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芙搓了搓手,衣袖倏忽叫人扯了一下,她眼光淡淡掠过去,起身,不动声色地离开了人群。
小春子手里提着食盒,是借由送午膳的由头,跑来的坤宁宫。他脚步匆忙,生怕误了娘娘大事。天冷,他搓了把手,小跑着上了台阶,瞧见过来的娘娘,自然地福身做礼。
“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
坤宁宫都是皇后的人,太明显了反而惹人怀疑。两人这番,落在旁人眼中不过是再寻常不过地见礼罢了。
婉芙抚过发鬓,点了点头,小春子一躬腰,侧身过去,步子刻意放慢,低语了两声。
寒风吹过,廊檐下的宫灯呜呜作响,有谁会听见这两句话。
小春子脚步匆忙地离开,婉芙摘下一只红梅,眉心蹙紧,眼眸闪过一瞬的震惊,那个太监究竟是何人,竟有这么大的胆子!皇后竟然也敢做出这种荒唐之事,假使叫人察觉,就是太后也难以保住她!
“娘娘。”千黛扶住婉芙的手,察觉到娘娘手心发凉,有些担忧,将新热的汤婆子捂到婉芙怀里。
婉芙思绪万千,心乱如麻,她心头砰跳,如果此事为真,今日便可一举扳倒皇后,可倘若此事是皇后设计引她入局,届时污蔑皇后的罪名压到头上,自身难保的反而是自己。
犹疑之时,宫外跌跌撞撞跑进一人,那宫女神色惊慌,脸上有摔破的血迹,她没顾得上去擦,流着泪,扑通就跪到正殿外,“皇上!应嫔主子想不开撞了梁柱,至今昏迷不醒!奴婢求求皇上,求求皇上去见见应嫔主子!”
那宫女一身的污血吸引了众人的眼光,应嫔幽禁朝露殿数月,乍然听到这人,嫔妃们尚没回过神,新妃有心打听后宫密辛的,对应嫔知晓一二,这位主子,曾经在皇上心里可是毫不逊色于泠贵妃。谁叫旧爱新欢,花无百日红,旧人终究比不过新人,应嫔这才输给了泠贵妃。
大皇子身世尚不明朗,应嫔在这时候求自尽,可真是有意思了。
守在殿门的宫人拦住了青蕖,“皇上与太后娘娘相谈,不论何人都不能打扰。”
毕竟是在皇后的坤宁宫,宫人的心思自然是向着皇后娘娘,一个废嫔的死活,有谁会去在意。
婉芙瞧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青蕖,眼眸动了下,招来千黛,手心悄声遮住双唇,低低吩咐。
众人都等着看好戏,没人注意到这处悄无声息离开的宫女。
青蕖苦求良久,殿门终于打开,逆着日光,她望着台阶上身着金线云纹玄袍,负手而立的男人,心底畏惧,身形打了个冷颤。
她按照主子的吩咐,泪水簌簌从眼眶里流下来,苦苦哀求,“主子性命危矣,主子心中遗愿,只想再见皇上一面,求皇上念在往日情分,成全了主子!”
……
嫔妃们没再坤宁宫留上多久,圣驾去了朝露殿,她们猜不透皇上的心思,今日这事,十有八九是应嫔有意为之,应嫔想要借由大皇子复宠,再博取皇上怜惜,皇上心思何等深沉,真的会看不透么?皇上如果看透,又为何会去看望应嫔,还是皇上对应嫔真的留有旧情?
想到这,她们不由得朝婉芙多看了两眼,应嫔复宠,威胁最大的,就是泠贵妃这个宠妃。
婉芙毫不在意旁人打量的眼光,她越过众人,坐去了自己的仪仗,应嫔一心求死,她怎么能不过去看看?
后宫妃位才能有仪仗,故而,剩下的嫔妃只能眼睁睁看着泠贵妃悠哉悠哉地坐在遮风的仪仗里渐渐远去,而她们要想去朝露殿看热闹,只能受着寒风,走去重华宫。想到此,有些人又攥紧了帕子,只恨自己没有泠贵妃的本事。
朝露殿
应嫔磕破了额头,骇人的血水顺着她的脸流到脖颈,宫人抱着她的身子,吓得手心直颤,哭嚎害怕地喊着主子。
太医背着药箱到了朝露殿,一见到额头流着鲜血的应嫔,胡子抖了抖,先蹲下身去探应嫔的鼻息。
幸而,还有些余气儿。
……
婉芙下了仪仗,宫人挑开珠帘,她一入殿,看到的就是这番情形,应嫔伏在男人怀里,那只手紧揪着金线的龙袍,盈盈抽泣,让人好不生怜。
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她看不清男人脸色。
毕竟是曾经的旧爱,先是被夺走了一个孩子,今日又险些丧命,她要是男子,也该生出心疼。
婉芙在外站了一会儿,应嫔先看见她,似是生怯般,嫣红着眼尾,不自在地往里缩了缩身子,好像她有多么可怕。
婉芙笑了,应嫔的本事还是一如当年。
“臣妾给皇上请安。”
婉芙走过去,朝男人福身一拜。
低眉抬眼间,有不易让人察觉的疏离。
李玄胤转过身,看见了她,也看出了这一礼中的疏远,他指腹轻捻扳指,脸色不觉沉下来,“你过来做什么?”
