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辞清寡,清正疏离,方氏之后是普天之下最忠诚的臣子,同时……也是最难驾驭的臣子。
卫铮眉头皱起、眼中已露出几分怒色,一旁的钟济更是大为光火――颍川方氏实是欺人太甚!前些日子在宋家他已忍让了那方云诲一回,莫非他们便以为他是怕了、可以随意欺侮?他陇右钟氏亦是极贵之门!焉可这般受人折辱!
“方贻之,你放肆!”
钟济勃然大怒,“刷”的一声自腰间拔出剑来直指方献亭。
“秦王殿下问话、孰敢如此顶撞?遑论你孤身入那无人之地,敢说未行鬼祟之事?今日若不将话说个明白,便随我一同去御前分辩!”
一番厉喝掷地有声,却将两党之间虚假的和平撕了个粉碎,原本还打算息事宁人的娄氏兄弟一见钟济胆敢对方献亭不敬、立刻便也拔剑相向,朝堂之上文臣激辩尚还有所节制,他们这些武官若是压不住火气恐就真要动起刀兵了。
一旁的宋明真见此情状实是万分为难,虽则心下同他三哥更亲、可宋氏一向中立此刻也不好偏帮,除他之外南衙诸卫更是进退维谷,也不知该护秦王殿下的驾还是该助他们上将军的阵。
“元景元希,”方献亭于此时开了口,依旧不怒不动,却对娄风娄蔚两兄弟摇了摇头,“把剑放下。”
娄氏兄弟颇为游移,娄蔚更皱眉叫了一声“三哥”,钟济见此冷笑一声,谅他方献亭也不敢对当今陛下最宠信的儿子动手,且即便他此时劝阻也已于事无补,今日争端他必会上达天听。
“殿下宽厚,并无意与谁为难,”钟济又上前一步,冷锐的刀锋离方献亭越来越近,“方世子只要将事情讲清了,你我各自散去,自然对谁都好。”
……仍未放弃抓太子妃把柄的念想。
方献亭负手而立,一双冷沉的眼从始至终都不曾看向钟济――借裙带上位的无餍之门怎配在颍川方氏面前逞凶斗狠?他的眼中从来没有对方,遗憾的只是二殿下不能与东宫并肩偕行。
如此傲岸的姿态却更激怒了钟济,鱼死网破的念头在心头一闪而过,偏偏却在挥剑之际听见一道文弱的女声――
“此事原是臣女的过错……”
众人皆回头看去,才见是那位眼生的宋家小姐开了口,她站在哥哥身边低眉敛目,一张秀美如画的小脸已经苍白如纸。
“……马匹受惊、臣女无力自救,途中约在四围之地意外遇上方世子,世子悯我孤弱、追至六围代为制住惊马,归程之中又遇白虎阻道,颇费了一番周折方才脱险……”
她声音很轻,却字字句句说得清楚,气氛有种微妙的僵凝;方献亭的目光亦落在她身上,由自己衣角扯下的布条尚缠在她的手心、此刻已被斑驳的血迹殷透。
她确已累极了……却还是为他说了谎。
他的眼神微微一动,忽然有些想看她的眼睛,她却始终低着头未能让他遂愿;卫铮则又一次向她走近,看看她又看看她哥哥,神情显得高深莫测。
“哦……是么?”
他微微眯起眼睛。
第25章
“什么?”
雕梁绣柱的汤泉宫内水气缭绕, 天子卫峋正在温泉池沐浴。
“今日方贻之敢当众拔剑对着铮儿?他这是要造反吗!”
震怒之声惊得殿中宫娥纷纷跪地垂首,唯独那衣衫半解的钟贵妃胆敢手捧银盘依偎在陛下左右,保养得宜的玉指还同少女般白皙纤细, 拈起一颗冬枣送到对方嘴边,声音柔柔道:“晋国公世子历来恭谨谦和, 怎会行如此悖逆之事?听说是娄家那两个孩子同铮儿起了些争执――少年人么, 一时意气失了分寸也是常有的事……”
“意气?常有?”卫峋眉头紧锁,一张年老下垂的脸沟壑纵横,“铮儿是朕亲封的秦王!是皇亲贵胄!他们拔剑相向便是藐视天威,是不敬朕这个君主!”
