来,也奈何不了‘萧’分毫。你的气数有尽而怨煞无尽,要不了多久,你就会被这漫山遍野失控的怨煞侵蚀成没有神智的怪物,和这些可爱的黑潮一起,杀向太阴山下的红尘。”
凛风吹过江岚影的衣角,吹向那三座支离破碎、嶙峋如魔似鬼的大山。
“山虽倒,城犹在。”
江岚影横刀在前。
“纵使金犀满城为殉,亦不教胡马,度阴关。”
“拭目以待。”
天道话音未落,那星火镇守下的怨煞便又掀起一潮,江岚影银靴一跺,整座城门为之一震,与此同时,翻涌的怨煞再度被压下半寸。
铛。
长刀一扫,斥散拂岭罡风。
“一心二用,我倒要看看你能撑过几时。”
乌云迅速向太阴山巅团聚,趴伏在怨海上的鹏鸟硬生生挨了几回天雷,硬是片羽未动,没叫一丝黑烟逃出金犀城墙。
那方,江岚影与雷影之间穿行,眨眼的功夫就与青天之力过了上百招。
随着封山大阵的落成,“萧”中的怨煞迅速囤积上涌,黑烟浸泡过江岚影的法相鹏鸟,亦翻上城门,漫过江岚影的腰腹。
玫瑰疤痕又发作了。
江岚影背抵着墙,才能堪堪站稳。
血与汗渍交融得难解难分,由她的额角一直淌过全脸。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天道的声音如不散的阴魂一般,萦绕在江岚影耳畔。
“人间至苦的滋味,如何呢?”
江岚影面上被折磨得没有一点血色,那双灰黑色的眸子却如鹰隼一般,杀光不灭。
“还不错。”
她随性说。
“唔是我忘了,魔尊侵染其中、昼夜忍耐六百年,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铮。
罡风携剑音掠至当前,江岚影抬刀去挡――
力竭的手腕一如泥软,罡风径直自她脸侧斜削而去,她人向后一仰,红缨鬼头刀脱手而出,直跌入城门下的怨海。
跌入,就不见。
下一道罡风即刻削来。
“唔。”
江岚影尚未来得及回身就被击中,这一击在腰腹,下一击在胸口。
“噗。”
鲜红的血花比城门下的星火更绚烂。
江岚影仰靠在残破的墙头,几乎站不起身,可罡风依然无休止地往她身上落,整座封山大阵也因她的逐渐虚弱而出现动摇。
法相鹏鸟怒而悲泣,挂在墙头上如破布娃娃一样的人的心口,飘出一朵赤红色的火。
“真可怜。”
天道啧声,“连魂火都被剥出来了。”
而江岚影躺在墙头上,一脸是血,也在望着她的魂火。
一朵,两朵,三朵。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离体,就会化作三团炽烈的火。
江岚影望着火,却在笑。
她的手没在怨海里,结了个印。
刹时,三道魂火分别飞去三座残山,残山断裂处,燃起明亮的火光。
火焰的形状,正好补全了山。
金瓯大阵再度落成,“萧”中怨海一时停滞。
这一次,江岚影以魂为阵,守城、守山、守世间。
天地同艳的火光里,江岚影在缓缓而退的怨海中站起,明灭辉映的脸上蕴着一个浓丽的笑。
她实在太像鬼魅,连天道都不由得为之一震。
“胜负未分,本座尚能一战。”
江岚影抬手,没于怨海中的法相鹏鸟振振翅膀,便将华丽身羽间的黑烟尽数褪去,它高昂瘦颈,促而以不死不休之势向乌云撞去。
而红缨鬼头刀竖插于怨海中央,致密的浪潮围绕刀身形成漩涡。
在疯子面前,天道的嗓音明显染上些许狼狈――
“负,负隅顽抗!你纵是能拦得怨煞不涌入红尘,可太阴山上的至苦终是无法收拾,凡间有此大凶大煞之地,依然捞不得半点好――”
天道的话音被乍起的光柱仓皇打断。
艳阳般的光柱是从每一处封山大阵的阵眼而起,囤积的怨煞如百川归海一般向光柱汇集,些末却又不懈地被光柱吸纳。
天际雷声震震。
“他们怎么敢――”
金犀城的魔修怎么敢将这人间至苦至凶之物吸入己身?!
他们疯了!
全疯了!!
一城的疯子!!!
“你早该知道。”
江岚影轻轻浅浅地说。
世人早该知道,金犀城不仅有愿意为苍生赴汤蹈火的城主,更有追随城主万死不辞的浩荡雄兵。
“那又如何!他们吸入这么多的怨煞,没一阵就会爆体而亡。你终归只有一个人――”
天道嘶吼着。
“一个人,如何胜天?!”
