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所以你要离开了么?”
她的心情复杂极了, 一面为现实的沉痛悲伤叹息、一面又自私地为可能降临的奇迹卑劣窃喜。
“我们一起离开……往后都不再管这些事了?”
他又沉默下去了,室内一片黑暗,他的眼睛倒映着窗外青灰色的雪光。
“至少你该离开……”
他终于开口答复她。
“少帝已经长大可以还政, 即便初时难免磕碰也有太傅范相在旁辅佐……你已替他扛过最艰难的时候,往后的路合该放手由他自己去走。”
“你也不必再替我扛什么……”
“疏妍……够了。”
……他什么都明白的。
她以为此次强召神略还朝他会不满, 其实他又岂会不知这是她在天下人前揽过了北伐无功的罪责?与其说她是在代少帝受过……不如说是在豁出一切袒护他。
可――
“你要我一个人走?”
宋疏妍从他怀中撑起身子, 反问的语气是不可置信。
“你我已经一同走到今日,你还以为我会独自惜死偷生?”
“方献亭,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她像也习得了改换称呼的绝技、要他知道她的坚决和抗拒,晦暗不明的光影里他看不清她的脸, 也不知她那时是否就要哭了。
“抑或你就与我赌一次……”
下一刻她又扑进他怀里, 细瘦的手紧紧抱住他、就像抓着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喝那碗药……你也不必做选择……”
“倘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们便继续这样熬下去……”
“而倘若我果真有了身孕……”
“……你便带我一起离开好么?”
那是金陵数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从子时到五更、飘飘洒洒越下越大,碎琼乱玉满目霜白, 一夜便将南都的繁华与残破都遮去了。
他便在这样的大雪里送她回去, 迎面而来的寒风正像淬着毒的刀子、在濯缨飞驰的马蹄声中将人割得生疼,宋疏妍沉默着看向风雪载途的前方,熟悉的台城宫墙已然近在眼前了。
二哥早亲自在宫门前等候, 看到他们回来时神情格外微妙复杂,依稀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越发替谁惶惑揪心;宋疏妍没说什么, 只在下马时避开了方献亭的手而让哥哥扶她下去, 飘飞的大雪落在城垣之上,她又要独自回到那座牢不可破的囚笼了。
“疏妍……”
她哥哥已察觉妹妹的神情有些不对,看看她又看看方献亭,并不知他们之间此前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一夜短暂的自由对妹妹来说是怎样的奢侈与快乐, 也不知道她最后询问那个男子的问题至今还不曾得到答复。
她已转身走了,黑洞洞的宫门眼看就要将她拆吃入腹, 穿过那片阴影纷飞的大雪便再次落了满身――她并不畏惧寒冷,早在十年前她就认了这是她的命,一梦的欢愉是她偷来的……“今宵好向郎边去”,这样的良宵总是一眨眼就过去了。
“……疏妍。”
可那人还是拉住她了。
微茫的叹息飘散在寒风里,他深邃的眼睛倒映着宫门之下薄薄的雪光,天下人都以为这个男子是无所不能的,只有她知道为众人抱薪者眼看便将于风雪中冻毙。
“就依你所言……”
他缓缓走近她,低垂的眉眼中是无奈的妥协,可在大片晦暗之下又隐隐有一丝回光返照般的亮意,好像也一度当真以为他们还能寻到一条崎岖的生路。
“倘若一切注定如此……莺莺,我们便走吧。”
他的声音那么低又那么轻,落在她耳里却偏偏有石破天惊的暖意,风雪夜里她想求的从来不是什么融融的火堆,越是微茫的火苗越能令她相信它的切实可依。
她笑了、眼泪却又顺着消瘦的脸颊缓缓流下,那一刻实在顾不得二哥还在一旁看着、只记得要用尽全力重新奔回他怀里――他们在一片皑皑的世界里相依为命,似乎铺天盖地的雪色都在佐证他们的清白,宋明真亲眼目睹着这本该被视作脏污不堪的一幕,心底最深处却在替这世上最无辜的两个人慨叹悲鸣。
“你不要丢下我……”
女子的哭声悲伤得教人心碎,其实只要她不选择站在那个男子身旁便不必落入今日这般无路无门的狼狈绝境,可偏偏她毫无保留地爱他,一颗脆弱冰冷的心因此坚不可摧又时时滚烫。
“三哥……你再也不要丢下我。”
大雪纷飞夜色深邃,天色将明前的黑暗浓稠得教人胆寒,无人看见高耸的城墙上隐约立着几道人影,魑魅魍魉鬼影重重,深渊的杀机早已在至暗处蛰伏。
“陛下,老臣没有骗你……”
陈蒙的声音像自深渊地狱传来,在呼啸的寒风中显得尤其老迈枯朽。
“太后君侯早已有染……他们背叛了你,也骗尽了天下人。”
雪下得更大了,少年的双眼倒映着城垣之下那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模糊人影,窒息的麻木令他看起来有些呆滞,好像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彻底击溃了。
“陛下……”
王穆落下了眼泪,确对自己从小看护长大的君主心疼到骨子里。
“他们不过是一对欺君罔上的奸丨夫丨淫丨妇,既愧对先帝的临终之托、又有负陛下的全心信重!”
