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芜带着一众锦衣卫到国子监时,正听见韩卯在里面带着人高呼:“请皇上三思,不可再立谢氏为后!”
他站在门口往里瞟了一眼,随即掩面长叹。这人徐青芜认得,咸宁元年,皇帝刚登基时韩卯曾联合其他太学学生上书请求皇帝“清理世家顽疾,整治外戚干政。”
彼时谢家嫡女谢朝云正坐镇中宫,谢家在朝中地位虽不及当初,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周延续至今历经数代,谢氏一族仍旧位居四大世家之一。
韩卯一小小太学生,敢上书要求皇帝整治外戚,这份胆识恐无人能及。
徐青芜最厌烦面对的就是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俗话说“宁犯武人刀,莫犯文人笔。”太学学生是朝廷精心培养的人才,打打不得,骂骂不得,稍有不慎来日这群人的笔杆子唾沫星子就能先埋了他。
这会儿天还是阴着的,徐青芜望了望头顶的云层,像是又要下雨了,于是他抬腿走进去。
锦衣卫的一众人进了国子监,将其围的水泄不通。徐青芜看了一会儿跪了一地的太学生,凑到为首的韩卯面前说:“人都已经进宫了,你这么闹又有什么意义呢?与其怕日后外戚干政,还不如趁现在好好读书早日入朝为官,辅佐皇帝整治朝廷。”
韩卯仰头看他说:“指挥使大人,隆德年间谢氏一族拉拢权臣,囤积兵力,若非岳麓山兵败,主将谢洵战死沙场,谢家没了领军打仗的人物,那这朝廷说不定就要姓谢了。如今若是再次放任谢家女入主中宫,轻之动朝廷,重之震社稷,还望皇上三思!”
徐青芜摸了摸腰间的薄刃,不紧不慢的说道:“话虽如此,进谏的方式千万种韩监生非要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向皇帝请愿吗?就不怕别人说你们是在以请愿为借口胁迫天子?”
韩卯面露毅然决然之色:“指挥使大人,我等一心为国,以忠义胁迫天子,远胜奸佞胁迫天子!”
徐青芜皱了皱眉头,蹲到韩卯面前问:“我且问你,谢家女昨日入宫之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连我都是今早你们闹起来我才听说的,她前脚入宫,你们后脚就闹开事,韩监生消息灵通至此,留在国子监读书屈才了,不如来我们锦衣卫吧?”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的落下来,韩卯眉间滴落的水珠正在微微颤抖。
徐青芜凑近问:“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韩卯说:“自然是志同道合的忠君之人!”
徐青芜听了这话起身笑了,他围着韩卯身边转了转:“我虽是个武夫,也懂个立身处世,不可盲目的道理。你们太学学生代表着朝廷的未来,此次虽说只是请愿,但在这样的行为在皇帝眼中却与逼宫无异。
韩监生,你寒窗苦读十二年,是为了日后报效朝廷而不是给别人当枪使,拿身家性命替他人铺夺权之路。”
韩卯脸上露出动容的神情,徐青芜见他如此正打算安抚一番赶紧把此事了解了,可突然他听见房顶高处传来呼喊声,他抬头一看一个穿着褴衫的学生正站在高处。徐青芜立即警惕起来,环视身边的众人厉声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全部学生都在这里了吗?”
一旁的锦衣卫慌张道:“大人,四处早已经派人勘察过了,确实没有少人啊!”
