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又能执意否认呢?
那便是……所谓命中注定。
第89章
彬蔚堂上森严冷寂, 宋澹眉头紧锁安坐主位,用力攥住信函的手青筋迸起,彼时或也心潮翻涌未能平静。
方侯……方侯他……
“伯汲, 你看这……”坐在一旁的万氏小心看着丈夫的脸色,语气也是小心试探, “要不要……打发人去同四丫头知会一声……”
坠儿就跪在堂下、一听这话赶忙拼命点头, 又流着泪高呼:“请主君行行好吧――我家小姐与方侯本有婚约,如今正该――”
哪料话音未落坐在宋澹身侧的宋泊便拍案而起,一开口便是:“大哥――不可――”
宋三小姐这个嫁出去的女儿静悄悄坐在下首,几乎要将父亲手中那张薄薄的纸盯出一个洞, 怎么都不敢相信去岁十月便传来死讯的贻之哥哥怎么时隔半年又忽而活了过来, 且还……
“宋大人――”
与此同时站在堂下的丁岳也对宋澹躬身拱手, 神情恳切语气激动,却再不复两年前初至宋氏的泰然平静。
“我家主君九死一生或将还朝, 近几日东都宫中当也会收到消息, 还望大人……”
还望大人……
……如何呢?
――难道去将宋四小姐追回来?
天子早已下旨昭告天下将迎娶宋氏女为新后,如今人都凤袍加身上了官船、一入帝宫便与天子礼成,如何还能有反悔背约的道理?
……那是抗旨。
丁岳自己也不敢再将话说下去, 宋澹则更面冷如霜一语不发,坠儿在堂下见形势不妙却是急得心乱如麻口不择言, 大声道:“可小姐终归会知道的――她会知道方侯还活着――”
“她受了那么多的委屈, 至今也就不过只有与方侯相守这一桩心愿――”
“便请主君成全了她吧……我家小姐……什么都没有了……”
她泣不成声泪如泉涌,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情真意切,可在这满堂人耳中却又分明毫无意义――委屈又如何?什么都没有又如何?那是她的命!是她与颍川侯有缘无分!难道他们宋氏还要用满门性命去为幺女换一桩令她欢喜的婚事不成?
荒谬至极!
宋澹狠狠一闭眼,再展目时神情已无一丝彷徨犹疑, 右手缓缓将书信反扣于桌案,他冷冷注视丁岳道:“方侯若归当为天下之喜, 但小女既已北上洛阳入宫为后,前尘往事便当一一了断干净――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若你亦有护主之念,更不当再为方侯平添祸患。”
这一句意味极深,却令丁岳哑口无言无余地再辩,一片默然中宋泊又与兄长对视一眼,随即挥手示意仆役将人带下堂去;宋澹威严的目光在堂上漠漠扫视过一周,又沉声道:“新后名节不容有损,一朝有失株连满门,今日风声若有半点走漏,宋氏――定杀不饶。”
一个“杀”字重若千钧,自令堂上众人噤若寒蝉,其余仆妇小厮皆不敢出一言以复,唯独坠儿忧愤交加不平而鸣,此刻一边擦去眼泪一边飞快地从地上爬起转身向外跑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去告诉小姐!
方侯还活着!他没有死!
他会回来找她!她不能嫁给别人!
“快把她给我拦住――”
暴怒的嘶吼从身后传来,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宋澹还是宋泊的声音,满堂仆役原本都因不慎听了主人家的秘辛而深感惶恐,如今一瞧见立功的机会自然个个精神百倍,他们一股脑儿朝她扑过去,上了年纪的婆子手劲尤其的大、狠狠反扭住她的双手让她动弹不得,不多时便被重新押回堂上跪在主人家面前,他们虎视眈眈凶相毕露,让她越发感到那个为了国与家捐弃一切独自北上的小姐究竟有多么可悲可怜。
“你们怎能如此对她――”
坠儿的脸被死命按在地上,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她愤恨地质问。
“她究竟犯了什么错――又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们――”
没有人回答,一介奴婢发出的呼喊甚至都不值得这些高贵的名门之后侧耳听上一听,宋澹只冷漠地皱眉让人把她拖下去关进柴房,一旁万氏母女脸上更都挂着刻薄得意的笑;她拼命地反抗,强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愤怒在刹那间赋予她一阵短暂而惊人的力量,不知怎么她就挣脱了身后两个婆子粗重有力的手、向外奔去的当口却又在一片混乱中被人狠狠绊倒――
她不可避免地倾身向前倒去,余光只看到脸侧尖锐分明的桌角――
