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裴临颔首,一双眼紧瞧着江岚影,似乎在酝酿一些话。
两人沿着黑水河走出一段,他忍了又忍,还是禁不住开口:“尊主,当年若不是为了救裴临,您也不会受这样严重的伤。”
“你憋了半天,就是想说这个?”
江岚影笑了,“当初救你是我心甘情愿,你无需自责。”
“是。”
裴临弱弱地应,看上去并非是不自责的样子。
江岚影转过眼:“我这一生没做过什么善事,救你就算一桩。偶尔午夜梦回、良心发作,念及种种过往遍体生寒时,想起曾搭救过你一命,我这心里还能舒服些,又能闷头睡到天明。”
她的话半真半假,一听就是在刻意安抚裴临,但仔细琢磨下,又觉得还掺着点真心――
大魔头杀人如麻,说良心难安是假的;然而去救裴临这件事对她而言,属实是段不多有的美好回忆。
“当年我给你罩了业火结界,还在结界内壁给你留了一句话,你――”
“尊主恕罪,属下不记得了。”
裴临冒死打断。
江岚影急急刹住话头。
她恍然意识到,自己说起当年那事,又有些忘形了。
“也是。”
她点头,“那时你还年少,又惊惧过度,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如何能记得……”
她说着,抬起头,看到自己的寝宫就在眼前。
“就送到这里吧,裴临。”
江岚影站定,“你也回去休息,准备明日随本座入废墟破阵。”
“尊主。”
裴临原已做好了折腰示礼的姿势,却又抬起头,“明日还不能破阵。”
他恭顺地对上江岚影转来的眼。
“明日是七月十五,万灵节。”
真是疼昏了头。
江岚影捏着眉心。
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
“难为你记得。”
她放下手,顺便摆了两遭。
“是。”
裴临读懂她的手势,折腰拱手,“恭送尊主。”
江岚影就在他的目送中,步入寝宫。
.
江岚影的寝宫和魔尊殿的风格相仿,俱是用乌黑的石料堆砌而成,又没有留窗,大门一关,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在没有人能看见的地方,江岚影咬紧下唇,踉跄一步――
不知是否是被频繁提起的缘故,她腿上的那块伤,好像真的有点疼了。
她没能撑到上床,就跪倒下来,额头正好抵住床沿;她的手无处安放,便顺势向前伸去,紧紧抓住床单,往手心里攥。
原本铺得平整的床单被她攥得拖垂及地,好像汇聚而来的溪流。
她咬着弓起的手背忍下痛呼,用另一只手往右腿处摸,摸到了淋漓的血。
她就知道。
江岚影缓了一阵,吸气翻身,两只手抓着浸湿的衣料,用力撕开。
无需去看,她也知道那块皮肉又烂成了什么不堪入目的样子――
那是她为救裴临才受的伤,伤里有经年的诅咒。
起初它只是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血洞,后来诅咒每发作一次,那附近的皮肉就要糜烂一次,痊愈后就留下一圈皱起的疤。
一圈一圈的疤叠在一起,就像盛放的玫瑰花瓣;每一片“花瓣”,都是一次痛不欲生的折磨。
最开始这诅咒每至晦月就要发作一次,后来渐渐缓和,可能三五年、甚至数十载才会死灰复燃。
江岚影麻木地坐在黑暗里,想:
这一晃,距上次诅咒发作,又是近百年了。
如此漫长的光阴里,江岚影不是没想过解咒,奈何她实在无从解起――
她甚至不知道伤她的怪物到底是什么。
她只记得,那种怪物周身裹着黑烟,头顶有一根锥子状的尖角。
寻常人碰上它的黑烟,便会就地化成一滩血水;修为深厚化不成血水的,便会被它用头顶带有诅咒的尖角攻击。
这种怪物只在五百年前出现过一阵,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以至于江岚影始终怀疑,它们并非托生于世间――
倒像是被有心之人炼化投放而来。
当时的险况空前绝后,即使时隔五百年,江岚影仍觉得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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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人间正值盛夏。
凡人聚居的地方出了一桩诡事,惊动了仙门百家。
据说是雍州那边有座城,在一夜之间被血洗一空。昨日还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找不出一只活物,满地都是血,却一点骨头渣都没有――
那么多的人,似乎全部凭空蒸发了。
很快,九州各地都陆续出现类似的惨状,人们说,这一定是金犀城那帮魔头搞的鬼。
然而金犀城的魔头们也正人人自危。
他们中有人大着胆子,去到出事的城池里一探究竟。只消几日,这些人就给魔尊江岚影传回讯息,说作乱的,是一种身披怨气、头长尖角的怪物。
对于魔头们来说,怪物本身没什么恐怖的,恐怖的是,他们魔尊听完禀报后,沉默了。
他们魔尊本来就是天下第一的邪祟,能让天下第一的邪祟都沉默的玩意儿,得邪成什么样子?