说着一掌便将贵妃手中的银盘打翻在地, 色泽鲜亮的果子滚得到处都是, 跪伏的宫娥们个个骇得浑身发抖。
钟贵妃叹了一口气, 挥挥手示意宫人将东西都收拾了去,自己则徐徐解下外衫一并入了汤泉, 玉手在天子松弛肥硕的后背上轻轻捏着, 轻唤:“陛下……”
这一声是五分怯并五分嗔,可要将男人的心肝儿都掏去了,卫峋身上一热心下一软, 终是伸手将人搂进了怀里,声音缓了些, 道:“朕也不是冲着你……只叹那关内娄氏当初碧血丹心忠义无双, 如今却竟沦落成了颍川方氏的走狗伥鬼――娄啸那两个儿子都是软骨头、成日被晋国公府使唤得团团转,今日这般放肆敢说没有方贻之授意?朕能看错才是怪事!”
越说越恼,气喘声都跟着变得越发粗重了。
钟贵妃眼中划过一抹笑,面上却露出几分为难之色, 一边伸手抚在卫峋胸前为其顺气、一边又假意劝:“方家世子年纪尚轻,偶尔轻狂些也是难免, 陛下莫要为了一介臣子气坏了龙体……”
“朕哪里是气他……”
卫峋摇头而叹。
“那孩子自幼出入宫闱、也算是在御前长大,朕自然知晓他的性情,是个襟怀坦白的好孩子……”
“只是方氏……”
他顿住不再说,也许那一刻也感到难以启齿――颍川方氏如何呢?芒寒色正谠言直声,正是这普天之下最为忠烈清正的门庭,数代以来不知多少儿郎埋骨沙场为国捐躯,即便是如今最令卫峋恼恨憎恶的晋国公方贺也是货真价实的国之肱骨,数十年来南征北战不辞辛苦,屡屡将胡虏挡在边疆之外,终使大周山河无恙烟火寻常。
……可他们实在太过恃功自专。
坐拥高官厚禄不够,手握兵戎大权也不够,朝堂之上诸事万端他们都要横插一手,甚至连最为君主所惮的立储之事也干预得毫无顾忌――群臣百官皆知他更爱重次子卫铮、早有废嫡立庶之念,偏偏他颍川方氏要出头露角襄助东宫、甚至不惜在朝结党直接与他这个天子为敌!
党争之事何等险恶?稍有不慎便会贻害国家,历朝历代哪个君主可以容忍?只有他卫峋百般忍让不与他们计较!可方贺呢?咄咄逼人寸步不让,硬是要逼他将皇位传与东宫!
且不说钦儿是否是帝王之才,单说他那个身子……如何能坐得住这江山!
卫峋懊丧不已,神情更是烦躁,钟贵妃默默看了一会儿他的脸色,斟酌道:“颍川方氏甚有人望,当年若非晋国公击退突厥,而今恐也难免国家破碎……陛下便多宽宥他们一些吧……”
天子一听这话更是恼火,又不禁回想起若干陈年旧事,彼时他方登大位、突厥王阿史那却骤然兴兵扬言要攻下长安,他御驾亲征率众抗敌,却不幸于怀远身陷重围不得脱身,千钧一发之际是晋国公方贺带神略军千里奔袭力挽狂澜,不单救了天子性命更一举稳定边疆局势。
那是臣子最大的功勋荣耀……同时也是君主最大的伤痛耻辱。
卫峋闭了闭眼,心下对方贺的态度更为复杂,此时又听贵妃在身边道:“陛下也知道,臣妾一向敬重晋国公,当他是护国安民的英雄、从不敢有一丝怠慢……只是国公对臣妾却似偏见极深,连带着对铮儿和臣妾的兄长也不假辞色十分敌视……臣妾恐、恐……”
她顿住不说了、眼泪却脱出眼眶一滴滴坠下来,瑟缩的模样那般惹人怜爱,真将天子一颗心揪得百般紧――他又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自然是怕他百年之后太子继位、方党之人会对钟氏一族大加屠戮,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堪受此椎心泣血之痛?