一阵钝痛――
“啊――”
众人一阵惶恐地惊呼。
行船拨水一路北去,宋疏妍却不知身后的金陵城此刻是如何众生百相万事无常。
……她只做了一个梦。
梦里见到一片极繁盛的梅林,最大的一株花树虬枝蜿蜒花冠如云,清风徐来暗香浮动,簌簌而落其状若雪,却比两年前在石函湖心岛上见过的更为葱郁素丽。
树下站着一个男子,听到她来便回身而望,玄衣玉冠眉目如画,遥遥唤她:“疏妍。”
那时她耳畔一瞬无声,天地也像在刹那间变得空阔了,上一刻还在那人千里之外,下一刻又匆匆傍其影而立,果然如梦似幻飘渺得很。
“……三哥。”
她亦唤他。
他低眉对她一笑,神情栩栩视之若生,负手而立的模样也同过去一般俊朗,又与她说:“再过几月便是琼英花期,原想带你回西都去看两年前新植的梅树,如今看来却是不能遂愿了。”
他语气浅淡、像只在与她随口闲谈,她却又感鼻酸眼热、原来时至今日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还能淌得出血。
“我要到洛阳去了……”她告诉他,愁肠百结伤心无数,“……我要入宫了。”
那话让他默了很久,右眼尾处漂亮的小痣果然最像一滴眼泪,下一刻伸手轻轻将她拥进怀里,虚环在她后腰的手亦还同过去一般温暖。
“是我回来得太晚……”
他答,声音低得如同叹息。
“……是我辜负了你。”
虚幻的声音像落雪,她抬头时只见飞花一并落在他的鬓间,天地皆是沉沉丧白,偏只有她凤冠霞帔红得像火;她知自己罪大恶极,却又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感到委屈,压抑了那么那么久的痛与怨忽而都化成眼泪落在他襟上,从没有哪一刻她那么渴望能够死在这个男子怀里。
“我很想你……”
她绝望地告诉他,紧攥着他的衣角哭到几乎抽噎。
“我,我想去找你……”
她不确定那时他是否也曾落泪,大约还是没有的,坚毅内敛的男子总不会在爱人跟前示弱,说到底他也不过只是一个七情俱在的寻常人罢了;可他为她拂去了鬓间飘零的花瓣,与此前在钱塘时的旧景互成惹人心碎的对照,或许他的确不想欠她,所以连这样一笔微不足道的账也要在此临别之际清算干净。
“我会一直守着你……”
他最后这样向她许诺,同时面容又像春江花月一般模糊消散了,她跌跌撞撞一路拼命追逐,到头来留在手心的却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
“……永远守着你。”
睁开双眼时所见只有华贵封闭的船舱,左右宫人纷纷围拢在身侧,想来都被她那时满面泪痕的模样吓着了;他们个个小心伺候,为哄新后展颜还不断说着好听的话,称天子对她如何如何尽心、为表恩宠还特意在洛阳帝宫中修筑了一座气派的玉妃园,命花匠寻来诸多不同梅树花种精心养护,实是用心良苦羡煞旁人。
她都听不到,眼前只一遍遍出现那人梦中的样子,冥冥之中或也知晓那就是他们最后的诀别,只要永不忘却便也可算长厢厮守;只可惜幻梦都在水波荡漾的深夜里,一旦行船靠岸便支离破碎土崩瓦解,她终于还是头戴凤冠被旌旗仪仗簇拥着踏进了东都威严高大的城门,一切镜花水月的浅薄因缘都就此断得彻彻底底。
长街漫漫人头攒动,是无数洛阳百姓立于道旁引颈一窥新后容颜,而在她眼中每一张脸孔却都晦暗麻木,与颍川城中那些披麻戴孝的妇孺相去无几;恢弘雅正的礼乐响彻云霄,十里红妆的尽头正是金碧辉煌的上阳宫门,天子卫钦着衮冕服亲率百官相迎,远远向她伸出的手恰似命运铁幕般不容拒斥。
那一道宫门是楚河汉界,向前一步便画地为牢终身孤苦,向后一步却同样颠沛流离无处归依,她的一生从来没有选择,也许也只有这一点堪与那人相比;她一步步向前走去,每踏出一步便有无数过往在她心底轰然倒塌化作尘土,锋利的尖刀把她的足心扎出深可见骨的伤口,她却只面无表情地一意向前走,恍惚间又与那人纵马远去的身影相互重叠。
最后终于――
……素手落在天子的掌心。
他向她投来沉沉的一瞥,其中几分深重几分欢喜,随即又亲自牵着她并肩向那座珠围翠绕的帝宫走去,帝后一同祭拜天地宗庙,终而礼成受群臣万民朝拜。
那一刻莺莺便死了,烧成灰被葬在梦中那株最高大的梅树下,此后日月升落晨昏交替,终将像从未存在过一般了无痕迹;可偏偏在那一时霜染的雪风再度吹起,残酷的余音告诉她宿命的玩笑便是这般冷情,御阶之下忽有一人急步向明堂奔来,踉跄狼狈又目露狂喜。
“陛下――”
群臣之声如山呼海啸般在帝宫中回荡,分明字字清晰震耳欲聋却又令她如闻天书分辨不清。
“捷报――捷报――”
“天佑大周方侯复归――今率三军于晋州大败突厥――”
“东都――无忧――”
第90章
――世间事何谓幻又何谓真?
