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桃籽儿【完结】
时间:2023-11-01 17:18:33

  小小的惊疑在心中升腾,渐渐又在不安和恐惧中扎下了根――他知三哥已派姜潮和娄风赴颍川保护太后,千机府名义上是在各地平息暴丨乱、可实际却皆为太后所调遣,所以即便前方兵力吃紧至此三哥也不曾动过调神略驰援的心思,宁愿自己……
  他的心越跳越快,第一次认真思索起三哥一切安排背后的用意,而当许多痕迹与钟曷方才所言一一贴合、一个前所未有的问题又忽然出现在他心底――
  倘若三哥真的要反……
  身为颍川方氏之后的他是该选择顺从……还是抗拒?
  他还未想出答案,一声沉重的锐响便突然炸开在耳畔,抬头只见三哥已与那突厥人战至一处,对方身材孔武、手中双刀却舞得虎虎生风,冷刃的残影在半空中织成一张细密的大网、仿佛兜头便要将人笼罩其中。
  “啊――”
  那突厥人口中不断发出桀桀怪叫,碧色的眼也像野兽在暗影中发出阴厉的寒光,长戟不断与双刀相接,刚猛的力道令兵刃频频发出金玉破碎之声,天罗地网岌岌可危,殊死一搏险象环生。
第172章
  “咴――”
  骏马长嘶其声萧萧, 是三哥的马临事乱了阵脚――它很年轻也很健壮、正像当年的濯缨一样高大矫捷,只是它陪他的时日终究太短、不能像濯缨一样懂得他的心意,刀光剑影间难免受了惊吓, 在双刀再次伴随怪叫劈下时步伐却有一瞬的凝顿。
  “三哥――”
  就是那一瞬害了他。
  冰冷的刀锋狠狠刺穿甲胄,方云诲心惊胆战的疾呼也不能改变什么, 他三哥的血顺着刀柄一滴滴坠落、在长安城下的满地霜白中就像一朵朵潋滟的梅花。
  三军皆是变色, 居高观战的钟曷亦是双目放光振奋不已,方献亭的神情却没一点变化、仿佛被在胸口上几寸开了个血洞的人并不是自己,不避对方的力道却反顺之向前、令见惯血腥杀人如麻的突厥人都不免一愣,下一刻锋利的长戟向上一挑、不等对方反应便割断了他的喉咙, 浓烈的腥气随风远远飘散, 那个横刀立马的男子在那个时刻正似一尊无忌的杀神。
  “当――”
  他将刺入自己血肉的双刀拔出又随手扔到地上, 抬头远望城楼的目光染着平静的血色,钟曷看到他遥遥向自己望来, 难以言喻的羞愤与绝望伤人脏腑摧人心肝。
  “剑――”
  “拿本王的剑来――”
  他如失智一般粗声下令, 眼前天地早已混沌难分界限,落日彻底沉没了、西都城下便只有一片茫茫的黑,渐渐无数火把在黑夜中亮起, 车如流水马如龙……明明都是来围杀他的炬焰、却偏偏令他想起了最鼎盛繁华的旧时长安。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高声的吟诵怪诞不经, 盛世的繁花却似在一刹那开满了, 他看到千峰叠翠的终南一山,看到山下灯火璀璨的曲江夜宴,看到西都之外深林落雪的骊山冬狩,看到宫闱之内金碧辉煌的琼楼玉宇。
  看到妹妹, 看到济儿,看到曾将钟氏这个陇西小族步步拔擢为大周新贵的睿宗, 看到冥顽不灵永远在朝堂上与他针锋相对的方贺……
  ……最后终于看到自己。
  那个壮年时意气风发阔步迈入长安城门的自己。
  这个末路时白发苍苍一手毁去长安基业的自己。
  “摄政王――敌军又在攻城――”