“谁说她只有一个人?”
清泠泠的少年音自怨海中响起。
与此同时,千千万万点萤蓝色的魂光自黑潮中脱出,潮水渐褪之处露出数不尽的万灵碑,碑身铭文从前都是由江岚影亲手一圈一圈转过,如今却自转生风。
魂影浩荡,每个人都披坚执锐,组成江岚影身后永不倾塌的高墙。
青山处处埋忠骨,谁言金犀无一人。
江岚影没有回头,只向高天抬起眼。
魂影首领白将抽出腰间佩剑,当空一指――
“杀!!!”
萤蓝色的海潮向前涌去,罡风无能,怨煞失语。
江岚影立在城头,衣衫飘摇。
她合起眸,只听得万马齐喑。
.
天道很久都没再出声,天地之间唯有兵刃相接的琅然。
以江岚影的三魂燃起的业火依然在各方长明,她怀抱长刀倚着阙楼,却是要沉沉睡去。
她魂魄不全、失血过多,很是困倦。
她好像见到了太阴山下的百姓,她到凡间得不多,所以他们个个是雍州城人的样子。他们不会向她打招呼,他们根本不认识她,可他们每个人看过来的眼神里,都含着幸福的笑。
那笑叫江岚影触动,叫她流连忘返。
所以她抓紧时间四下去看,看湛蓝的天、高飞的纸鸢,眷侣们悬挂在开得正好的桃花枝头的同心锁,以及簇拥在繁华与热闹之中的、游神的小轿。
最后,她看到她唯一且永恒的爱人。
摇光。
这当口江岚影谁都不怕见,独独怕见他。
她把自己的命弄丢了,她对不起他。
她转身想要逃,一经起念,耳边似乎就听到了些许兵戈。
她快要醒了。
就在这半梦半醒间,江岚影听到白将唤她:
“尊主,天道势微,天道显形了。”
于是江岚影挣扎着醒来。
入目先是那漫山遍野的、不败不灭的兵团,再是圈护她鹏鸟法相的魔修们的合力,还要一直往上看,才能看到那层层乌云改换了形状,依稀拼成一张硕大的人脸,人脸占据了半边天。
江岚影望着那张脸,觉得很是眼熟――
“裴……临?”
第61章 重生第六十一天
“不要叫我裴临。”
重伤的天道依然不忿, 漫天乌云因之皱成一团。
“裴临?”
白将极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名字。
“裴临!”
“裴临?”
“裴临……”
“裴临。”
萤蓝色的亡魂们一个接一个地叨念着这个名字,一个接一个地往更远处传递。
裴临……不正是那个将他们囚困在万灵碑中,折磨、利用他们的人?!
“够了!”
天道咆哮一声, 漆黑的云丝里隐隐夹杂着电光。
万万千千双眼睛怒视天际。
就在大战一触即发之时,天道忽然大笑起来――
“你们大可不必如此仇视我, 你们以为,我就那么愿意存在于这世上吗?!”
乌云凝就的、如山一般的眼转向江岚影, 日月是他的瞳孔:
“这一切都要归咎于景曜,若不是他贪心不足, 将他的那双脏手伸向‘禧’,这世间怎会幻化出那样怨煞的怪物!还有你,江岚影, 你以为你杀掉的那些怪物、它们尸骸中难以消融的黑烟,都去哪里了?它们形成了我!你创造了我,却又最终遗弃了我……”
听到这里, 江岚影眯起眼。
她如今已是一具孱弱将死的空皮囊了, 天道, 或者说是……裴临,依然在向她问罪。
“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你, 我本是人间大劫的怨煞所生,是至阴至邪之物,你却让我有了意志、成为了活生生的人。每当我追随你好好生活的强烈愿望,与我毁灭的本能相左之时,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痛!我真想将景曜扒皮抽骨, 为什么他把我带来这个可亲可爱的世间, 又让我求而不得?!!”