“他们不值得陛下伤心――”
少帝毫无反应、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风雪夜里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好像最后一滴血也被抽干了。
“是的,他们不值得……”
陈蒙沉沉叹息,望向少帝的目光亦饱含痛楚。
“太后与陛下并非血亲,自无法永与陛下一心同体;君侯亦是异姓之人,今日已能染指先帝之妻,他日又是否会夺走更多属于陛下的东西?”
说到此处他略微停顿、依稀看到少帝的眼睫微微一颤,下一刻又侧身回首,向一片晦暗的阴影中轻轻招了招手。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能长伴陛下左右之人终究只有血脉相连的亲长……他们永远不会心存歹念,也永远不会无情背叛。”
意味深长的话语飘散在风雪中,一道在过去深深为少帝怨憎的身影也渐渐从黑影中浮显了――那人有一张枯槁苍白的脸,被冷宫之中漫长的岁月锉磨掉了最后一丝身为女子的娇艳颜色,乍看之下正像一个老妪,伸手走向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时连指尖都在卑微地发颤。
“熹儿……”
她很动情地叫他、一双眼是前所未见的亮,或许她也知道眼下便是自己最有可能取代那个鸠占鹊巢的宋氏女、重新回到自己皇儿身边的机会,十数年的委屈都可以忽略不计,此刻她只想听这个孩子真心实意唤她一声“母妃”。
“她不要你,母妃要你……”
“母妃永远不会离开你、更永远不会背叛你……”
“熹儿、你看看我……你看看母妃……”
她不断重复着“母妃”的自称、颠三倒四又略显生硬,少帝的脸色正因此复杂起来,他十分缓慢地回过头、空洞的眼神落在自己生母的脸上,那一刻他又想起了自太清三年便日夜陪在自己身边的“母后”,她是那么鲜妍又美丽,而此刻……却被其他男人紧紧抱在怀里。
……为什么?
母后……
……为什么连你也要弃我而去?
你明知我最恨背叛……那个生我的女人被诟病不贞、我便因此恨了她十余年……而你呢?你又在做什么?
当年在洛阳时你明明说过会一生守着我、要我教你如何做一个母亲……你有那么多可以做的选择……为什么,却偏偏选择背叛我?
他再次远远向宫门处看去,城墙下的一双人影难舍难分、便似浓情的鸳鸯如胶似漆,那个在扶清殿中被他轻轻一抱都要用力挣扎的女子此刻竟就那般柔顺地停留在另一个男子怀里,雪光映衬之下他甚至看到她微微闭上了眼睛、在向对方讨要一个离别的吻。
……那个男子呢?
他是传闻中至清至正的颍川方氏一族之主,是受父皇所托要一生对他尽忠的五辅之首,是他深深信任依赖甚至悄悄孺慕的方侯……可他却紧紧抱着他的母后,好像她是他的、好像……
他死死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龙袍下的双手紧紧攥起青筋迸发、指甲深深刺进血肉留下新鲜的伤口,他却仿佛全然感觉不到痛、又仿佛是狂热地爱着被凌丨虐的感觉,惨白的脸色宛如死灰,那一夜的大雪实在寒冷得教人不堪忍受。
“陛下……”
“熹儿……”
身边几人都围拢着他,好像他最金贵、好像都将他视作世上最紧要的人,他的眼里却只有远处那两个模糊的人影,直到他们依依不舍地分开、直到他亲封的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护送着他的母后一同消失在鹅毛般飘飞的大雪里。
他这才缓缓收回自丨虐般的目光,生母在身后卑怯地注视着他、仿佛仍在期待他能心软唤她一声“母妃”,王穆的担忧亦做不得假、好像唯恐他此刻就被伤得支离破碎。
他只觉得麻木,掌心的鲜血顺着指尖一滴滴坠落、融在城垣之上薄薄的积雪里,恰似一朵朵在雪中盛开的梅花,原本该是他眼中世上最素丽清白的颜色,此刻却也沾上泥、变得脏污不堪了。
陈蒙沉默地注视着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少帝,看着他的心被人毫不顾惜地碾成齑粉扬在风里,看着他的骨头被一寸寸敲碎、筋脉被一根根挑断,看着他原本希冀尚存的眼睛彻底黯寂下去、变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然后……
……升腾起无边的仇恨与血腥。
第165章
那场大雪后来一直断断续续下到元月。
人都说瑞雪兆丰年, 可在江南似这般的异象却不多见,河湖结冻久不能消、田间道旁皆积厚雪,一些州县闹出了灾情、朝廷自当赈济抚恤, 原本便极度空虚的国库终于被掏得彻底见了底,今岁宫中甚至连一场除夕夜宴都张罗不起了。
宋疏妍因此焦头烂额, 而年关过后各方节度请拨粮饷的奏疏又一股脑儿递到了尚书台, 朝廷的狼狈无法可解,便连一向心志坚强的中书舍人都难免在凤阳殿随侍时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太后……”
许宗尧的语气透着惶恐与试探。
“事已至此……未若还是准允各方自筹粮饷吧。”
这“自筹粮饷”的主张当初施鸿杜泽勋在南方闹事时便提过,方献亭坚决不许、便是为防带兵之将权力过大脱离朝廷掌控,可如今若不许他们手握财权、几方军队即刻便要无粟可食无衣可穿, 届时边境谁来守卫?难道要放任胡虏长驱直入兵临城下?