  士兵惊慌失措地大声叫喊,他则同样看到如龙的火把步步向自己逼近――他并不恐惧,玉石俱焚乃是天下第一流的畅意,他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举起沉重的铁剑与敌厮杀,又模糊看见城下的方献亭从身边将士手中接过一把长弓――挽之似满月、飒沓如流星,当年的晋国公世子便是这般一箭倾天下,为坐拥盛世的睿宗射下翱翔天际的白肩雕。
  “嗖――”
  他的目光追随利箭划过夜空,亲眼看到它射向悬于城楼之上的“钟”字旌旗,方氏之主箭无虚发、旗杆应声而断,那个“钟”字便在千万人眼中缓缓坠落――它在黑暗中飘零、终而萎顿在无数的火光里,千军万马都从它上面踏过,鲜血与污泥似乎已在昭示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杀――”
  “杀――”
  “杀――”
  人人都杀红了眼,远自江南而来的朝廷军也姑且放下了片刻前对君侯的猜忌,前锋营在漫天箭雨中拼命向前,冒死为中军撞木出一条血路;守城一方亦无路可退,背靠长安坚城、即便只剩孤军也可在弹尽粮绝前再支撑数日,他们要随摄政王置之死地而后生,援兵一定就在路上,拓那汗王不会对他们见死不救――
  长夜漫漫无边,每个眨眼的瞬间都有人无谓地死去,他们举刀相向仿佛曾有宿世的冤仇、可实际却都只不过是他人争斗中素昧平生的棋子――这偌大一个天下还剩多少可堪征战的壮年男子?苍颜白发的老朽也被逼着拿起刀剑同人拼杀,直到终于流尽最后一滴血,直到终于无人问津尸陈荒野――长安终于又成为了一座不夜城,巨大的轰鸣恰似彻夜的笙歌,壮烈的烽烟便是不灭的灯火。
  没有人会在那样的时刻留意一个缓缓走向城门的人,即便他未着甲胄,只有一身寡淡素净的白衣。
  许多年了……他已有许多年不曾好好打理过自己,蓬草似的乱发遮蔽住原本英挺的面容,潦倒的酒气则是勉强为自己遮羞的工具――今日却终于得以端端正正净面束发,那一身不合时宜的龙袍也终于能够毫不留恋地脱去,世上无人能够懂得那一刻他心中感到怎样的轻盈,正似劫后余生重见天日的欢喜。
  他知道的。
  一切……都要在今天结束了。
  “陛下快走――”
  “陛下――”
  有忠心的将士在对他疾呼,大约是见他孤身走向城门唯恐他被刀剑所伤;他只笑着摆摆手,心底却因称这一声“陛下”想起已故的父皇,令和年间四海升平,也唯有盛世之君才不愧臣民这般敬重。
  ――他应该被称作“殿下”的。
  普天之下那么多人……也唯独只有一个人从头到尾都这样称呼他。
  “……殿下。”
  那是少年时,他们几个皇子还一同在晋国公府习剑,长安的夏日漫长炎热、国公的教导又总是十分严格,皇兄因有胸痹之症向来不会受到苛责,他却和那些方氏子弟一般被锉磨得厉害,他在宫中养尊处优,哪比得将门之子颠扑不破?常常不到一个时辰便大汗淋漓瘫倒在地,因此时常受到国公斥责、难免因失颜面而心中郁郁。
  “父亲执教固然严厉,但殿下今日饶讨得也实在不高明,”贻之很少替他说话,私下还常同他父亲一样出言挤兑,“比前日还早小两刻,如何能令父亲不生气?”
  他不满,躺在他们国公府厢房的屋顶上看星星,西都的夏夜百无一是,唯独星星瞧着比平时大些,近得仿佛一伸手便能摘下来。
  “你懂个屁――”
  他在他面前不忌说诨话,那时年纪轻,也没有后来渐生的许多隔膜。
  “你父亲就是厚此薄彼!――我皇兄日日挥两下剑就走、剩下的工夫都去寻你姐姐喝乌梅浆,他怎么就不说他?”
