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妍……”
他曾低头在她心口落下一吻,有力的手隔着夏日轻薄的衣裙在她腰侧留下泛红的指印;布帛撕裂的声音是那么冷酷无情,而他最终拥抱她时抚摸她脸颊的手又轻柔得令人心悸。
他……
越来越多琐碎的细节翻回眼前,她的心就在那一刻乱到无以复加,明明是下定决心要割舍的,如今却反而……
她紧紧闭上眼睛,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没人说得清那是情动的战栗还是破灭的恐惧,禁忌本身危险重重,品尝致命的甘美往往需要人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她有些无措了,一时间竟比昨夜酩酊时更脆弱,想见那人的心强烈到令自己都唾弃,可这世上也的确只有他的怀抱才是能容她片刻喘息的安宁之地。
三哥……
她惶惶惑惑忐忑不安、只想知道此刻他在哪里,床帏之外的宫娥却已听到她起身的动静,朝华夕秀恭恭敬敬地欠身上前,在外唤:“太后……”
声音带着试探,只待她应一声便要撩开帷幔伺候她梳洗更衣――她却吓了一跳,看着自己颈间的吻痕心跳愈快,幸而垂帘以来磨练的心志令她尚未失了分寸,此刻轻轻一咳假作乏累,又问:“……什么时辰了?”
床帏外侍奉的宫人听她语气不耐、便只当太后还未醒酒,回起话来格外小心,答称已是辰时三刻。
她听后一愣,须知今日并非休沐之期、照理卯时便该赴乾定宫朝会,如今已迟了近两个时辰。
“那为何却无人唤孤起身?”她眉头紧锁、匆忙摒除杂念拢起衣襟侧身下凤塌,“归安殿那边如何?陛下今日可曾上朝?”
话音落下却久久无人应答,她亲自挑开帷幔看向惶恐跪在自己面前的众人,心中忽而浮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回太后,是,是君侯……”
朝华低低垂着头,脸色苍白神情惊惧。
“今晨颍川侯府曾派人入宫,称城中有贼寇作乱当戒严一日,后请中贵人代宣辍朝圣命,寅时未半便将消息送到各府去了……”
这……
宋疏妍神情一凛,片刻前还萦绕于心的旖思一瞬散了个干净,失控的焦躁从四面八方倾轧而来,冥冥中她也明白从昨夜起一切都将与自己的预计背道而驰。
――贼寇,戒严,辍朝……还有昨日的最后,他同她说……
轰隆――
一声闷雷自天边响起,滚滚轰鸣震耳欲聋闻之惊心,宋疏妍一瞬睁大了眼睛,忽而拔高声音问:“中郎将呢?传他至扶清――”
话至一半又停住,她的眼底已暴露几分失措的震动,转而问:“还有娄蔚将军,他可还在宫中?”
殿内宫人皆喏喏,不安的模样隐约也与当初被阴平王逼宫时有些神似,夕秀红着眼眶答:“娄蔚将军也受君侯之召离宫了……南衙卫府……动了大半……”
最坏的预想一瞬成真,宋疏妍双目失神如坠冰窟,殿阁之外暴烈的风雨似要将整个天地撕得粉碎,而她明白黑云聚拢之处便是那个男子此刻的立身之地。
“速召方侯入宫……”
她终于方寸大乱,忽而拔高的声音亦是张皇失矩。
“命他即刻停下手边一切事务,入宫来见孤!”
第131章
――那便是方献亭生平第一次抗旨。
宫中来使手捧太后懿旨出城相寻时君侯已带兵出金陵缴了施鸿杜泽勋自南方带来的一万兵马, 几个参军不服调遣、称唯受自家节度之命,遂被当众砍了脑袋杀鸡儆猴,浓重的血腥气令从未见过此等场面的内侍几欲作呕。
他们颤颤巍巍地被神略军参将领着行到君侯近前, 后者一身玄甲高踞马上正同兵部尚书方兴方大人密话,见了他们面无表情, 只问:“何事?”