他向身边的下属使了个眼色,锦衣卫连忙准备上去拉人,那人见自己被锦衣卫包围了连忙振臂高呼:“今日我之死是为朝廷!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
徐青芜暗道一声糟了。
接着果然看见那人自高阁一跃而起,随即国子监学生群情悲愤,冲向锦衣卫。
*
酉时三刻,徐青芜跪在殿外已经有两个多时辰,他见国子监祭酒蒋铎蒋大人从皇帝殿内出来,知道事情已经处理完善,他暗自叹了口气。
今日之事,实为凶险。
若不是蒋大人及时赶到,阻止了暴起的太学生,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底是他考虑不周着了别人的道了,高阁上的那人根本不是国子监的学生,是有人故意假扮,为的就是煽动刺激底下的学生暴起。
殿门被推开了,祝公公一脸无奈的带着身后的锦衣卫走了出来。
徐青芜被皇帝下令廷杖五十,由他监刑。祝公公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这事儿难办!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今天这事是有人故意设计,就是冲着皇帝去的。徐青芜如今又是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五十廷杖不是少数,打的轻了被那些捕风捉影的人知道了还要参他一本,打的重了又不好向皇上交代。
祝公公叹了口气说道:“徐大人,得罪了。”一旁的锦衣卫手脚麻利的将徐青芜拖至宫门外,让他面朝地趴着。
祝公公叹了口气,两侧的锦衣卫校尉余光瞟向他。只见他后退一步,两脚呈外八状说道:“廷杖吧!”
这廷杖其中的门道多的很,不是谁都能胜任的。负责廷杖的人一般都是从小学习手艺,干这门差事光有一身功夫是远远不够的,还要会察言观色,什么人须得打的重,什么人打的轻,光看身旁司礼监的太监脚尖便知道。
今日皇帝的旨意虽听着吓人,但见祝公公的样子便知道,这人点到为止即可。为首的锦衣卫间相互交了个眼色,开始行仗。
祝公公掐着时辰,眼见徐青芜飞鱼袍上殷红了一片他抬手起手,正欲吩咐什么,却见那道上来了几位宫人,他定眼一瞧为首的身着素青色宫装的人正是慈宁宫的掌事云姑姑。
祝公公暗道不妙,他连忙亲自上前相迎:“云姑姑,这大清早的太后她老人家有什么吩咐,您差个人来通传便是了,何必亲自过来跑一趟。”
被唤作云姑姑的人眼神淡淡地扫过一旁正受廷杖之刑的徐青芜,她是宫里的老人了,又是深得言太后赏识,哪怕是皇帝见了也得看在太后娘娘的份上给些薄面。
隆德帝崩逝后,李昌烨追封隆德帝发妻先皇后谢氏为元敬皇太后、继后言氏为元宁皇太后。
而如今坐镇慈宁宫的,正是大周四大世家之一,内阁次辅言阙的胞妹言蕊婉言太后。
云姑姑不动声色地说:“祝公公,太后娘娘听闻皇上因早上的事在殿内动了气,特意让奴婢过来给皇上送些糕点过来消消火。”
祝英顺着云姑姑的挪步而动,心想太后她老人家还真是耳聪目明,这边才打了板子,那边就派了人过来。“劳烦太后娘娘忧心了,奴婢这就给皇上送过去。”
说着他伸手准备接过云姑姑手中的食盒,却见她站在原地看着他没动,祝公公愣了愣随即抬头看向她。“太后娘娘一片苦心,奴婢得亲手交到皇上手里才好回去交代,不是吗祝公公?”