而更恐怖的是,那些见过怪物的魔修们,一个都没能回到金犀城。
于是江岚影当即下令,封锁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对于魔头们来说,眼下没去给凡人添把火,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直到有一天,成群的怪物找到了金犀城。
老熊前来禀报时,江岚影正斜倚在榻上读典籍。她听着老熊慌慌张张、语无伦次地念叨了半天,倦懒地晃了晃书册:
“金犀城四面八方的结界都是本座亲手加固的,它们进不来。”
江岚影的话很能宽人的心,老熊擦擦脑门上的汗,踏实站到一边:“是,属下明白。”
他本该在这安安静静地伺候尊主看书,奈何周遭一没声音他就浑身难受,忍不住嘟囔着:“尊主,城外的怪物好像在追一个小仙。”
江岚影从书中抬眼:“什么小仙?”
“就是一个穿得很白的人。”
老熊边说边比划,“尊主您没瞧见,如今外边黑压压的,就那么一抹白,可显眼了。”
“他还活着?”
江岚影问。
“活着。”
老熊支支吾吾,“但……”
活着,但马上就要死在他们金犀城门口了。
“诶,尊主!”
老熊眼睁睁看着江岚影站起来,“您要去哪?”
“去让那个不长眼的小仙死远些。”
.
金犀城封锁的三十二天里,唯有城主一人破了禁令。
其实江岚影也说不准自己为什么要走这一趟。
九州沦陷以来,她始终作壁上观;就像如今,她站在诛仙塔顶,冷眼望着那抹白从黑云中挣扎出来,立刻被黑云吞没下去,很快又挣扎出来。
蝼蚁搏命的戏码好看,但看多了也没有什么意趣。
江岚影想回去了。
她出城可能是为了透口气,可能是想瞧瞧怪物的真容,可能是千种万种离奇的理由――
但总不可能是为了救一个小仙。
就在江岚影转身的同时,塔下的小仙终于力竭跪倒,一头距他很近的怪物瞄准他的眉心,用尖利的角猛刺而去!
小仙垂着头,料想自己死定了。
鲜血扑面,盖住他风尘仆仆的眉眼。
可小仙却没觉得疼。
他恍惚一瞬,发现自己还活着。
这是怎么回事?
小仙怔怔抬头,看到有什么人为他挡下了致命一击,看到那本该扎入他眉心的尖角贯穿了那人的右腿,看到那人绛衣烈烈,就像破云出海的红日――
那是他的太阳。
江岚影不知道自己做了别人的太阳,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怪物,只是想:
她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这一趟了。
如果这些人死得足够远,那无论他们怎么死、死在哪里,都与她无关,她可以蒙起眼来自扫门前雪――
但就是不能死在她面前。
她会不忍。
她也是今日才得知:
原来,恶贯满盈的大魔头也会心软。
刹时,业火铺展十里,青烟纵横天地。
在怪物们喑哑痛苦的嘶吼声中,在它们加速破裂的魂魄碎片里,金犀城门巍然的轮廓逐渐显现。
它像敦厚忠诚的旧部,与御驾亲征的尊主遥相对望;而在他们的对望之下,烽火狼烟,万鬼不存。
只是被刺穿的右腿依然疼得厉害。
江岚影咬牙忍着,转眼却见小仙趴在零零散散的火星里,努力抬起头。
他厮杀多时,身上沾染了很多煞气,面容也被黑烟裹缠得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眸子在重重雾霭之中仍不失明亮――
他万般眷恋地,望着江岚影。
江岚影原本打算转身就走的,她想快些回到金犀城里去。
她也真的这样做了。
只是,她走出两步,又忍不住回眸。
小仙依然那样望着她。
于是大魔头在短短一日之内,第二次心软。
江岚影指尖一弹,一道业火结界于小仙身周展开,将人好好地保护在其中。
她不能带他回金犀城,他是清风明月的仙人,他也不会愿意和声名狼藉的大魔头进那肮脏的魔窟。
但江岚影还是私心留给小仙一句话,就刻在业火结界的内壁上――
活下去。
她希望他活下去。
第9章 重生第九天
想起裴临当时的眼神,江岚影便觉得这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似乎也没有那么难挨了。
她抬起手,搓了搓指尖的血渣。
她记得当年她回到金犀城,也是像如今这样跌坐在地,对外宣布闭关,对内痛得几天几夜没能合眼。
等到她终于出关,老熊牵着一个白皙的少年来见她,说这孩子为报尊主救命之恩,执意投入金犀城麾下。
群妖环伺的那一面太匆忙,这就算是江岚影第一次见裴临。
少年裴临对她说:“在这暗无天日的世道里,是您救下了我。此生您便是那唯一的光,我愿誓死追随。”
誓死追随,裴临做到了。
所以――
江岚影按住新长出的“玫瑰花瓣”,痛得“嘶”了口气。
――她也从未后悔救他。
.
