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南刚准备包饺子,姥爷让她去外面帮忙把窗花贴了,她刚想说不是有老爷爷在嘛,抬眼看去, 头发花白身板笔直的老人跟个小孩一样拿着窗花好奇。
她其实也不大会贴,在京城的时候都是宋文女士忙活,她基本不用怎么动,过去是半斤对八两,两个人互相望一眼, 倪南拿手机出来搜。
勉强贴好, 不如别家工整。
年夜饭是倪南跟姥爷一起忙活出来的,满桌子饭菜,倪南还挺有成就感的, 拍照发了一条朋友圈, 配一个超级可爱的颜文字。
高湫发短信过来, 说花收到了,新年快乐。
倪南希望她能真快乐,给她看了白哈巴的强降雪,并邀请她以后来玩,她答应了。
新年愿望, 姥爷问她想要什么?
倪南摇摇头说没什么想要的了。
以前太多想要的, 抓着每一个可以许愿的点, 贪心以外有更多的贪心。
老爷爷过完新年回京城,离开前一天跟倪南还有姥爷去了河边,手指头都冻没直觉了还要去碰一碰冰面。
都是姥爷在跟他聊,倪南在一旁听。
姥爷很久没有这么一个聊得来的了,不舍的语气想要挽留片刻,老爷爷那边真的有事,没办法多留,约了明年冬天再见。
倪南去送的,老爷爷走了几步远又折返。
“好姑娘,京城再见。”
倪南祝他一路平安。
回到家发现姥爷不在,倪南找了一圈,路过村民说往上面走了,他手指的方向是埋葬姥姥的地方,倪南道过谢往上跑。
积雪仍深,跑起来吃力,寒冷天里出了汗。
姥爷一壶酒摆在前,絮絮叨叨说话,讲很多,手里一张纸记着一年到尾的所有事,他怕自己忘掉,所以记了下来。
生活的细节繁琐姥爷都会讲,倪南放轻脚步在一旁蹲下来,姥爷讲到那位老爷爷。
“京城来的,就是你讨厌的那个京城,人还挺有趣,爱喝饮料的一老头,他说要把孙子介绍你的乖孙女,不知道人怎么样,要是人品不差,长得也不差,恰好我们孙女又能看对眼,做个亲家也是挺好的。”
“你最担心的事也落个安心。”
倪南缓缓扭头,喊了一句:“姥爷?”
“说给你姥姥听听,最后相的怎么样还是你们小年轻的事,以你的意愿为主。”
倪南闷哼一声,扭回头和姥姥告状:“姥爷最近不遵循医嘱,乱吃东西,抽烟喝酒,还天天往外骑马跑!”
“身子骨还硬朗。”
“那也就是你觉得!检查报告不是这样,你再这样下去,姥姥以后都不来梦里看你啦。”
姥爷相信梦,这是他唯一的寄托,有时候姥姥不进入他的梦中,他就会拉着倪南诉说为什么,自己这些日子并没有犯什么错。
没办法去解释的,只能捡一些宽慰的话去说。
以前有人说姥爷怎么一把年纪还迷信这些,哪里有托梦这回事,告诉他都是假的,宋文女士知道以后拉着还在初中的倪南去跟人吵了一架。
人活在世就得有个寄托,没扰人,干嘛要平白无故去打碎人的寄托呢。
姥爷颓靡好一阵,直到再梦见姥姥。那以后姥姥没出现在梦里姥爷就会有点着急,这成为家里人能管住姥爷的唯一办法。
姥爷只听姥姥的话。
时候不早,风大,倪南看见看看擦拭墓碑飘雪,嘴唇碰了碰冰凉碑,小声说:“乖乖,我马上就来找你了。”
倪南从小到大渴望的都是姥爷这样至死不渝的爱,浪漫永不落俗。
听姥爷讲一万遍和姥姥相遇从京城出逃到这个西北第一村的故事也不腻,她爱听,也憧憬。
记忆中姥姥的模样已经随岁月淡去,只记得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举手投足之间是柔骨,眉波远山,眼眸清柔。
爱戏曲,爱玉镯,爱甜食。
屋里墙上挂着相框,老照片黑白,姥爷踩着椅子上去取下来擦拭,手上这框是爱人与好友,如今是只剩他一人。
倪南趴在桌上看着姥爷,如姥爷所说,这人世间的面,就是见一面少一面。
她右眼猛跳一下。
日子忙起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冬春何时交接的,只是伏案桌前抬头时发现已经是春末初夏时间指尖溜走。
隐约有了蝉鸣声,推开窗是温和的风,鸟儿飞过天,少年骑马谈笑声。
宋文女士打过几次电话来问她工作的事情和什么回去,走亲戚的时候,他们问起倪南现在在做什么的时候,宋文女士都不知道怎么介绍。
不死那念头,想让她去当个教师。
倪南再接到宋文女士的电话直接丢给姥爷,眼睛眨巴眨巴,无辜可怜的样,姥爷接过电话。
“你就尊重孩子的意愿,她不想当老师就别让她去当,你小时候我们是不是一直在尊重你的意愿?你要学什么,不学什么是不是都凭你自己的想法?况且你那时候还不如她,一天一个想法,再说她现在不是挺好的?上过杂志你没看啊?多有出息。”
宋文女士在那问什么杂志,倪南随意说了一个,终于打发了。
姥爷看她没事做的样,让她来研磨。
“姥爷你要写字了啊!”