听闻这一句,婉芙心头不知为何冒出了股无名怒火,若是以往,她定要耍耍性子,可应嫔在这,她总不能让应嫔看了笑话,遂压下那股怪异之感,挽出个笑,“臣妾听闻应嫔妹妹险些没了性命,心里担忧,故而过来看看应嫔妹妹可有出事。”
李玄胤听着她一口一个妹妹叫得顺嘴,心底愈发愠恼,她这是闹什么,半句话没说上,先给他甩上脸色了!
应嫔目光逡巡着皇上的脸色,她跟在皇上身边,远比江婉芙要久,方才皇上进来,虽是过问她的病情,但她看得出来,皇上神情间有的,只是冷漠凉薄。
纵使她哭诉自己被抢走的孩子,皇上脸上也不见对她怜惜的动容。直到江婉芙入殿,那福礼声过,她看到了皇上眼里的和缓,即便新人入宫,即便过了这么久,皇上竟还这般宠着她,甚至这份宠爱比以往更深。
应嫔嫉妒这个女子,自己费尽心思想要的圣宠,她却能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就能到手。
她攥紧了衾被,不甘地看着婉芙,“嫔妾无事,劳贵妃娘娘挂心。”
婉芙不过客气一句,本也没有真正关切应嫔,应嫔聪明,没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怎会轻易去死。她忽略掉应嫔眼底的恨意,退到一旁,没有要走的意思。
“皇上,大皇子是嫔妾的孩子,嫔妾那年早产,是有人故意为之,嫔妾求皇上为嫔妾做主!”应嫔扯住李玄胤的衣袖,眼眶里滚下泪水,消瘦的面颊昭示着她在朝露殿数月的孤苦艰辛,她颤抖着双手,笨拙胆怯地恳求男人垂怜。
李玄胤看着床榻里的女子,没有分毫怜惜,幽沉的眸色比这冬日的霜雪还要寒凉,“故意为之?”
应嫔怔了下,她脸色微变,愈发苍白如纸,男人那双沉沉的黑眸,竟叫她陌生。
她想起了当年小产那日,她收到了表兄最后一封信,是两片干枯的梅花。她藏到了枕下,流了一夜的泪。可第二日,不知为何,那封信落到了皇上手中。
男人耷拉着一双眼皮看她,眸光寒冷到极点,“不与你的表兄联系?”
“你尚怀着朕的孩子,却又做出这种事,朕现在,还能相信你么?”
旧时今日渐渐重合,应嫔脸色煞白,喉咙哽得生疼,她拼命地摇头,泪水颗颗如线,涌出眼眶,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她怎么会故意害死自己的孩子,但是,这话说出来,她自己会信吗?自欺欺人久了,连她自己都忘了,当年她有多么痛恨入这深宫。
她不该在圣宠正浓时与表哥纠缠不休,更不该入了冷宫才开始醒悟,爱慕上眼前这个男人。
那双手被李玄胤冷淡地拂开,应嫔跌坐到床榻里,触到了男人眼底凉薄的讥讽。
“倒底是谁故意为之,你要比朕清楚。”
“那时你真的想过,留下朕的孩子么?”
第113章
应嫔瘫坐在床榻里, 青丝混着泪水黏到脸上,额头的阵痛让她神情渐渐恍惚,甚至分不清当年今日。
她自幼喜欢表哥, 可她是家中嫡女, 大选那日,无论如何,她都要进宫侍君。她不喜欢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便刻意避宠, 母亲得知后,进宫与她苦诉如今府上情境, 如果没有她在后宫的支撑, 父亲在前朝也会难做。
所以,她费劲了心思,故作冷清,只在皇上面前温柔小意,因为这份特殊,得了皇上注意,圣宠也愈盛, 那时候,她是不输于现在的江婉芙。很快,她怀了身孕,她看得出, 当时的皇上待她甚是宠爱,如果她平安诞下那个孩子,现在她是否有何江婉芙同样的地位……
应嫔幡然醒悟, 轻晃了下眸子,望着面前的男人, 喃喃哀求:“皇上,嫔妾错了,您再原谅嫔妾最后一次好不好,最后一次,嫔妾不会再让您失望了……”
李玄胤脸色很冷,“朕已经给过你数次机会。”
“皇上,嫔妾错了,嫔妾真的知道错了……”应嫔爬到李玄胤跟前,两手紧紧扯住龙袍的衣袖,“后宫嫔妃众多,她们为名为利,爱慕虚荣,唯有嫔妾,唯有嫔妾才是一颗真心慕悦皇上,皇上为何看不到嫔妾的真心!”
应嫔眼睫乱颤,掉着豆大的泪珠,蓦地,她伸手指向站了许久的婉芙,“江婉芙为什么接近您,皇上您都明白的,她生下皇子,定要为她的儿子铺路!她爱自己胜过爱皇上,爱她的儿子胜过爱皇上,皇上您清楚,您是她手中上位的工具,您为什么要这么宠她!”