短短两字并不凶戾、却莫名令人瑟缩胆寒, 几个内侍匆忙折腰低头,为首者高高捧起明黄的御旨,颤声道:“启禀君侯,太后有旨, 请君侯速归台城面圣……”
军中一片肃穆, 雷雨暂歇之时压顶的乌云也依旧教人喘不上气, 君侯并未下马、垂目而视的模样显得矜高而强势。
“南境形势有变,军中不可无人主持, ”他的声音亦是冷硬, “有劳尊使代为回禀太后,臣将领兵平乱,待此事了结再行入宫请罪。”
这是明明白白抗旨不遵, 可跟过去对天家有求必应的态度大相径庭,那内侍全没料到君侯会是这般反应、一时也愣住了, 进退维谷之际濯缨发出一声长嘶、一眨眼便向远处而去, 军中上下皆随君侯而动,唯独方尚书留了一步对他点头,接过旨后又同他说:“便请尊使且这般回吧……稍后本官亦会入宫向太后解释。”
巳时前后娄风将军率兵而至,报君侯称已将施鸿杜泽勋押入卫府大牢严加看管, 方兴赶到时只听主君同对方道:“封锁城门,我归朝前戒严之令皆不可除, 必要时可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字字清晰,所谓“必要”的指向却有些模糊,娄风不得已又请君侯示下,方献亭回头遥遥看向台城所在,答:“若有人胆敢趁乱危及扶清殿,格杀勿论。”
扶清殿……
方兴闭了闭眼,一时心下百感交集十分复杂,娄风已领命而去,他则稍缓一步骑马行至方献亭身侧,唤:“主君……”
后者似早知他要说什么、当时并未回头,他见状更为焦急,压低声音匆匆道:“我知主君不愿受洛阳派胁迫,今日动那施、杜二人亦是迫不得已,但他们毕竟是一方节度,如此行事必会惹得朝野非议!”
“主君乃五辅之首国之柱石,天下安危系于一身,岂能轻易赴南境涉险?两镇统兵五万有余、边境形势更是难测,眼下我军大部驰援幽州,万一事情有变谁能担此重责?”
“退一万步说,便是果真要杀施、杜二人也该是太后与陛下下旨,主君代天家做此决断极易沾染强臣专横之名,于我族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掏心掏肺条分缕析、唯将对主君与扶清殿那位关系的非议藏在心底――为将者不可争一时意气,为君者更不可避一时险急,如今方氏是在替天家顶祸,一旦犯下众怒、那后果……
“我已传令召孜行率部南下,十日后可于广府会兵。”
主君却并不答他之忧,神情语气皆冷肃决绝无可转圜。
“兵贵神速,金陵的消息封不了多久……在此之前,大事当定。”
说完他便不再停留,一子既落疑悔皆去,马蹄飞扬间甲光闪动,赫然正与席卷天地的无边黑云相映成趣;方兴目送大军远去,心中唯余一声叹息。
此后一月之间形势骤变,诸事皆是迅雷不及掩耳。
神略军乃颍川军精锐,自南都至五府凡两千多里路、昼夜行军竟只花去十五日工夫,驻守广府的施鸿长子施锐前脚刚收到金陵发来的“父亲亲笔”称一切顺遂,后脚便见大军压境兵临城下,惊得当场便从床上滚到了地下;领兵者乃传闻中的方氏主君,各城守将闻风丧胆、战场还没上便先输了一半,治下百姓不明就里、听闻君侯莅临还以为是来助他们去打南境蛮夷的,前前后后夹道相迎,没过几日便兵不血刃拿下岭南全境。
方四公子方云诲几日前才接到三哥传信要领兵去平剑南,人还在半路便接到消息说岭南战事已毕,心头一松吹了声口哨,转头便对一旁的长兄方云崇道:“要我说大哥实在不必随我走这一趟,三哥自己便能摆平此事――何况幽州战事眼看就要了了,你这时离开那功劳不就都是谢家的了?”