她答不出, 当时便就保持了沉默, 那样的安静是妥协也是溃败,许宗尧知道, 他们的女君本不愿饮鸩止渴剜肉医疮。
“只是一时的……”他违心地说着自己也知是绝无可能的话, “待今岁之困一解,明年便将财权收回――”
――收回?
放权容易收权难,已经尝到肉味的虎狼如何还能甘心再作围栏之内的羔羊?抱薪救火的结果只能是引火烧身, 这个国家会在她的手上支离破碎。
“速着户部再论增税之法,”她微微垂下眼睛, 声音亦较平日更轻弱些, “过几日朝会众卿复议,若无什么不妥,便早些施行下去吧。”
增税……
这确是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只是眼下江南民怨已起、罕见的天灾又让一切雪上加霜, 若此时再增收赋税让百姓背负更沉重的负担,那……
“各方节度要征粮饷, 无非也是搜刮民脂欺凌百姓,”犹疑之际女君的解释已经到了,她大约的确将他视作腹心之臣,情愿多费口舌答他所惑,“与其在民怨之外再惹兵戈,未若还是由孤来做这个恶人罢。”
……她是对的。
若放任各方节度自行征税,其中虚瞒之数恐难以计量,百姓很可能被夺走更多东西、最终却只有地方大员中饱私囊;倘若他们羽翼渐丰、此后试图作乱分裂国家,那么朝廷便要再次派兵镇压,兵连祸结只会让百姓遭受更多苦难,朝廷增税是无计可施下最沉痛无奈的办法。
“太后……”
许宗尧又替这个女子难受起来,宋疏妍却知晓自己的私心、有时也愧对这位臣子纯澈的忠信――她已动了要和方献亭一同离开金陵的心思,那一夜荒唐过后总不免时时留意自己的身子,人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最诚实地面对自己,她发现在那些忐忑不安背后心底最大的盼望仍然是能和他有一个孩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大约是真的有些痴心吧。
而她想自己既然要走、便不能留下一个烂摊子给熹儿收拾,她要替他扛下尽可能多的罪责、替他铺平尽可能长的前路,说到底她本心里早将那个孩子看作是自己的亲人,凡能替他做的事……她都愿竭尽全力。
元月未出十五,增收赋税的政令便在江南广为流传,百姓怨声盈路悲声载道、申斥朝廷无能之至无耻之尤,对外无法平定中原、向内只知鱼肉黎民,今岁的雪灾便是上天震怒降罚于世,若再不除去那祸国殃民的垂帘太后、大周便当真要被一个丧尽天良的女流之辈拖垮了!
诸般谩骂充斥市井,仿佛人人都亲眼瞧见了那位素昧平生的太后是如何恶贯满盈,无人会去探求事实背后的曲折原委,或许在那兵荒马乱的世道能顾得保全自己已是世上万幸。
台城中的风渐渐也转了方向吹,宫人们想着太后如今声名狼藉、母族宋氏又被她自己开罪得不像样子,如此注定不得长久、往后也难在这帝宫中立稳;后来又听说一向与她亲近的少帝近来也不常去扶清殿走动、反倒常在洗粹宫与自己的生母太妃董氏共膳同食,遂越发认定宋太后撤帘之日已近,不愿再去近前卖乖伺候。
宋疏妍也听闻了少帝近来常与太妃走动的消息,心下其实欣喜于他们母子之间关系的缓和,又想此前默许董娴为少帝放灯祈福的决定是做对了,待以后她走了、那个孩子也不至于太孤单。
她不愿打搅人家的天伦之乐,但因近来政务繁杂、又恐自己走后熹儿手忙脚乱接不住事,遂仍打发宫娥去洗粹宫将少帝寻来一叙,却未察觉当时站在自己身后的朝华夕秀神情都有些难言的微妙。
少帝直到很晚才匆匆来到扶清殿。
宋疏妍等了他大半日、想这孩子便是同生母聊得投机也不至要花上三四个时辰,于是便自然多问了一句他因何来得这般迟。
少帝的反应却出乎预料――十六岁的少年瞧上去已同及冠的男子毫无分别,身型颀长高大、面容愈见棱角,其实已与她过去熟悉的那个半大娃娃没有一点像;听了她的话后猛地抬起头来,神情既像是讥讽又像是怨恨,她这才瞧见他眼底青黑一片、脸颊竟都消瘦得深深凹陷下去了。
“迟?”
他反问的语气尖锐得像刀。
“你不是不喜朕入扶清殿么?往日又何曾盼过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