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是到那一刻才忽然意识到……原来她与那个人是没什么缘分的。
最初他是高高在上的晋国公世子,她是寄居钱塘偶至长安的宋家“嫡女”,他是她得宠的姐姐肖想的佳婿,而她连在雅言堂上隔着屏风偷看一眼都会被叱作痴心妄想;后来曲曲折折总算在罗网中窥得一点天光,却又偏偏以一步之差硬生生错过,他是被世人寄寓希望如奇迹般生还的颍川侯,她是仁宗借以平衡朝局保留退路的一国皇后;他们一同躲躲闪闪十年之久,终于狠心要同彼此做一场赌,她满心期待上天垂怜能够得到一个孩子、可最终原来也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她一意孤行求了那么久……在同出长安的江上执意相送,在他将迎娶别的女子时发疯一样割断他的衣袖,在他负伤归朝时不知廉耻地走进关押他的阴森牢笼……如此豁出一切才勉强得来的一点点缘分,在宿命面前却不过是几点浮尘、轻轻一拂便不见踪影。
可……她还是想要一个更像结果的结果。
房中的婢女见她醒了便欢喜地上前照料,她察觉屋里的人比往日多上不少、原先放在妆台上的一些首饰钗I却都不见了,仔细想想才知这是那些人怕她想不开要寻短见,不仅要加派人手时时看顾、还要将她可能用来伤害自己的东西一一撤走。
她笑着摇摇头,感慨姜潮果然不愧是那人信赖的人、行事竟细致妥帖到如此地步,再一想却又觉得好笑,心说他也实在不了解她、她是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犯糊涂寻死觅活的。
“他果真是四公子杀的么?”
她打发人去将姜潮叫来,夜里披衣秉烛坐在窗边问他,那时神情语气已经很淡了,并不像他们以为的一般歇斯底里。
“尸首被送去哪里了?”
“总应当……要有个归处吧?”
姜潮大约不信她的冷静是真,望着她的眼神分明既有担忧又有戒备,沉默过后低下头、依旧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说:“宋小姐……”
他不答,她却正因此知道了答案,淡淡的叹息像月光一样轻薄,低语:“原来是被送回金陵了。”
他语塞、为她的敏锐所惊――也是,一个在群狼环伺中垂帘主政时近三载、被群臣百官奉为女君比天子还要尊贵上几分的女人,如何会不聪明呢?
“我想去见见他,”可她又偏偏犯起傻,用轻飘的语气说着会把自己送上绝路的话,“姜总司可愿送我一程么?”
这要求是姜潮最怕的,又想君侯当初果然料事如神,他与眼前这个女子一生不能见光、可又分明是这世上对彼此最忠贞不渝的爱侣。
“宋小姐不可――”
他回绝得坚决又沉痛,打定主意不负君侯所托要替他保全生前最后一份珍重的惦念。
“金陵如今正是最凶险之地,你又岂能自投罗网!”
“君侯既去、所余之愿只在小姐平安喜乐,就算只是为了他,这最后一面……也莫要再见了!”
……“莫要再见”。
她听后眼中又有笑意,细看去却是冬雪春雨一般绵密的悲伤,旁人不会知晓她那时心里的感受,即便是那人此刻就站在她面前……他也不会知晓。
“不知你过去是否也曾听说,世人传他身死之事,如今已是第二遭了。”
她不伤不恸静静说着,十年前那些跌宕起伏的悲喜好像都是与她无关的身外事。
“那时我也跟现在一样,待在一个没有战火的地方日复一日等他回来……他说只要他回来便会同我成婚,我数着日子一直一直等,等到我的外祖母病逝,等到他们都说……他死了。”
“我相信了,所以后来才辗转嫁进宫中……其实真的只是犯了一个错而已,不知道怎么了,后面的一切……便都错了。”
青光乌蒙,月色潺潺,她的陈述依旧清寡,却令闻者皆痛心入骨。
“也许这次也是假的呢?”
她反问了一句,眼中忽而显出几分酸涩的天真。
“也许这次也像上次一样,只要我再多等一等便能等到呢?”
“姜潮……我总要亲眼见到一个结果才能死心的。”
――那是很过分的要求么?
不是的。
她只是想再见他一面罢了,哪怕只是一具冰冷的尸首、哪怕相见的代价是她的性命……她一生遇过的所有因果都悬而未决,付出的所有辛劳都毫无意义,如今卑怯到只求亲眼看一看那个人的生死……难道也不行么?