日头东升,一缕晨曦挤入门缝,扫过江岚影苍白的唇角,也照亮她身下的血泊。
她抬起手,将微光接到甲印青紫的掌心里,人看着看着,倏而一笑。
.
即使昨晚一夜未眠,江岚影还是决定,要去参加城中的万灵节。
所谓万灵节,便是地府鬼门大开的日子,在太阴山下的红尘里,又被称作中元节。
虽然叫法不同,但共度此节的人和魔都相信,这一晚阴气浓重,亡逝的鬼魂会踏月而归,彻夜狂欢。
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凡人对这日总有忌惮,但刀尖舔血的魔头们则不同――
从天而降的阴煞之气对于他们而言犹如甘霖,能让他们功法大增。
于是这一日,就成了金犀城的除夕。
大大小小的魔头平素就衣着张扬,今夜更是穿得花花绿绿,又在脸上涂满了各色花朵碾成的花泥,这样一套下来,就连江岚影那一袭火红的绛衣,都显得太过含蓄素净。
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热闹的灯火为她掩饰了许多。
至少暂时瞒过了裴临的眼。
“尊主!”
他迎着江岚影走来。
“今年我们从哪里开始?”
.
裴临口中的“开始”,不是指“开始逛那些繁华的商铺”,相反地,他们目不斜视地走过人头攒动的酒楼,来到了位于街角的一处石柱前。
这处石柱年头很长了,风雨将柱面剥蚀得斑驳发黑,又值盛夏,其上还长满了附有吸盘的细小藤蔓。
它看上去只是处不起眼的装饰物,毕竟这样的石柱,金犀城遍地都是。
江岚影熟练地扯落藤蔓,将手抵在柱面刻有金色篆文的地方――
那只是一小截,不过一拳宽窄。
――而后,她指尖稍稍用力,那刻有金篆的部分便慢悠悠地转过了一圈。
同样的环节,江岚影走到每一处石柱前,都要毫不懈怠地重复一遍。
而裴临不再说话,只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目睹她转完了三千八百二十七根石柱,渐渐由繁华的街巷,走到茂林僻静处。
这里节日的氛围已经很淡了,远处的鼓乐声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近前只听得靴底碾过草叶的“沙沙”声。
放眼草木间,石柱林立,这些石柱显然是新近砌成的,柱身金篆的笔迹皆锋利如刀。
微茫的月光映照着冷白的石柱,正合了那句: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一边仔细着废墟的事,一边还要营建着这些个万灵碑,实在是难为你了。”
江岚影垂着眼,用手掸着柱身上的灰尘。
“此次与天界的争锋,我方确实折损不少,与佳节挨得又是这般近。”
裴临轻声说,“属下只是想着,怎么着也要让弟兄们赶上这次万灵节。”
“嗯。”
江岚影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手下也只是不断地转着那些石柱。
裴临望着那些转动的金篆:“尊主每年都坚持为牺牲的弟兄们转经,他们若是泉下有知,定会感念尊主大义。”
江岚影抬眼,正要说些什么,就听林中传来苍老的一声:“你这小道不要命了――”
她循声转身,就与一个水灵灵的小东西撞了个满怀。
江岚影:……
她垂下的目光里充满了森然的杀意,小道士却并不怕她,还十分流利地解释说:“我听说你只有在万灵节当天才必定会出门,我找不到你,只好在这天来找你。”
他说完,才想起还有什么漏了说。
“昨日你走得匆忙,我担心你出事,所以想亲眼看看你。”
在小道士的语无伦次声中,江岚影抬眼,如鹰如蛇般盯住了追来的人。
因腿脚不便而迟到的老熊:……
他觉得他已经死了。
“属下该死。”
他双膝跪地,惹得碎叶纷飞。
“你上赶着过万灵节么?”
江岚影的声量不高不低,老熊却觉得自己已经被裴临敲进了万灵碑里,随便钉在哪个臭水沟底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