“住口!”李玄胤陡然薄怒,拂袖甩开扑过来的应嫔。
应嫔跌在了床榻里,她失魂落魄地看着震怒的男人,忽而扯住唇角,笑了,笑着笑着,泪水再次滚出眼眶,“皇上是恼羞成怒了吗?皇上明知道江婉芙就是这样的女子,您还愿意宠着她。”
“呵!”应嫔挑起眼尾,看向婉芙,“江婉芙,看着我如今的模样,你很得意吗?”
婉芙心底冷笑,应嫔究竟是有多恨她,事到如今竟还要挑拨离间,拉她下水。
这时候,嫔妃们结伴到了朝露殿,进殿,看见了应嫔额头缠绕的白布,满面泪痕,颇为狼狈。想当初孤傲清冷的应嫔,遇到皇上才会有几分柔婉,何时这么狼狈过,这情形倒惹人好笑。
李玄胤抬手让进来的嫔妃出去,待殿内清净下来,又不耐地看了婉芙一眼,眼底带上几分寡淡,应嫔那些话,终究起了作用,婉芙不动声色地福身,退出内殿。
稍许,李玄胤淡淡开口,“朕给你两个选择,第一,靖儿认你为生母,你身为大皇子生母,为国去佛音寺祈福。”
应嫔废了这么多心思,怎会甘心认下大皇子,就要离开皇宫,那她所做的一切岂不是前功尽弃!
应嫔摇了摇头,“嫔妾不接受,皇上给嫔妾的第二个选择呢?”
李玄胤漠然地移开视线,“嫔妃应氏,谋害龙嗣,降为采女,赐白绫。”
闻言,应嫔怔然抬眸,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天家无情,帝王无心,是她受了太多的圣宠,尚且抱着那一丝期待,以为男人待她还会有些留恋。
可,没有,全都没有!
是她愚蠢,是她贪得无厌,眼前的男人,早就不爱她了。或许,是她痴心妄想,皇上待她只有宠,从未有过爱。
应嫔在笑,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皇上是在逼嫔妾,逼嫔妾认下大皇子,不过是为江婉芙的儿子铺路!”
“皇上为她绸缪至此,她会感激您吗?说不定心里头,江婉芙只会觉得您好糊弄,她敷衍地笑一笑,皇上就愿意为她掏心掏肺,甚至将这储君之位,也拱手相送了!”
李玄胤敛眸,深沉的黑眸中异常平静,“朕给你半日考虑。”
说罢,他抬步出了内殿。
嫔妃们聚在外面,见皇上出来,齐齐福身,皇上脸色说不上难看,可也算不上好看,平静得让人心惊。
李玄胤掠过站着的嫔妃,目光停留到婉芙身上,启唇开口,“泠贵妃伴驾。”
众嫔妃视线不明所以地看向站着的婉芙,皇上这一眼不善,不知她们晚到的空档,内殿出了什么事。
……
銮舆下摆了矮凳,宫人掀着帘子,婉芙上去时,小心翼翼地瞄向里面坐着的男人。大抵是应嫔那些挑拨起了作用,皇上现在的脸色说不上好,婉芙心底惴惴,她敛起心神,规规矩矩坐到一旁。
外面的小太监喊着起驾,却未说明要去哪。
袅袅的檀香沁入心脾,让人心安,婉芙搅着帕子,犹豫要不要说些什么,旁边的男人骤然开口,“坐那么远,朕能吃了你?”
很淡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如何。
婉芙咬了咬唇瓣,磨蹭着坐到李玄胤身侧,俯身柔软地依偎到男人胸怀,“臣妾出来这么久,不知道福儿有没有哭闹。”
那双玉臂,柔弱无骨,攀附着他的腰身。
李玄胤低眼,抚过怀中人的青丝,眸色很沉,她最是知道如何让他消火,搬出福儿,便当那些事全都不存在了。
他没有说话,怀里的女子得不到回应,偷瞄他一眼,继续喋喋不休,“福儿最近已经会叫父皇了,乖乖的,不哭不闹,嫔妾小时候爱哭,福儿不像嫔妾,大抵是像皇上……”
她尾音未落,被男人钳住了下颌,双唇相贴,李玄胤吻得很重,碾着她的唇珠,不留方寸的余地。
婉芙几乎被压折了腰肢,受着这股气息,她眼睫颤得越来越厉害,那两片烫热的唇,抚过她的脸颊,到了脖颈,冬日宫中要厚,捂住了月匈前的大片肌肤,撕拉一声,婉芙下意识要去伸手阻拦,李玄胤禁锢住她的双臂,灼热的气息将那片雪白烫得绯红,婉芙下意识扬起脖颈,喉中忍不住挤出一声嘤咛。
銮舆内由重重帘幕遮挡,在外面并不能瞧见,陈德海伺候在侧,听见这声,老脸一红,忙轻咳两下,规规矩矩地低下脑袋,片刻,想到什么,抬头招来小太监,嘱咐去拿件娘娘的宫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