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嗯”了一声,似已打算离去,这样很好、她跟坠儿也该走了;人都已经转过了身,他却再次将她们叫住,问:“四小姐这是要去何处?”
她转身的方向不是宋氏的住处,倒像要往山林里去。
“去林中散步。”果然她这样答。
他眉头微微皱起,四周看了看,有些不确定地问:“你一个人?”
她眨眨眼,扭头看了看坠儿,答:“……我们两个。”
他默了一会儿,无论怎么看都是有些无言的模样,坠儿在一旁瞧着莫名想笑,过一会儿又听那位世子道:“夜中无人,又有落雪,四小姐还是早些回家为宜。”
宋疏妍看他一眼,嘴上应了一句,但语气轻飘飘的、一听就是应付罢了,他于是眉头皱得更紧一些,也许当时已瞧出她是同家人闹了些不愉,终而叹道:“我亦要入山归禁苑,便与四小姐同路吧。”
月色清透,雪色皎洁,两相辉映在一处,倒不知哪方更是绝色;宋疏妍和方献亭一同走在骊山外围的深林里,坠儿和濯缨都跟在身后,天地似是倏然变得安静了,只有他们各自踏雪而行的簌簌声。
……有些玄妙。
宋疏妍半低着头,余光还落在身边的男子身上,暗想今夜他这样示好大抵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望她不要将白日的实情再说出去――她自然不会说的,毕竟已当众扯了谎,怎好再打自己的脸。
“今日的事……”
“今日……”
――果然他们一起开了口。
两人一同顿住,他低头看她一眼、做了一个请她先说的手势,她便半垂下眼睛,继续道:“我本非长安中人,也不通晓诸般利害,有些事见过就忘了、往后绝不会再提起……还请世子放心。”
不通?
他看倒是不像。
子邱这位四妹妹秀外慧中,人虽寡言少语、心却七窍玲珑,今日在二殿下面前寥寥几句便解情势之困,显见是看得清也想得定,聪明得紧。
“四小姐机敏豁达,倒不必妄自菲薄,”他答,语气难得有些变化,比平素的冷清更和缓些,“今日肯代为解困,我亦十分感激。”
他话说得如此直露却又出乎了她的预料,林中雪光莹莹、衬得他也越发清贵高华,与白日里箭射白虎的英武锐利殊异良多。
……大概的确是个耿介坦荡的人。
她收回了目光,忽而觉得也可以同他说两句真话,虽仍难免防备重重,可终于还是开了口:“世子卓尔独行,世人自然归之若水,我二哥哥视阁下如兄长,可惜受困于出身恐做不得家中的主……还盼世子体恤。”
……这话说得太深。
她早就对自家二哥和方献亭之间的关系抱有疑虑:父亲与叔父摆明无意搅进方钟党争,宋氏清流名门、也没那么需要从龙之功,二哥却同方氏之人走得太近,此前在别霄楼偶遇时她还听见他们要保举二哥入兵部为官。
二哥不过是家中庶子、生母又无显赫出身,届时万一行差踏错谁能保得住他?颍川方氏的确誉满天下,可今日她在猎场上瞧得真切,天子对东宫几乎已不留一丝余地,倘若最终真要废嫡立庶,方氏又当如何与圣意相抗?