――可姜潮最终还是狠心拒绝了她。
他派了更多的人每日不间断地在她身边守着,甚至她房门外也总有侍卫来来往往,有时他还会亲自到,仿佛唯恐一不留心她便要插翅自己逃走了。
她又哪里有那样的力气呢?他既拒绝了她便也不再开口去问,在房中又养了一日,等恢复了些许力气才说要到外面透口气,濯缨已经两日不曾见过她,她怕它不吃不喝要伤着自己。
而那一天,负责在她门外“看守”的人是娄风。
“娄将军倒是开明,竟肯放我出来走走。”
她与这位将军更相熟些,过去在宫中照面的机会更多,濯缨也认识他、只是同他不亲近,她同他一起去厩中喂它的时候它的神情恹恹的,一直不肯扭头看他。
“太……――宋小姐言重了……末将不敢逾越。”
她笑一笑,牵着濯缨缓步走上府中的后山,微寒的风迎面吹来,她的神情看起来颇为舒缓。
“不必自称‘末将’,也不必再说‘不敢’――我已不是什么太后了,说来也不该劳烦你们再这样整日护卫。”
娄风当时脸色很差,或许前日才酗酒大醉过、身上还有不浅的酒气,眼下青黑胡须凌乱,瞧着着实有几分潦倒;听到她这样说却仍有极大的反应,拱手低下头,态度就跟过去一样恭敬,说:“末将曾受君侯深恩,立誓一生奉命唯谨结草衔环,宋小姐无论何时都是末将之主,娄风必肝脑涂地护卫小姐左右!”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她知他之所言绝非虚妄――有时想想人生际遇实在有趣,十年之前上枭谷大败是因娄风之父娄啸违令之失,此后十年风云转瞬即逝,却也是他在那人去后仍然留在原地不肯离去。
“既如此……我能否便求将军一件事?”
她眼睫微颤、终于还是旧事重提。
“将我送回金陵去……”
“让我……再见他一面。”
濯缨发出一声沙哑的嘶鸣,好像听懂了她的哀求也在替她一争,娄风一颗心像被揪紧,却深知自己绝不该答应这般荒唐的请求。
“末将可为小姐效死,但一旦南归有去无回、正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君侯之托有千钧之重,我不能负他。”
“负他?”
宋疏妍挑挑眉,眼中的笑寡淡却又意味深长。
“你和姜潮都不明白……他之‘所托’究竟所为何意。”
――何意?
世上有千千万自以为明白的人,可其实真正看懂他的从来只有她一个。
此前惊痛之下心乱如麻,如今两日过去思绪方才慢慢变得清楚――那人是懂得她的,知她心下并非表面那样柔顺、若被逼到绝处难保便要做出什么荒唐事来,何况他更知她根本不曾有过身孕,那便更不可能为了孩子忍一时之痛勉强求生,如此一来他大费周章将她送出金陵便根本毫无意义,他又何必捐弃一切多此一举?
可如今她想明白了――那个人想给她的,是一个选择。
被困台城的结果只有被杀,而他若对她坦诚一切便像是在逼她与他同死――那人终归是太过审慎了,既不愿她别无选择受人欺侮、又不愿她为情所困受义所缚,所以他要把她送走、再让那么多人阻拦她去陪他,要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从来没有选择,而她……却可以选择另一种没有他的生活。
她言尽于此,娄风却也在一瞬之间明白了那人的意思,沉默之时百感交集,慨叹这最不为世情所容的两人原竟才是真正生死相知的爱侣。
“我知小姐情深意重,可难道唯独舍生才能验明此心之真?君侯他只盼你能过得好……更绝不忍见你为人所辱。”
“颍川是他的家,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或许也可以回钱塘、去民间,天下之大总会有一处可以容身,总会有一人能令你欢喜――”
“你该去过新的生活……”
“他也一定希望……你能往前走。”
初时他尚自称一声“末将”、到后来才总算以“你我”相称,最诚恳的关切便在此时得以显现,无关身份、无关立场,在这最苦涩艰辛的时刻是可以救命的。
可是……
“可是我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
她忽然这样告诉他,脸上的神情是困惑也是麻木,明明没有一丝伤情的、眼泪却那么突兀地倏然掉出眼眶。
“我没有想去的地方……也没有人肯让我回去。”
“我不知道还能去找谁……”
“我……早就已经没有家了。”
第177章
……他其实不必可怜她的。
许多人都不明白, 所谓“可怜”有时不是施予而是交换,那个一无所有的女子身后早就没有了靠山、凭谁都能在经过她时嬉笑着踩上一脚,他可怜她没有哪怕一点好处, 相反还会让自己同她一样万劫不复。
可谁知最后……他还是妥协了。
趁姜潮不在支开侍卫闯出颍川,他将普天之下最后一道保护她的屏障敲得粉碎, 南归的路途并不遥远, 倘若快马加鞭昼夜兼程、不出一日也就到了。
她身子羸弱不能骑马,而那脾气一贯桀骜暴躁的濯缨竟也甘心为她驾车――天晓得,它打从出生便体貌不凡,被进献给晋国公世子后更成了举世闻名的神驹战马, 为人驾车这样的活计向来与它无关, 过去倘若有人胆敢往它身上套绳索必也会被踢打得体无完肤。
可如今它没有怨言, 或许这通灵的畜牲也知此去是要寻它许久不见的主人,飞扬的蹄声在无人的山道上回响, 已然力衰的老骥即便累到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也不肯放缓一点脚步。
过江之时渡口无人盘查, 每过一关也无士兵来验通行者身份,娄风这才明白身在台城最深处的那些人究竟有多么傲慢――他们从未试图抓捕离宫而去的“太后”,如今也不在各关隘设下卡口, 仿佛早就笃定他们要找的人会甘心入瓮、不必耗费什么力气便能得偿所愿。
――但终归还是有人拦他们。
就在金陵城外十余里,再向前几步便能望见幽闭凶恶的城门, 一个白衣书生站在道中相阻, 天阴如晦乌云蔽日,宋疏妍轻轻挑开车帘,才见来者是一身素色的许宗尧。
“……太后。”
他仍以旧称唤她,只是却不像过去一样对她行礼参拜, 她心中的感受颇为复杂,一来为这声不合时宜的称呼, 二来也为他那身像在为谁服丧的素衣。
“我已不是什么太后了,”她在车中轻轻叹息,“秉书,你不要拦我。”
她对这位光v年的状元郎其实心怀不浅的愧疚――当初新政她便以他为矛、让他将江南士族一应开罪了个遍,后来擢升中书舍人便更坐实了他近臣的身份,如今她将自己折腾得声名狼藉一无所有、恐怕也要连累这位大人仕途受限了。
他却像不在乎这些身外事,金陵城外衰草萋萋,只有他的眼睛还跟当初在乾定宫中答策问时一样明亮坚定,看着她执着地求一个答案:“是真的么?”