祝公公“哎呦”一声,说:“您说的是,皇上向来最听太后娘娘的话,有您亲自过去想必皇上定然不会误了早饭。”说着,他侧开身子引着云姑姑进了内殿。
“皇上,慈宁宫的云姑姑求见。”祝英小步走进来弓着身子说道。
李昌烨放下手中的批红笔,抬起头:“让她进来。”
云姑姑迈着清缓的步子走了进来规矩的向皇帝行了礼后,将食盒递给祝公公说道:“皇上,太后娘娘听说您近日宵衣旰食,特意嘱咐小厨房做了爽口的糕点带来给您。”
祝英接过沉甸甸的食盒,将其放置在皇帝身前的红木桌上,小心翼翼的揭开盖子,映入眼帘的是红白相间精致糕点。在看清那盒中摆放的糕点后,祝英瞳孔刹那间放大,举着盖子的手不禁开始微微颤抖。
面前这盘枣泥山药糕,从形状到摆放方式都与皇帝的那位不能被提及的生母顾氏所做的一模一样。这边太学学生借谢家女入宫闹事,那边太后就送了这样一盘糕点过来,这其中警示敲打的意味不言而喻。
几番心里斗争后,祝英硬着头皮将那盘枣泥山药糕放置皇帝面前,随即后退一步垂首而立。短短几瞬,后背生出了一阵冷汗,他不敢想象此刻皇帝看清桌上的东西后会作何感想。
殿内的几个人各怀心事,一时间气氛凝固起来。
李昌烨眼神自那鎏金盘上淡淡地扫过随即说道:“有劳云姑姑亲自过来,替朕谢过母后,让她莫要忧心,好生休息。”
云姑姑笑着颔首:“皇上孝悌太后必然欢喜,只不过这枣泥山药糕趁热口感最佳,皇上不要辜负了太后娘娘一片苦心。”
李昌烨微眯了眯眼睛,似乎是极力忍耐些什么,良久他从盘中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缓慢咀嚼。
云姑姑见状也不再刁难,福身行了礼:“如此太后娘娘便安心了,奴婢就不打扰皇上处理事务,先行告退了。”
一旁的祝英眼疾手快过去开门,笑着说道:“姑姑您慢走。”
门外锦衣卫已经行刑完毕,正在等候吩咐,祝英见那素青色的背影渐行渐远后,他连忙跑到徐青芜身边招呼人手将他扶起来:“哎呦,指挥使大人您没事吧!”
徐青芜在搀扶下缓慢起身,行仗的人手下都有分寸,这五十棍虽然看着吓人,却未伤及本理,仅是些皮肉之苦。他简单的整理了下仪容说道:“劳烦公公替臣告知皇上,臣无碍。”
几个内侍抬了担架过来,祝英搭了把手把人扶上去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便听见殿内突然传来东西摔打声,他和徐青芜一同望向了殿内,祝英顿了顿随即说道:“那就不送指挥使大人了,太医院的人已经在去您府里的路上了,大人您多保重。”
徐青芜趴在担架上点了点头,对身边的人示意后,内侍抬着担架掉头离开。
祝英望着殿门良久后叹了口气,对身边的内侍招了招手:“速去未央宫请谢姑娘过来。”
谢禾宁到达御书房时见殿前跪着一片内侍,门没有完全关牢,她小心翼翼的打开门,一只脚刚迈进来,就见右脚边掉落着个糕点,环谢殿内发现之前放置在桌子上的那盘糕点连同桌子上的笔墨纸砚都被摔得四处都是。
她俯下身,捡起脚边的糕点,清甜的枣泥香涌入她的鼻腔,同时也调动起她尘封已久的回忆,随即明白过来李昌烨为何无故发火。
李昌烨靠着墙壁衣着颓废的坐在地上,见她走近,眼神中并无波澜。
“为什么要回来?”李昌烨没有看她,眼神茫然没有焦距,他沉着声继续问道:“你心里清楚,谢家气数已尽,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谢禾宁跪坐在他身边,替他整理好鬓边散落的碎发:“我知道这皇宫里有一个人,他仁孝天真,却一生都在伪装残忍,我不忍他受人污蔑无人理解,所以回来了。”
谢禾宁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几分动容、几分清明,随即李昌烨紧紧地抱住她的腰身,力气大到像是将她整个人揉入骨血里。
她心口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随即听到李昌烨在自己耳边哽咽的说出了那句熟悉的话:“阿宁,我好冷。”
谢禾宁透过那扇未关好的窗,看向外面的天空,也是这样的一个下午,外面将暗未暗,她悄悄潜入幽宫,在破旧的房屋墙角,第一次见到李昌烨。
第3章 过往
隆德十四年,正月初七。
昨夜下过一场雪,此刻外面冬日韶光正满,云雀驻足在枝叶之上。