上一次得见姥爷字迹还是三年前,他给一位友人送去。
“给你写一幅字,做你以后新婚用。”
“什么啊,我还没男朋友呢,你就给我想结婚的事情了,万一我以后不结婚呢?”
姥爷拿笔墨纸砚,笑了笑:“那就当给你的不婚礼物。”
好奇怪,倪南感觉姥爷奇奇怪怪的,在一旁研磨心不在焉的,时不时瞄一眼姥爷。
——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
字磅礴大气,气势十足,龙泉印泥盖下去,一幅字成。
风骨铮铮,字如其人,姥爷赠与倪南。
“可是你这个是祝新婚的啊?姥爷……”倪南拿着愣愣说。
姥爷放了笔,敲她头不开窍:“你还真想不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啊?姥爷希望你幸福,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你要相信,山高水远总有人朝你奔来,我们的小孩值得。”
“不要自卑不要怀疑自己。”
姥爷说这话的时候总感觉像在讲最后的话,让他操心的还有倪南她妈,脾气有时候有点暴,倪钟生是个好脾气,可长时间的不着家也是不行的。
他叹气说没一个让他省心的。
倪南把字收好,过去挽住姥爷的手,“姥爷,你就慢慢操心,不着急,我还有好多事要你操心的。”
姥爷笑了笑,问她去不去河边打水漂,看看退步还是进步了。
同行去的还有沙达,倪南漂了好几个,扭头大笑,自己这是进步很多。
白桦林被风吹响,倪南望见无尽的林,笑止住。
记忆不合时宜涌出来,斩不断的麻,沙达刚想问她技巧,就看见她坐在一边不动了,垂着头,不晓得是想什么。
沙达过去蹲着,低头看倪南是不是哭了。
倪南被他吓一跳,“你吓死我了。”
“我还以为你哭了。”
倪南疑惑:“我哭什么?”
“因为你看上去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倪南默了几秒,偏过头说:“想到点事。”
那时倪南生日,她问他什么都可以答应吗?他没想就点头可以,不上心,都不想想自己是否能做到就答应,也许又是随口的答应,是她当真。
要他记得答应的自己,最终也是忘了。
沙达追问,倪南烦躁皱眉,摸了一块薄石子,随手一扔,在水面飘起来。
“一个王八蛋失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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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大洗牌,老骨干全部换下,换了新人,周青山说一不二的性子没人能撼动他的决定。
老宅书房里面,老爷子发更白,对他此举动没什么意见,只是笑:“锋芒太露,树敌多,小青山,你比年轻时候的我还要无畏。”
周青山疲惫揉揉眉心,回老爷子,左右一个命,拿去就是了,有什么畏的。
“你不畏自己,畏她。”
周青山手僵在空中,无声轻笑:“她平安。”
一个不信神佛的人常跪殿前,一声一声诉她平安,捻佛珠,望大雨。
只可惜京城的风不会往西北吹,倪南听不见他的所求所愿,就像旧事里的倪南,那一场暴雨狂风也将她的喜欢带不到他面前。
“事情都有了结果,你也可以休息休息了。”老爷子说:“说要带回来的小姑娘该带回来了吧?我让你逾期那么久了。”
周青山叹:“不知道小姑娘还愿不愿意跟我回来。”
“找都还没找,就在这里想有的没的,”老爷子呛他。
周青山闭了闭眼,去赴江津砚的局,确切说不算他的局,老孟大生日,他心血来潮说要操办,辛苦老孟高中那三年了。
高中校友来了许多,周青山面生,记不住他们,他们上前打招呼,他笑了笑礼貌性握手。
大多成家立业,像他们还没成家的也少,很多孩子都读书了,江津砚感觉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了,惊讶张大嘴。
周青山靠着椅背,全程没怎么说话,菜也没怎么吃,偶尔跟老孟讲讲话。
喝多酒,大家又变成十七八岁的模样,暂时忘却现在的身份,无忧一会儿,聊起高中糗事,不知酒醉脸红还是尴尬而红。
周青山这会儿敛了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大家伙敢跟他说几句话,说起那时候好多人暗恋他,结果他也谁也没看。
真是不知道最后到底怎么样一个人能入他眼,走到他心里去。
周青山闻言一笑,脑海里浮现的是潭柘寺长廊,小姑娘冒失上前,磕磕绊绊询问,得到否定垂睫失落,手里的纸张攥紧有了褶皱。
谁谁谁暗恋他,写过多少封情书,周青山轻飘飘一句是吗?没印象,折碎多少人的心。
他就是这样,难得有上心的东西。
老孟给他翻倪南的照片。
“这小姑娘班级活动啊,晚会什么的都不参加,积极性不高,安安静静也是让人省心的小姑娘,成绩不错人长得讨巧,那时候我还挺喜欢她,可比你们好太多了,三年都没让我操过什么心。”
桌上趴了好多人,周青山跟老孟碰一杯,喝了今晚第一口酒,不经意聊开了话题,问到倪南。
老孟对她的印象也就这些了,乖巧却没太多记忆点,若是说起班上调皮捣蛋的,他还能多说一说,可这姑娘过于安静。
想到什么又说:“她也考去京大了,你不是常去京大?或许有碰见过她。”
周青山一下清明几分,外头是大雨,那天也是大雨,京大领导说要让他尝尝食堂的饭菜,刚出办公楼倾盆大雨,一把伞不够人。
校领导打电话让人来送伞,黑色西服沾了雨迹,看不见摸得着,周青山拍了拍袖口,抬头看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了。
面前路过一个清瘦的小姑娘,杏白色裙摆污水染了色,她撑着一把伞,手中还拿着一把,周青山看了一眼,极轻极淡的一眼,很快收回。
正偏头要回校领导的话,怯生生软软的声音响起,雨滴打在地面,周青山朝说话的人看去,眸子里没有多的情绪,眉轻蹙疑问。
校领导问她有什么事?