“坊间所传太后与君侯之事……是真的么?”
她过去就想过,倘若有朝一日自己这位最耿介忠直的臣子得知她与那人之事会感到怎样的愤慨失望――她其实不想面对这样的境况,他毕竟是她亲手擢选提拔的臣子,在她主政的那段日子也曾对彼此有过难得纯然的相敬相惜。
“是真的。”
可她不能骗他,也不愿弃掷辱没她与那人的往昔。
“……都是真的。”
对方一瞬哑然,眼中的光亮也像立刻变得黯寂了,她的精神有些不济、难以分辨他那时是否对自己露出了厌憎鄙夷的神情,因缘曲折前尘漫漫,她也实在没什么力气再去争辩申述了。
“娄将军,”她疲惫地放下车帘,“……我们走吧。”
娄风在外低应了一声,车轮辘辘已向前而去,偏此时许宗尧又在外高呼了一声“女君”,陌生的称谓在他心里早念过许多遍、于她却还是头一回听见。
“难道你还要回台城去吗!”
“君侯已被视作反贼!他的尸骨不过只是陛下诱你回去的饵!”
“你若不归、与他之事便永无定论!坊间传闻终究只是传闻,永远无法在青史上留下痕迹!”
“难道你真的要授他人以口实,从此千秋万代受后世唾骂么!”
……他说得对。
她有很多事都不知道……数日之前长安城破,方氏将将入城便被阴平王所率军队团团包围,传言方四公子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向朝廷投诚,阴平王便在安顿长安后亲携方献亭尸骨南归,沿途两千里未置棺椁、令其遗骸曝于光天化日之下,道旁百姓多有围观议论,听闻方氏主君实为叛将后更不免深恶唾弃。
事到如今还去见他……又是何必?
马车之内的人听言闭了闭眼,衣袖下骨瘦如柴的手已有些僵硬――金陵宋氏女尝有人人夸赞的潋滟姿容,如今却也像一朵业已凋零的花、再没有什么浮翠流丹的好颜色了。
“‘青史’……”
一窗之隔令许宗尧看不见女君的面容,可却依稀能够听见她略显薄凉的轻笑。
“一言一事一是一非,终而不过一纸一笔全都写尽……他们竟都如此了不起,笃定寥寥几字便能看清旁人的一生。”
这句“他们”意义莫明,不知是说写史的人还是读史的人,也或许她根本没有什么所指,这世上也早没有什么让她在乎留恋的东西了。
许宗尧面色苍白,终究还是只能看着她的马车远去,清寒的风送来她唤他的一声“秉书”,他听到她最后对自己说的一句话――
“若有一日执笔之人是你,我盼你能在传闻之外再多记下几个字来。”
“脏的人只有我一个……”
“那个人……从来都是干净的。”
马车驶过城门,一切都是那么轻易。
他们堂而皇之迈进了专为自己所设的天罗地网,守城的士兵都认得娄风将军、见到他时各自脸上也都浮显出复杂微妙的神情――或许某一刻也曾想要阻拦,可后来又不知何故纷纷放弃了。
将过青溪时却又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将他们拦住。
――永安县主……卫兰。
她像大病过一场,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竟也不似宋疏妍印象中那样鲜妍美丽了,甫一见她便几乎是愤怒地质问:“你回来做什么!”
“你不是怀了他的孩子么!”
“你还回来做什么――”
这是几乎无厘头的怫郁,夹杂着许多并不为人所知的后悔与自怨――她并不知晓先帝早对方氏与皇后心存忌惮,还以为如今的一切都是自己当初执意翻出二人前尘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