  贻之听言摇头,大约那时确当他是亲近的友人、与对元景元希他们没什么不同,听他提及皇兄神情又谨慎起来,说:“东宫之事不宜议论,今日在此便罢、往后殿下却切不可如此了。”
  年少轻狂岂甘屈居人下?他不领情,反嗤笑一声呛他:“我还当你们方氏与旁人有何不同,原来也不过是攀高接贵趋炎附势之辈――怎么,就因为你姐姐要嫁进东宫去,我便半句不能说嘴了?”
  当时天家与方氏婚约未结、只是人人都知东宫已对晋国公之女志在必得,他卫铮不甘心如此臂助为他人所得,或许的确生来就是野心勃勃欲问其鼎,也或许最初的最初……不过就是一点意气。
  贻之不接话了、像是打定主意不再同他说这些,他却怕他走了单剩他一个晾在屋顶,就又扭头沉了声说下去:“我只是希望你们公平些……”
  “希望你和你父亲都知道……我也已经尽力了。”
  耿耿星河欲曙天,后来想想似那般同对方彻夜长谈的机会一生也没有几次,父皇说过颍川方氏是世上最难驾驭的臣子――他们的确最为忠诚,可要在遵从之外赢得他们真正的敬意,殊为不易。
  “父亲是知道的。”
  贻之忽然开了口,他抬头看向他,那时对方右目下的小痣不像眼泪而像一颗天上星辰的落影。
  “他知殿下才干出众、他日必能为君分忧,是以方才朝督暮责倾囊相授,不愿见君虚度荒废。”
  “我也知道,”他又对他一笑,少年相识的情分永远最是明澈朗霁,“君有文武冠绝之能,却也未必偏要同人相争――为人臣者有许多能做的事,你我总能寻到当归之处。”
  “‘你我’?”
  他扬眉一笑,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听到对方这么说心下也有几分新奇欢喜。
  “这倒难得是句好听的话――待日后皇兄坐上那个位子你与他便不能再称‘你我’,如此说来这正是为人臣能得的第一桩妙处!”
  他们相视一笑、什么龃龉芥蒂也没有,只是他不想把一些话藏在心底,便又继续把话说到了底:“可假使是我坐上那个位置、即便你再如何推辞我也要与你称‘你我’――方贻之,你该知我从未当你是什么臣子,而只是我难得交心的朋友罢了。”
  “我只要你只答我一句――倘若我立意偏要与皇兄争个强弱高低……”
  “你……当如何?”
  那实在是愚蠢的一问,仔细想来也是他在借自幼的情分逼迫于他,可叹方贻之一向心硬、竟连半句好听的搪塞都不愿说给他听,长安的星星一瞬变得不那么明亮了,就像他默然别开的眼睛一样清冷黯淡。
  “那便恕我不能与殿下同路。”
  他答。
  “有过当罚,有罪当诛――若殿下执迷不悟一意孤行,我会……”
  “……杀了你。”
  时间实在过去了太久,卫铮已记不清当年的自己听后究竟作何反应,而二十年后的他却在回忆起这些琐碎时轻笑起来,白衣素淡不染尘垢,其实他始终都希望自己能是干干净净的。
  “陛下――”
  “陛下――”
  “陛下――”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他身边呼喊,大约因为他已离那道象征生死的城门越来越近,巨大的撞木攻城之声震耳欲聋,鲜血与烽烟越来越多地溅上他的衣襟――他明白得实在太迟,原来只要身在局中便注定无法清清白白从容来去。
第173章
  “……开门吧。”
  他淡淡说着, 是这十余年来最难得的清醒笃定,身边的人却都当他是疯了,惊恐的注视如影随形――多好笑, 一叶障目时人人追捧、酩酊酒醒时又人人怀疑,堕梦便是如此容易的事, 他确不能指望还有什么人能拉他一把了。
  这也无妨, 他可以独自踏血向前,每个见到他的士兵都不自觉地小心退后,也许最初他们并不知他要做什么、可当看到他伸手扶向长安城门翘关的那一刻一切也就清晰明了――他听到有人哭了,有人又在悲喜难辨地叹息, 无论他做出怎样的选择都注定会辜负一些人, 可十数年前因他而起的因果、今日却总应当由他亲手做一个了结。
  “轰……”
  十年一醉消磨心志, 他太久不曾出过宫门、都已没有力气抬起那道沉重的翘关,可渐渐的身边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帮他, 他们的职责本该是死守此门与城同在, 如今却也同他一样只求一个了断。
  ……那并不难。
  一双双手同时抬起自己的命运,城门缓缓开启的那刻他又再次看到了荒原之上漫天的星星――它们那么大又那么亮、几乎就跟那晚他在屋顶与友人同看的一样璀璨,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也许很快世人便能见到另一个盛世,也许长安终有一日还能恢复成他记忆中的样子。
  而他少年时的那个友人……也在那里。
  隔着重叠交错的火光, 隔着寒芒森森的刀锋, 无尽的星河就隐在他身后一望无际的黑夜里,某一刻他好像也看到了他,一刹的怔愣过后目光竟似也有几分悲哀。
  ――悲哀……?