这个家中唯有二哥真心待她……她自不愿他成为方氏拉拢甚至捆绑宋氏的筹码。
而这“体恤”二字一出方献亭便神情一凝,暗叹眼前这位柔弱瘦削的宋四小姐当真心思缜密,也的确是诚心记挂她那位二哥哥。
他沉默了片刻,潇潇落雪被高大密实的松林遮去了大半,只偶有几片会悠然落在他的眉间,一囊新句千丝雪,万叠青山两屐云,颍川方氏除了是沙场征伐的第一将门,也是积蕴甚厚的簪缨豪族,倘若万般心事皆了却,或许眼前这人看上去也会显得更闲适些。
“我知四小姐所虑,亦知宋氏所忧,”他负手走在她身边,字字平和清晰,“只是你我视子邱或有不同,最终做决断的终归是他自己。”
“方氏声名盛极,已无意再贪新功,时下并非不知党争之害,只是形势所迫、有些事亦不得不为。”
“子邱于四小姐是血浓于水的至亲、于我是可堪深交的友人,而在私情之外,于国家更是瑚琏之器栋梁之材――一念之差致山海迥然,四小姐应当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同样把话说得很深,大概是为了与她郑重的前言相匹配,她却十分惊讶,泰半也没想到他会跟她一介闺阁女儿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看着她怔愣的神情,眼中依稀划过一丝笑意,尔后又严肃起来,说:“子邱质性自然,亦怀鸿鹄之志,如今既要应武举、他日便注定无法在令尊荫蔽下度日,以而今形势论,要独善其身恐也是逸想。”
“我无乾纲独断之能,亦不喜为难于人,”他又低头看向她,那一刻端正的眉眼在她眼中比林中满地的霜雪还要明净,“若宋氏实无意让子侄与方氏偕行,我不会勉强。”
她至此已无言以对,忽而觉得自己在这个人面前显得有些渺小――她只一心护着自己的哥哥,他在想的东西却还有很多;脸莫名热起来,满地雪光映出她脸颊上的绯色,宋氏女的美貌果然并非浪得虚名,即便是他也看得微微晃神。
“是我僭越了,”宋疏妍的步伐在无意间变慢,头也垂得更低了些,“……二哥哥的事自然都要他自己做主,也请世子不要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他的步伐也跟着变慢、像是为了配合她,坠儿在身后听他们说话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只一样看得真切,便是那位世子在她家小姐低头不注意时伸手为她挡开了一截险要刮坏她鬓发的松枝。
唉。
……可真好。
坠儿痴痴地看,越看越觉得眼前两位郎才女貌十分登对,心说晚些回去定要跟崔妈妈好生讲讲今日的见闻,待回钱塘见了老太君、更要同她老人家仔细说说今岁小姐在长安遇上了一位怎样了不得的男子;走在前面的宋疏妍却还不知自己的婢儿已默默想出了那么远,余光只似是而非地落在走在自己身侧的方献亭身上,对方并未撑伞,鬓间落雪的样子显得有些太清寡了。
应当要拂去的。
……只是不能由她来。
“伤药一日涂三次,半月可见好,”飘忽间他又开了口,语气恢复成原本的平整,“如不够用,可请你哥哥再来找我。”
她回了神、欠身向他道谢,心中却想这样的好东西恐怕最后也落不在自己手里――就好比上回那张绘屏,绕来绕去也还是被人搬出了平芜馆,她在家中腾挪的余地本不富裕,想来更无福消受这位世子的善心与怜悯。
他却还不知上回的无心之举曾给她惹出过怎样的麻烦,少顷又提出送她回昭应县,她已知晓这位世子教养不凡、大抵也不会由一个名门贵女独自在雪中走夜路,于是最后还是应了,尽管那时本心里其实并不想走。
分开时两人也各自礼貌作别,她都转身要进门去了、眼前又划过他鬓间落雪的模样,斟酌半晌还是又折回去避进坠儿的伞下、将自己的伞收起递与他;他微微挑眉,目光径直落在她身上,她想往后大抵也不会再同这人这样独处,又有一丝惋惜在心底悄悄荡开。
――其实他不必对她说“感激”,反倒是她该归还不少恩情,譬如今日在林间他救她出虎口,也譬如此前在山中他为她抬车辕。
“夜雪未停,霜寒风紧,”她得体地同他说着,少见地能赠予别人一些东西,“请世子拿上它吧。”
他原本打算推辞、婉拒的话都到了嘴边,最后看了一眼她低垂的眉眼,不知何故还是答应了;伸手接过时他同她道了一声谢,而她则再次欠身,目送他翻身上马渐渐远去。
……还真是同初遇那夜有些相像。
她淡淡一笑,一颗心静如止水又暗闻潮生。
第27章
她的伞十分别致, 尺寸不大,淡淡的花粉色,竹制的伞柄处绘了一朵小小的梅花。
……一看便是女子用的。
方献亭看了半晌, 终归还是没把它撑开,虽则静夜里四下无人, 可若一个闺阁贵女的物件被他拿在手上招摇过市恐还是于她的名节有损, 遑论那夜的雪也不大,比过去随父亲在军中时要好得多了。
上山入得禁苑,天子赐臣子暂居的宫殿在汤泉宫西北侧,他尚未进门便听内里传出一阵激烈的争执声, 眉头紧锁匆匆入殿, 果然见是长姐方冉君来了。
“愚蠢!荒谬!寡廉鲜耻!”