“惠儿……”
卫峋心疼地揽过爱妃的香肩,手指轻轻抚过对方美丽的脸颊,低声道:“你与铮儿是朕至亲至爱之人,朕自然万事都会以你们为先……”
“至于那些胆敢伤害你们的人……”
卫峋微微眯起眼,脸上的决绝之色一闪而过。
“……朕必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殿阁之内热气蒸腾,禁苑之外却在入夜时又下起了雪。
昭应县本不过供朝中文武暂住歇脚,自不会处处舒适如豪族大宅,备的炭火并不足量,如此落雪之夜难免苦寒;宋三小姐宋疏浅本就住得不甚如意,在听闻自家四妹妹今日竟在秦王殿下跟前露了脸、甚至还与她贻之哥哥同乘一骑后便更是肝火大动,用晚膳时当着长辈们的面也不肯消停,处处都要出言嘲讽挤兑一番。
“四妹妹好大的本事,今日猎场内外尽传你的事去了……”
她哼笑着,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娄家姐姐历来为人飒爽心思单纯,恐怕还不知自己这回帮了别人多大的忙,四妹妹若是心好合该去娄家探望一番,再备上厚厚一份谢礼才最妥当……”
一番话说得真要酸倒人的牙,以至于连叔父宋泊家的几位堂兄弟姐妹在饭桌上听了都忍不住要暗自憋笑;宋澹同样已然知晓今日林中所发之事的原委,一时也无暇理会三女儿的拧巴脾气,只看着坐在下首默默用膳的幺女宋疏妍,微皱起眉问:“可请医官看过了?伤口还疼么?”
申时末刻宋疏妍就被她二哥亲自送回了住处,也早请医官来上过了药,此时便放下筷子恭敬地对父亲点头,答:“看过了,劳父亲惦念。”
她说完便微微抬起眼睛,即便不想承认、但心底其实仍有些盼望父亲会把她叫到身边看看她手上的伤,尽管那并没有多严重,尽管他看或不看对伤口愈合也无任何影响;他却只点了点头、再没说别的,她的心便微微落下去,再没有什么波澜了。
“听闻今日娄家那两个在秦王殿下面前拔了剑?”
父亲已转头看向次子宋明真,朝堂之上的大事显然更能得到他的关切,二哥点头应了,父亲便同叔父宋泊对视了一眼;两人并未当着众儿女的面多言,只在晚膳过后将二哥单独叫走了,宋疏妍在坠儿的搀扶下起身送几位长辈离席,从始至终都很安静。
她三姐姐却不会因此就放过她,回房前还当着众人的面对她好一通冷嘲热讽,话里话外都是她心机深沉又豁得出去、如何如何丢了宋家的脸面;她只听不回,对方骂得累了也就愤而离去,叔父家的几位兄弟姐妹看着她的眼神也颇有几分微妙,大概同样对她有些误解吧。
她心中有许多叹息,不知为何明明是自己遭罪受屈、回了家却还要被血脉相连的亲人这般折腾,偶尔也会想要解释,但最终也都咽下了,心知他们其实并未将她当成亲眷,只是一个姓氏相同的无关之人罢了。
她跟坠儿一同从堂屋出去,半路又被二姐姐追上,她今日同她一起遇险,却幸而早一步被从家中带去猎场的仆从救下,人没一点磕碰、好端端的面色红润。
她拉着她给她赔不是,骂家中那些仆役办事不牢靠、竟都忘了要去救她,说完又笑起来,说:“不过你这也算因祸得福,可见上天还是公平的,总不会教人吃亏……”
……“因祸得福”。
原来也同三姐姐一般艳羡她在那几位贵人跟前露了脸。
她心中又空了一些,也不知答什么才好,也许那一刻也是有些委屈的吧,可终归也没外露;同二姐姐分开后忽然特别想见二哥,可他同父亲和叔父议事许久也没从房中出来,她等得有些厌了,转而只想出去走走。
“小姐要出去?”