小姑娘说自己这有一把多的伞。
周青山用了那把伞,没问人名与班级,小姑娘就跑开了,周青山跟校领导说得好好谢谢这小姑娘,最后他忘了这件事,没管后续。
伞也不知道遗忘在哪。
他到底错过了多少?又到底冷淡了她多少次?数不清。那些一桩一桩寒人心的事,他做的顺手又自然,无端碎人心,断执念。周青山如今没什么底气,她如果有更好的选择,他会选择到此为止。
当老孟又说:“她毕业还回来了一个本子,你问我时我回去翻找了一下,才注意到最后一页她还写了话。”
“我带了,在包里,我给你找一下。”
老孟喝得多,手不稳,拉链拉了好几次,周青山屏息敛声,那双手伸去又退回,仿佛拉链下的是什么烫人灼心物品,不敢伸不敢碰。
终于找出来。
没喝醉的手也抖,末一页,0.5中性黑笔在最下角,行楷字体。
——2018年夏,青山仍青,你说,会有人我这荒芜的青春偿还吗?
雨声太大,风吹来带雨,打火机始终打不起火,江津砚醉朦胧过来,说他的打火机没有气了,用他的吧,扑闪了几下,也没有点上火。
“哈哈周老板,你命中点不上这支烟。”
他说这话时很像潭柘寺那天说的“你命里犯桃花”,周青山一瞬间的错愣。
江津砚让他进屋,外面雨大风大的,在里面待好好的干嘛要出来,待会儿陆曼就过来接他们,再等一会儿就好了。
那不变的备注与置顶,顿几秒,周青山退出点到电话,输入一个熟悉的号码。
在酒杯碰撞声里,醉鬼的囔囔声中,那通电话被接听。
老孟正色声也响起,一贯的威严让人不容小觑,电话那头静了许久许久。
包厢里放起周传雄的黄昏,前奏刚起,那头一抹熟至极的声音落在耳畔。
“喂?”
周青山哑着嗓子开口,斟酌着称呼,最终他唤:“倪小姐,是我。”
作者有话说:
“你说,会有人我这荒芜的青春偿还吗?”改自余秀华老师的“你说我为此荒芜的青春有人偿还不”感谢在2022-08-16 00:20:44~2022-08-17 02:02: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小蚊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整个夏
草坪上的风来自四面, 一分为二的白哈巴看不进尽头一般,那道声音若远若近,隔了重重山, 雪山映日。
老孟严肃时候的声音连班上最调皮的学生都震慑住, 倪南听到声音的那一刻, 恍然回到高二下期某一天。
夏天躁动炎热,班级里安静不下来,书本扇风,男生在后排讨论放学去哪个网咖坐一坐, 说话声音逐渐变大,从猪队友一直开骂。
女生不耐烦让他们小点声音,她们在看周青山那一届的元旦晚会,台上的光正照在周青山身上,流利腔正的英式发音朗读, 视频里的观众安静认真听, 视频外的观众连连惊叹。
每读一句,叹一声。
倪南围在其中,抿着嘴, 她离了位置来到后面, 听她们赞叹。
附中喜欢周青山的真不少, 毕业还是附中传说,年年评选校草要被拿出来当标准,这一圈围的都是小迷妹。
要盖过她们赞叹声,男生讨论游戏声音更大。
本来应该互不干扰,这下成了比较场, 只有倪南专心看, 眼睛不敢多眨盯着屏幕, 眼睛如画笔,在空白纸上临摹一遍又一遍的周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