父亲的怒喝伴着母亲的啜泣一同撞进耳里。
“你是一国储君的妻子!是我颍川方氏的女儿!与一介罪臣偷情私会?你还要天家和方氏的脸面吗!你还要你自己的脸面吗!”
雷霆震怒声声惊心, 殿阁之内已是一片狼籍,苏瑾私赴骊山一事终归未能瞒过父亲的耳目, 方献亭微微闭了闭眼, 片刻前一度平和宁静的心再次缓缓沉下去。
他的母亲姜氏前段日子还缠绵病榻,近来刚刚好转便强撑着来了骊山,未料第二日便遇上这样的惊涛骇浪, 眼下是一边落泪一边试图平息丈夫的怒火,拉着他的手臂苦劝:“冉儿已知错了, 她知错了…………”
可惜方冉君却白费了母亲的一番苦心, 在被父亲摔烂的满地碎瓷间仰头站着,一双早已哭到红肿的眼睛满是荒芜与恨意。
“脸面?”
她冷嘲出声,轻蔑又悲凉。
“事到如今……父亲还是只在意‘脸面’么?”
“我呢?”
“父亲有哪怕一刻想过我么?”
“储君之妻、方氏之女……哪一个是我自己选的?”
她忽而惨笑起来,一脚踢开离自己最近的一块瓷片, 尖锐的声音十分刺耳、却似乎让她感到了一丝痛快,于是又狠狠踢开一块, 眼神渐渐显得疯狂了。
“没有!”
“没有一个是我选的!”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错?”
“我有什么错?”
“我错在不该姓方!我错在不该成为父亲的女儿!我错在五年前没有跟你们鱼死网破!”
“为什么你们从来不会对我感到愧疚――”
“为什么直到现在你们还在逼我!”
……似已全然失去理智了。
眼看满地碎瓷就要把人割伤,方献亭在场面失控前上前揽住了姐姐,父亲的怒火却愈发高涨,惯于执掌千军的手被气得微微发抖。
“东宫人品贵重,多年来对你百般包容忍让,皇后娘娘亦将你视作亲女悉心关照――这些你都不记得?偏偏要自甘下贱去找那个苏瑾?”
“人生在世孰能从心所欲?人人皆有所舍所悲――你母亲为你终日以泪洗面,你弟弟屡屡为你遮掩丑事、更赴河北道数月收拾那个苏瑾留下的烂摊子――你呢?你做过什么?”
“你究竟何时才会明白,你早已不只是你自己!一步踏错祸及东宫,此后便是四方兴兵天下离乱,可知会有多少生民因你一己之私无辜丧命!”
“方氏无数英烈为国战死沙场,今日你能安享太平、好端端在此大放厥词论那些儿女情长也皆是托了他们的庇佑――方冉君,问问你自己,你可当得起这一个‘方’字!”