谢禾宁早起穿了件淡柳青色及膝单衫,下头是雪缎云纹褶裙,半垂着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只簪了一只兰花样式的花钿,平添一份淡雅气息。
她体态轻盈,身姿纤细,虽生了张精致的面庞,但眉眼间的神色总是冷冷淡淡,想是平日在书房待得久了,身上沁着宜人的书卷墨香。
永宁侯府的西院的管事杜妈妈见这个时辰谢禾宁还未入宫,着急的过来催促:“姑娘,您快些吧,外头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了。”
谢禾宁整理好随身物品答道:“就来了。”随即拿着包裹走出门。
本来她还能再安稳的待在家中四五日,可昨日乐阳公主派人传话给她,说自己独自在宫里这几日十分孤独,希望她快些回宫。
谢禾宁的父亲谢洵急匆匆的赶回来,同她们母女过了团圆年后已经于昨日起身回往常州军营,她安顿好母亲以后便打算回宫。
她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忍不住唉声叹气,她给乐阳公主做伴读已经快半年了,她入宫时公主只有十岁年纪尚小,而她一个姑娘家每日出宫也不方便,所以除了节日外,她都留宿在公主寝宫里。
自大周建朝以来,被选做公主伴读都是光耀门楣的好事,而被选之人皆出自各个高门世家。
这种好事本来是轮不到谢禾宁的,她虽出身大周四大世家之一的永宁侯府谢家,但她的父亲却是谢老太爷的庶子。
老侯爷在世时虽极其看中他的这个庶长子,带着他征战沙场,屡立奇功,也动了改了庶子为世子的念头,然而这个念头还未实行,老太爷便中风卧床不起。待老太爷过世后,这爵位自然而然的落到嫡子谢淮,也就是谢禾宁的二叔身上。
谢家如今能位列大周四大世家之首,还要仰仗于谢禾宁的姑姑、谢老太爷的嫡女、当今皇上亲封的元敬皇后。
她的这位姑姑生的花容月貌,婚后同皇帝伉俪情深,素有贤名在外。隆德四年,谢皇后陪同皇帝秋狩时发生意外,导致小产,皇帝为哄谢皇后开心,将自幼生母去世的四公主过继给谢皇后抚养,并且亲封为乐阳公主,定下待公主大些后,择谢侯爷嫡女谢朝云入宫做伴读,也好多一人在皇后膝下陪伴。
只可惜谢禾宁的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后姑姑,由于哀思成疾于隆德四年冬薨逝了。
自谢皇后去世以后,皇帝郁郁寡欢,对一向宠爱的四公主也变得冷落起来。而谢禾宁的大伯自然不愿意将嫡女送到宫里,给一个生母是低贱宫人的公主做伴读,又碍于皇命,只好借口嫡女谢朝云身体不适,让谢禾宁代替她入了宫。
马车行驶不过须臾,便到了宫门,她微仰着纤细的脖颈,看了眼头顶的灼灼暖阳,踏过门槛。
来迎的内侍瞧见了她,笑着唤了声“谢姑娘,您总算来啦,这几天公主想您想的紧呢。”
谢禾宁抿着唇点点头。
李内侍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包裹,笑着瞧着她,心中想到他们谢姑娘可真是越长越好看,比起宫里年年精挑细选的秀女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到了院内李内侍微弯着腰,客客气气同她道“公主在里面等您呢,您且进去罢,奴婢帮您将包裹放到您之前住的屋里。”
谢禾宁点点头说道:“有劳公公。”
她抬手轻轻敲响了房门。
“进来。”
谢禾宁松开拇指缓缓推门,屋里映着阵阵清寥的药香。
屋内光线敞亮,乐阳公主坐在榻上正在喝药,阳光透过窗棱照在她的侧脸,整个人脸色白皙透明。见她进来,乐阳公主连忙放下手中的药碗,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向她:“你终于回来了!”
谢禾宁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见过公主殿下。”
乐阳公主将身边的被褥往边上推了推,让出个做的位置:“你快过来我有事同你说。”
谢禾宁走上前,在她身边坐下问道:“公主这么急着叫我回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榻上的小姑娘连忙抓住她的手,环谢周围后小声说道:“姐姐,你帮我一个忙吧,我三哥哥前些日子宫宴上不知道怎么的就惹怒了父皇,被关在幽宫已经三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