坠儿颇有些为难。
“外头下起雪了,冷得要冻掉人的手……小姐今日遇上那许多污糟事、想也累得很,不如还是早些回屋歇下吧……”
可她并不想回,实际若此刻能有一架马车,她便想索性驾着它一路折回钱塘去,外祖母还在病中,她也早记挂多时了。
“还是去吧,”她的神情淡淡的,美丽的眼睛倒映着檐角外飘飞的夜雪,“别忘了同崔妈妈说一声,多取两把伞来。”
昭应县外已是行人渐稀。
酉时前后还车马喧腾,是狩猎归来的男子们在命仆役清点猎物筹备猎具,如今这时辰人就几乎都散去了,夜雪静静地下着,宁静又安谧。
宋疏妍和坠儿一同走在空荡曲折的路上,不多时便可瞧见骊山外围的深林,松涛起伏间已可窥得皑皑雪色,想来明日一早便能见到极秀丽的风光了。
她有些出神,眼见造化自然如此神妙,身处此间便越发感到自己的渺小,她心中那些小小的落寞与伤怀更加不值一提,只是它们存在得那么真切,一时竟也挥散不去。
她暗笑自己心志不坚,独处时或还心境开阔、一同他人作比便又失之淡然――不是早就想定了么?长安固非她的归处,又怎好苛求这里的人都将真心赠与她呢?
她一步步地走,飘飞的夜雪就在眼前打着旋儿,每往前迈一步她的心就更静一些、舍下的东西也更多一些,终于某一刻她觉得自己好起来了,却偏偏在那时听到熟悉的骏马嘶鸣;坠儿在身旁“咦”了一声,踮起脚向远处张望,不多久便惊喜道:“小姐你瞧――那边的可是方世子么?”
寒风萧索,吹起她青黛色的斗篷,回头自伞下看去,正见那人下马牵着濯缨缓步向她走来,“晚来天欲雪”的意境立刻变得更明晰,她想在未来的某一日自己或许终会将那句“能饮一杯无”问出口。
“四小姐。”
他已走到她面前,鬓间有点点落雪。
第26章
白日里惊心动魄的一波三折尚在眼前盘桓不去, 她记忆更深的却是他在道观前看她的那个肃杀冰冷的眼神,一瞬间又觉手心一疼、像是再次被他用力打了个结,于是一切旁的心思都消散了, 只剩下淡淡的疏离和畏惧。
“……方世子。”
她规规矩矩地对他低头行礼。
他应了一声,也没说别的, 她想两人既是偶遇、应当也不必多么仔细地寒暄, 于是点个头打算折身走了;他却叫住了她,右眼下漂亮的小痣像是落雪的阴影,在旖旎的月色下莫名显得温和起来,低眉看了她的掌心一眼, 问:“伤口都处置过了?”
她一愣, 倒没料到他会这样客气, 点点头说都好了,却又见他伸手自怀中取出一枚小匣子递过来。
她颇有些无措, 问:“这是……?”
“伤药, ”他答,语气淡淡的,“原本想托你哥哥带给你, 既然遇上了,还是直接给你。”
宋疏妍哑然。
这委实在她意料之外, 想不到本该在骊山禁苑休息的他专程到山下来会是为了给她送药, 一时还有些不敢接。
他却以为她是不想要,当时皱了皱眉,难得多解释了一句:“此药成效上佳,按时涂抹不易留疤, 最宜……”
他没再说了。
她还在发愣,暗地里又猜他想说的是“最宜女子取用”, 不知为何心中突然一涩,却是又想起方才同家人一起用晚膳时的光景――父亲,似乎还不如一个外人待她仔细……
这念头着实有些不妥,身边的坠儿则因她迟迟不接方世子的东西而深感惶恐,在背后偷偷扯她的袖子,叫:“小姐……”
她总算回过神,还在斟酌要不要推辞,他却先一步道:“拿着吧,以免再劳动你哥哥。”
这便是不容推拒了,她也不打算表现得太惹人厌,便恭敬地两手接过,又对他欠身,回:“那便多谢世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