插科打诨没个正形,很快便招来他大哥一记冷眼。
“你懂得什么?”方云崇眉头紧锁,眼中忧思经久不散,“贻之此次平藩抢的是一个‘快’字,如今所得不过一时之利,后续能否稳得住还未可知。”
的确。
岭南守军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可施鸿在五府经营多年、亲信部将皆深植军中,眼下虽一时蛰伏、日后却未必不会伺机生事――何况……
“何况还有金陵……”
方云崇沉吟深思,回想着方兴所传娄氏兄弟带兵硬闯阴平王府之事,如今整个南都仍在戒严,事后洛阳派的反扑又将会是何等激烈?
千绪万端纷扰不堪,随便拎出一桩便教人头痛不已,所幸姜潮沉稳强干、自赴江北屡立功勋,几番设计令东突厥内部战和二派矛盾日盛,现下都罗不堪其扰、想来休战议和也就是近几日的事了――若非如此,恐怕……
方四公子挨了大哥的训,想还嘴又不敢,只好缩起脖子在旁小声嘟囔:“大哥就是太爱操心了……三哥贵为五辅之首、此前多番忍让都是客气,那些人既不识好歹、便不能怪三哥教他们识些颜色……横竖我们家是为朝廷办事,没得辛辛苦苦还要惹一身骚的道理……”
这通抱怨话糙理不糙,可惜有些道理却并非所有人都听得进――世人总爱苛求迁怒、要一人一事臻于至善,成则奉之若神、不成则翻脸唾弃,如若此次南境之乱不能平定,后世之人会单单指责两镇节度贪妄之心、还是会更怨怪方氏不肯妥协而忍期年之辱……?
方云崇看不到答案,可隐约又像是早已知道了。
剑南一镇地势复杂,颍川军长途奔袭久战疲敝、确不如岭南那一仗打得轻松;战局焦灼之时方献亭还是亲至益州领兵,颇费了一番功夫方才震慑住了边境一线蠢蠢欲动的吐蕃,而后大刀阔斧开始清算两镇施、杜旧部,整整半月都在不停地杀人。
平心而论,颍川方氏虽是将门、可历代主君皆不嗜杀,君侯过去带兵主战亦多善待俘虏,鲜少会大开杀戒日日见血――方四公子原本是盼自家三哥能心狠些、好生惩治一番那些闹事的乱臣贼子替连年奔波的他们出一口恶气,如今见对方二话不说便将施、杜两人的亲信部将尽数斩杀心里也渐惴惴起来,不知三哥因何忽而如此……
他说不清,年长些的方云崇却能看懂三弟的心意――此役之后岭南剑南必换人挂帅,可朝廷却已无多少可用之人,新至二镇主事的节度使一旦手段不强便极易被施、杜二人旧部拿捏,贻之如今大举肃清整顿,也是在为继任者铺平来日之路。
只是……
如此铁血手段终究难免惹人非议,遑论一切决断都是贻之自做的、并未上书奏明太后与陛下,但凡被有心之人拿去大做文章,那……
方云崇心底越发不安,总觉得继续这般下去必会牵出什么是非,欲与对方相谈却频频遭拒,以致贻之身边的临泽也不得不无奈相劝:“大公子还是过几日再来吧,主君近来……怕是无心见人了。”
第132章
而这一等, 便等到了九月归朝时。
那时幽州战事已毕,都罗服降遣使赴江南议和,其子毕忽努至金陵为质, 前后几次谈判皆由姜潮督办,终而不增岁币不割土地、可算南渡以来之首胜, 大大提振士气民心。
颍川军是不得闲的, 前脚刚打了胜仗、后脚便匆匆回兵金陵以稳南都局势,原本揎拳掳袖的洛阳派便因此消停下去了,娄风娄蔚也算护住了台城安危;然而等待方氏的是什么此时却犹未可知,方兴传来消息, 称朝廷百官已对金陵长达数月的戒严深为不满, 更有传言称君侯此番平定南境并未征得天家首肯、乃是专权跋扈的欺主之行。
颍川方氏立族数百载, 向来羽翼无瑕从未沾染污秽恶名,如今这些议论正像滴落在白宣上的一点墨痕, 虽则一时不显、却又实在青蝇点玉教人不安;方大公子忧心如焚, 实在不知归朝后贻之预备如何应对满朝文武的质问攻讦,入金陵前的最后一晚终于还是堵到了人,提着酒与自家三弟在军队驻扎的营地外夜谈了一番。