  你在为我悲哀么?
  因我早生华发面目全非,即便今日专程正冠束发也依旧难掩沧桑狼狈?
  抑或只是未料当初西北一别还能再见……又偏偏是你我都最熟识的长安城下?
  他笑了, 洞开的城门是平生唯一的功绩,墙外的将士却都惊疑不定、手执戈矛提防他这洪水猛兽般凶残不祥的逆王――可他其实只是想再见一次自己的故友罢了, 倘若来得及……还想再同他说几句话。
  他向他走去,城门之下的阴影便渐渐褪却,他要走到清白的月色里、要像过去一样自由地伸手摘星辰,沐浴到第一缕月光时他只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畅意,仿佛终于得到什么天大的恩赦、可以从此放过自己了。
  贻之就在远处看他,某一刻目光却又忽然移开了,他觉得有些遗憾、心说彼此最后一面还当再多几分珍重,下一刻却见对方变了脸色、目光又从城楼之上落回他这里,四周的吵闹让他听不到他的声音,只依稀感到他在叫他――
  “殿下――”
  ……“殿下”。
  他的眼眶一瞬湿润,忽而便觉自己已无心愿未了――他在江北是狐假鸱张的“陛下”,在江南是死有余辜的“逆王”,在突厥口中是毫无尊严的“犬奴”,在舅父口中是懦弱荒唐的“竖子”……唯独不是他自己――睿宗次子,秦王殿下,卫铮。
  因果轮回如斯玄妙,原来世上最后一个肯这样唤他的人还是他,他的欢欣无以言表,以至于从身后射入心口的那支利箭也成了无足轻重――他只感到一瞬的疼痛,比起那漫漫十数年暗无天日的折磨……实在太轻太轻了。
  “竖子!是你――”
  城楼之上缈缈传来舅父的嘶吼,他的恍然与愤恨几乎正是旗鼓相当。
  “原来一直都是你――”
  “十年前在上枭谷也是你!”
  “是你放走了方献亭!”
  “是你弃了长安――”
  惨然的颓唐触目惊心,便是高墙下的千军万马一时也只能静默而立,一代逆王叛将的末路竟是如此讽刺,世上无人能够料到自相残杀才是他们最后的结局。
  卫铮却并不在意这些注视和议论,胸口被舅父亲手射来的利箭刺穿后他便无力再向前走了――这也不算是意外,他早知自己走出城门后便会被来自身后的刀剑杀死,最后的惊喜却是来自身前的人给的,原来适才故友唤他也是想在万死之中留他一命的。
  他重重跪倒在原地,感觉四肢百骸的力气都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流逝,耳中却还能依稀听到马蹄飞驰的声响,不多时终于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臂。
  他却还是在下坠,也无心再费力爬出什么深渊地狱,越发模糊的视线中隐约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什么星辰落影早已不见了,他们说得对,贻之右目之下的那颗小痣果然最似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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