句句质问凌厉至极,恰似尖刀将人心伤到血肉模糊,方冉君面色惨白、一双枯朽的眼却已几乎流不出眼泪;悲痛与无力不知何时渐渐化成憎恨与决绝,也许那一刻她的确打算与这世上的一切“鱼死网破”。
“好……我担不起。”
她后退两步绝然而笑。
“我不堪为颍川方氏之后、也不堪为晋国公之女……忘恩负义狗彘不若,更不堪为东宫之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恩情我亦担待不起,今日便尽还与双亲……他日父亲将我剔出族谱,便也算还了‘方’字一个清净!”
说着,翻手就将不知何时藏在袖间的一块碎瓷露了出来,姜氏哀恸的哭声尚未来得及变成恐慌的惊叫、方献亭已察觉那一闪而过的寒芒,眨眼间锋利的瓷片便狠狠扎向方冉君脆弱的颈间,下一刻鲜血淋漓、刺目的红令人目不忍视。
……是深深刺进了方献亭的掌心。
方冉君几近癫狂的动作有一瞬的凝滞,随即父亲脸色铁青、母亲则奔至近前哭得更凶,殿阁之内越发混乱,唯独方献亭脸色不变、好像伤的不是自己,另一只手仍牢牢揽着姐姐,低头看着她的眼神晦涩难明。
绝望的眼泪终于再次脱出干涩的眼眶,彼时方冉君的眼底已是一片死寂。
“你们究竟怎样才肯放过我……”
她缓缓跌坐在地。
“……即便是死,也不肯放我自由么?”
夜雪仍在下着。
罗襟湿未干,又见满山白,或许天地造化本是这般无情,无论人间悲欢何等跌宕,俱是一般神秀旖旎;偏殿之中一灯如豆,方献亭独坐其下处理着左手的伤口,俄尔听闻身后门扉响动,回头见是父亲来了、当即便欲起身相迎,方贺则摆摆手示意他坐着,走近时神情已显得十分疲惫。
“伤口如何?”
他在独子身边坐下,见瓷片已被取出搁在了桌子上,伤口边沿的皮肉狰狞地外翻,鲜血仍不停地往外渗着;他眉头紧皱,转而亲自为独子上药,一边动作一边低声道:“眼下不便请医官前来诊治,且忍一忍。”
自然不便的,否则朝中文武群臣都会知晓天家与方氏的丑事,太子妃名节珍贵,绝不可被人捏住命门。
方献亭应了一声,上过药后又自行单手取过细布包扎,深邃的眉眼动也不动,似早将这些皮肉伤视作家常便饭;方贺看着他在灯下拖长的影子却难免感到些许怅然,沉默良久,又叹:“倘若你姐姐……”
只开了一个头、最终也没把话说到底,方献亭侧首看向父亲,那一刻感到他忽而苍老了十岁。
――可这一切又是谁的错?
长姐少时性情活泼、的确不适生于宫墙之内,如今所求也无非一段良缘,多年来却总为家族所累――可难道父亲就做错了么?他一生护国安民无一日懒怠,方氏满门清正无一人奸邪,眼下若因徇一人之私而致国家大乱,父亲又当如何对天下人谢罪?
他并非视声名重于性命的虚妄之人……只是毕生因公灭私,绝无可能为家忘国。
但……
“长姐那里,想来日后也不应逼得太紧,”方献亭谨慎地说着,同时细细看着父亲的脸色,“若他日局势大定,或许……”
……或许什么?
难道还能成全了她?
奏请新君废后、贬方氏之女出宫?
这自是荒唐的话,果然方贺一听眉头皱得更紧,看着次子的眼神既不平又带着些许萧索。
“我知你悯惜你姐姐,觉得为父待她太过严厉,”他沉沉叹着,“只是方氏已行于此,必当戍卫国家清明吏治,东宫继位之后亦需我族鼎力辅佐,若无后宫维系恐亦多有不宁。”
“这世上最难走的便是正确的路……贻之,你亦终有顶风冒雪之日。”
低沉的声音飘散在空荡的行宫殿宇间,既是这世上最清醒端正的教诲、又似冥冥中最冷酷残忍的预言,最终果然应验,伴他走过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