昔者庄周梦蝶坐忘其身、不知天地物我何分之有, 如今大梦一场须臾方醒、同样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宋疏妍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夜雪潇潇琼英满树、分明与刹那前浮于脑海的大婚之景两相迥异,六月炎夏变成腊月寒冬, 告诉她此前种种皆不过是虚妄回忆――她的确很擅长回忆,那些残酷的物象也从来不由得她抛却往昔, 譬如这场夜雪就同十年前在骊山见过的如出一辙、那梅树又同钱塘石函湖心岛上的别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大概只有那个站在树下的男子。
……他正望向她。
透过西都城中纸上的春山望向她, 透过大江之上滚滚的潮声望向她,温软江南的春日早被深埋故地难以寻觅、恰似洛神乘云车归去匆匆别离,那一眼只是玉妃园中短暂的一瞬,又依稀是她与他因缘辗转漫长的十年。
他看上去已与过去截然不同了……玄甲金冠无限威严, 沉郁的目光不染半丝年少时的温热柔情, 周身的气韵亦越发严峻凌厉, 只一眼便会教人害怕的;唯一熟稔的只有右眼尾处那颗漂亮的小痣,过去数载曾在空白的纸面上被她虚点过千千万万次, 像是一个含情的念想, 亦如春山难以企及。
“臣……”
他在她怔愣间开了口,原来什么日日月月年年都是妄想,他们之间仅剩的余地不过只有照面后短促的一霎, 在她片刻前那声沉重的“方侯”出口后便荡然无存。
“……叩见太后。”
她还未回过神、他已端端正正跪在她面前,像二哥一样, 像这朝内许许多多的臣子一样, 刻板谨笃得像是除此之外便同她再没有其他的干系了――那一刻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咚”的一下,比他双膝落在雪上的响动更沉闷,像是谁的心被扯碎了又狠狠丢在泥里。
她早疼得麻木了, 身后更有那么多宫人在看着,除落泪外连一丝轻微的战栗都不被允许, 幸而状似平稳的声息已是她借用长达七年的伪饰、此刻尚能让她对他说:“方侯征战劳苦功高,不必如此多礼……”
“……平身。”
――这话说得多像先帝。
过去匆匆数年方侯一次又一次地领兵出征平患定乱,每一次还朝先帝都会如这般恳切地嘱咐他――“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古往今来人臣至尊之礼,于方侯早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
此刻他终于起身默然站在她面前,彼此明明只有三四步远、可又偏偏像是隔着万水千山――有一刻她甚至忍不住想,此刻的他们与十年前在商州官道上擦肩而过时相比,究竟哪一时更疏离陌生?
“前日奏报中说卿尚随军在隰州、当于五日后还朝,”她在静谧的飞雪中看他,目光依旧恍惚缥缈,也难为她此刻口中还能论政,或许也是在为他们之间多争寸许体面罢,“怎么今夜竟入宫了?可是前方军情有变?”
虽则过去先帝久病、她已代为理政多年,可此前从未获准插手军务,眼下也是头回与故人相对谈及战事;他大约也感到些许不适、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小小的变化也教人惶恐,身后的宫娥们都忍不住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听闻东都生乱局势未稳,勤王护驾固为臣之职分。”
他答得十分平整,语气正同神情一般冷硬,起身之后便一眼都未再看她,高大的男子始终半低着头,遵循着这世上最为严苛周到的君臣之礼。
“不知陛下可还一切安好?”
陛下……
过去她不过闺阁之中一介女儿、对他和方氏满门的清正忠义只可旁观耳闻,如今真正成了帝宫中人才越发感到方氏主君的耿介执拗――果真一心一意只有天家和陛下,除此之外连半分余裕都不再有。
“先帝驾崩陛下悲难自抑,受惊过后大病未愈,”她听到自己泰然答,也不知那些压抑的哽咽是否会被人窥破,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尖刀上起舞,“太医署的人说只要多多静养便能见好,方侯不必太过忧心。”
顿一顿,又奢侈地看了他一眼,道:“若要觐见还是等明日吧……陛下已经歇息了。”
他应了一声、还是冷漠地没有抬头,她也不应放纵自己看他太久、以免被旁人瞧出什么端倪――其实他们之间又有什么“端倪”可瞧呢?既往种种都像发生在前世,此刻她对他而言大约也不过就是位有些面善的无关之人罢了。
“既如此臣便先行离宫了,”他又接了口,语气显出几分匆忙,“五日后随军归朝再行拜望陛下。”
……五日后?
她闻言一怔,却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方氏主君应是挂念眼下东都形势、唯恐幼主为反对迁都的洛阳一派所伤,这才率亲兵星夜折返入宫一探,如今眼见诸事无虞便要立刻离开,毕竟将帅归朝本应提前参奏、擅离三军乃是违制之举。
道理都是清楚的,可倏然而至的离别却又难免让人感到恐惧――她的运气总是很差,每回面对这样的事都会直接等来最坏的结果,譬如此前他们也曾在一个相似的夜晚告过别,后来她等来的只有他的“死讯”。
一个“善”字就在嘴边,她却忽而喉头紧涩发不出声,过长的停顿难免暴露胆怯,在他终于抬眼看来的当口面色惨淡苍白如纸。
“……善。”
她迟一步开了口,也不知亡羊补牢究竟晚是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