惊雷之后,暴雨倾盆。
江岚影倚在檐角残破的阙楼下, 任雨水冲遍全身。
天道裴临的嗓音里压抑着哭腔,他佯装无所谓地转开了话头:“你说得对,天道本是众生意志的集合,是他们一切的美好期待与愿望。可这一切,自景曜第一次以天道之名发布自己的召令之时起,就发生了变化。人人平等的天道中出现了统领者,公平的天道出现了裂隙,这裂隙中至高无上的力量和权力实在诱人,我又怎能放过。”
电光划破天际,照亮那张狰狞扭曲的脸。
“所以你棋差一着,你不知道的是,我做得最大的局不是与你争夺‘萧’和‘禧’,那只是我早期的、不成熟的计划。我借与景曜的合作,煽动他视你为首敌,借此激化摇光和景曜的矛盾,从而坐收渔翁之利――如你所见,我在景曜身殒之后,成为了天道新的代言。”
这时,雨势已渐收,天边的巨脸不断地扩张。
“我即是天道,天道即是我。我生来就没有选择,这世间的结局也不该有第二种答案。”
整片天幕都如山颠海倒一般向下倾压。
“这天地,三界,你们所有人,都要为我陪葬!!!”
万灵严阵以待,数不尽的法器直指青天,而江岚影轻飘飘的话音,却仿佛是刀林枪丛中最锋利的剑。
“来到金犀城的人,谁还不是没有选择的。只是你,到最后,也不过是心智不全的残次品。”
绛衣人轻蔑地观瞧着“天道”降下的毁灭。
“裴临,我要告诉你,你从我这得到的一切都是冒充摇光骗来的,你终究只是一张拙劣的摇光的画皮,画皮不画心。”
“啊啊啊啊啊啊――”
“天道”全然崩溃,毁天灭地之力毫不留情地向江岚影掼来。
轰。
历经六百年风雨而不倒的金犀城门一瞬坍塌,漫天埃尘里,绛衣如白虹。
白将高举背后旌旗――
“追随尊主,万死不休!”
“追随尊主,万死不休!!!”
阴阳两界的金犀城众在这一刻并肩大喊。
潮水般的兵甲以血肉魂魄之躯向高天撞去,没有一个掉队,没有一个迟疑。
此一役,金犀城主与万万城众尽皆战死,无一生还。
.
在屠戮结束之刻,怨海褪尽,漫山狼藉。曾经威震四海的金犀城,破碎得连一块砖瓦都找不齐,被狠狠碾碎的尘渣里掺和着肉与血,到处都是被打散的魂魄碎片,那恣睢一世的江岚影的三魂已知是填在了山崖里,而剩下的七魄也就是这么喂了墙角里幸存的肥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苍生芸芸,谁又能两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渺无生灵的旷野里,唯闻“天道”痛快的大笑。
笑声里,是微风最先吹动了一颗细小的砂砾,紧接着,砂砾一颗撞向一颗,所有的砂砾与碎石都动起来。
“这……这是……”
“天道”眼睁睁看着那些被撕碎的魂魄再度发出亮光。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星星点点的魂光凝聚在一起,明亮得叫日月蒙羞,饶是“天道”也无法透过那片玉宇琼楼般的光窥见其中的任何一丝景象。
他只能看到,淌往山下的怨海尽皆逆流而回,黑烟与至苦在魂光的照耀之下,居然一瞬清澈如水。
水汇溪,溪成泉,山泉流经之处,万灵复苏,枯木逢春。
“却……长生。”
“天道”艰涩地吐出这几个字节。
“萧”之阵眼容世间至苦,乃三界极凶,可若以如海功德灌养之,便可使其脱胎换骨,成为人间极乐,却长生――
是若得此乐,长生不换。
金犀城主江岚影以身为镇死守人间至苦六百年,又携全城殉世,怎么不算如海功德。
高大的鬼门如样复原,战死的将士们在最熟悉的街巷里起身,而久久盘旋不去的、那朵最为明亮的火光中,正诞生出人世间崭新的太阳。
江岚影全须全尾、纤尘不染地自辉光里现身。
“天道”顿时黯然。
江岚影身背长刀,却只是幅度甚小地抬起了手。
“我以却长生之主之名,诛邪。”
刹那间,太阴山巅雪光乍起,“天道”自知了无胜算,当即便要向上界逃去,仓皇之中,还是被雪光削到了身形。
只这一削,就要了他半条小命。
“还敢跑?”
江岚影御风踏空,直追而去。
红尘里,回荡着经久不灭的欢庆之声。
.
江岚影没有功夫为“却长生”的落成感到欣喜,她心里始终惦记着摇光。
她知道,天界的境况比太阴山要艰难许多。即使如今“却长生”落成,也不过是多了一分能与“万骨销”抗衡之力,真要硬碰硬起来,谁吞噬了谁还未可知。
那可是“万骨销”。
现如今有“天道”坐阵,“万骨销”肆虐得比上一世更猖狂。
毫不夸张地说,江岚影在天上游荡了多时,硬是没能找到天界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