那里有一条河。
江南之地水草丰美, 地势平缓气候宜人,九月深秋在他们中原早已是冷霜盖地一片肃杀, 在此却不过只有淡淡的清寒, 坐在略高的山丘上看着其下静静流淌的河水,偶尔也会让人误以为这还是一个太平安稳的世道。
“刚从孜行手上抢下的,说是味道尚可,”方云崇将酒壶递给三弟, “尝一尝。”
他们兄弟自幼长在行伍,喝酒如饮水、鲜少讲什么忌讳, 那夜方献亭却推拒了,只说:“罢了,明日还要入宫。”
他在南境杀人如麻,短短几月气韵越发凌厉,如今提及“入宫”神情却有几分变化,依稀显得宁静起来了。
方云崇心中一动,想说的话恰好开了口子,但他直觉不便单刀直入,遂迂回道:“是该早些回去,南境二镇总不可无人主事――你可想定了该由谁去做这个节度使?姜潮?”
他刚在幽州立下大功,此时升迁也能服众。
“他另有事要做,且须留在金陵。”
方献亭却摇了摇头,显见心中已然有了安排,过片刻目光又落回兄长身上,说:“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南境两镇由一人主辖未为不可,如兄长愿受累担此重任,明日我可入宫向太后请旨。”
这是要再立一位两镇节度使。
他如今也确没什么能用的人了――娄氏兄弟固然才能卓著,只是当年上枭谷一败留下的污名至今仍未洗清,无论提娄风娄蔚中的哪一个至南境任职都可能引发民怨;至于今岁制科新上任的几位武举人,资历实在太浅,坐不住两镇节度使这般紧要的位子。
方大公子自是方方面面都合适的,也愿为国家到边地去吃几年苦,只是……
“你可曾想过朝中会如何议论?”
方云崇眉头紧锁。
“此次你动施鸿杜泽勋本已是满城风雨,如今金陵戒严尤在、卫弼更对你怀恨在心,倘若此时再得知你安排同族之人任两镇节度……他们会怎么说?”
――怎么说?
眼下调令未出他们便说他“专权跋扈”、“欺主罔上”,若知方氏之人将总司两镇兵权必更会将“以权谋私”、“巧取豪夺”的脏水泼在他身上,天下悠悠众口难堵……他会洗不清的。
“此事不归兄长思虑,”他答得很快,神情并无一丝变化,“朝中之事我自会料理。”
……原是早就心知肚明。
“贻之……”
方云崇忍不住叹息起来了。
“成大事者可不拘小节,但此事毕竟关乎你与我族声誉,却不得不慎之再慎……”
“施、杜二人有反心是事实,对两镇用兵也在情理之中,唯一不妥只在这动武的名分――你可奉太后天子之命诛杀逆臣,却不可自作主张妄动朝廷大员。”
“主弱而臣强……史书和天下,是容不下你的。”
河水潺潺静静流淌,兵戈暂止的当下确然宁静得教人恍惚,世上的血路被人伤痕累累地淌出来,走到尽头时又总易被衣冠齐楚者视作脏污。
“如今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
兄长句句恳切字字掏心。
“我族可称曾接太后密旨诛杀叛臣,如此一来万事都是顺理成章,洛阳派即便心存不满也不敢在明面上违背圣意,何况我族既归金陵必也不会再给他们机会危及圣驾――贻之……此为万全之策。”
……“万全”?
所谓“万全”之说从来只是唬人的把戏,其实只是被舍弃者不言不动而不为他人在意罢了――此次平乱关节何其复杂?施、杜二人的野心不过只是一个引子,江北五镇四节度、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南境的走向,一旦朝廷表现出一点软弱便会如狼似虎一拥而上,届时天下分崩便是无人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