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躬身叩首, 徒留满朝文武惊愕慨然。
脊杖……
此刑乃以刑棍重杖于背,却比此前阴平王世子所受臀杖严酷百倍, 于常人不过区区一二十数便可重伤、稍不留神又易致残, 要打足六十……
……是会死人的。
“君侯不可――”
这下别说是方氏族人、便是一干中立派的官员也都看不下去了――如今这残破凋敝的朝廷皆仰仗君侯一人保全支撑,若他死了、洛阳金陵二派必将朝廷搞成一片乌烟瘴气,巍巍大周三百年社稷、便当真要毁于一旦了!
“请太后赐罚!”
争执吵嚷间那位权臣却又再次开口,威严冷肃的声音在大殿内清晰盘桓, 语气断然如同逼迫,彼时无人发觉他这一句中只有“太后”而不再有“陛下”――卫熹听得真切, 那时自己龙椅之后的帘内分明传来一声异样的呼吸,像是女子脆弱而压抑的幽咽,听来令人莫名心悸。
“中郎将何在?”
她终于发了话,声音极稳、没有半点所谓的凌乱失矩,卫熹不禁疑心方才是自己听错了,回头时则见中郎将宋明真亲自手执刑棍上得殿来,太后金口玉言紧随而至,在一声声朝臣的激辩吵闹中冷冷道:“国法如山不得有违――脊杖六十,打。”
这一个“打”字干干净净、可没半点含糊迂回拖泥带水,下首群臣一惊,又想莫非太后是大巧若拙扮猪吃虎?或许她心底同样不满君侯此番越过自己行事的专断强横,这才借洛阳派之口隔山打牛……
猜疑揣度之际君侯已直身而跪,颍川方氏一尘不染的衣襟仿佛就在那一刻第一次沾染上了斑驳的污迹,侍奉几朝的老臣恍惚间又想起了当年先国公跪在睿宗脚下领罪受责的一幕,总觉得眼前这一幕有种宿命回环的难言酸楚。
“砰――”
巨大的杖刑之声炸响在众人耳畔,残酷的刑杖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仿佛轻易便能打断人的血脉经络;君侯身形一颤,很快又稳住不动,下一杖却立刻汹汹而来,便像从天而降的雷罚般令他的面色苍白下去了。
“主君――”
方兴分寸大乱言行失矩,被左右同族用力拉住才没亲自上前去挡,转身又下跪向太后天子叩首求情,哪还有半点方氏之人平素的矜高泰然?洛阳一派却皆喜上眉梢,尤其卫弼一双眼死死盯着宋明真行刑的动作、唯恐方献亭受的罪不如当初自己儿子受的多,公仇私怨掺合在一起,可真让他此刻热血沸腾亢奋不已。
“母后……”
卫熹已是六神无主,更猜不透自己母后的心思――难道她竟果真要杀了方侯?可,可……
接连的杖刑之声不绝于耳,沉闷的道道重响令人人心头都浮起一阵塌天的恐慌,至第十六杖时君侯终于难承其负以手撑地,一口鲜血猛地喷出,一身玄色武服早已被鲜血和冷汗打湿浸透。
“……停。”
一声漠然的命令终于自垂帘后传出,平平整整毫无波澜,好似没有一丝一毫为眼前鲜血淋漓的情景所动。
“脊杖二十小惩大戒,望卿以此为鉴审慎自省,其余四十之数择日再行补上……”
她有条不紊地说着。
“……擅动三军死罪可免,后续如何处置尚还需孤细细斟酌,今着御史台狱缉拿关押,若有徇私一并论罪。”
“退朝。”
她心如铁石起身离去,平稳的步履安定没有一丝杂乱,只有被她拂袖抛在身后的珠帘……摇曳不停。
次日金陵又下了一场雨。
霜序时节的雨水不似夏日般暴烈,淅淅沥沥断断续续,瞧着总有几分绵软无力;只是一场秋雨一场寒、下过之后孟冬的预兆便更鲜明,袭人的寒气步步紧逼,每至深夜清晨尤其令人难捱。
新立于皇城之内的御史台狱幽深森冷,因羁押的多是有重罪在身的朝廷官员、无谓的伸冤哀嚎都是听不见的,微弱的火光在坚硬的石壁上摇摇晃晃,像也要被不见天日的幽闭吞没;于此处供职的狱卒衙役多由御史台越刑部选派,近来办事也都较往常多了几分小心,全因知晓眼下牢狱最深处关押着权倾天下的方氏主君五辅之首――一个原本绝无可能与“牢狱之灾”牵扯到一处的不可说之人。
他受了重刑,几日之内高热不退,台狱原本铁律森严绝不许人探视、宫里却频有太医署的医官秘密出入为他诊治――没人敢说什么,有关君侯与天家的一切都是秘密,沾之即死,死有株连,株连无赦。
而后有一日……禁军来了。
金鳞般的甲胄倒映着幽幽的火光,为首者一张铁面示出一面宫中令牌,狱卒们并不认得,只见台院中的上官连连欠身作揖满头冷汗,便也跟着纷纷小心沉默退开了。
“今夜台狱由北衙值守,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他们听将军发了话,心说便是不得令也要寻个法子遁了才好,躬身领命而去时却有眼尖的瞧见一道披着斗篷的影子于禁军掩护下匆匆步入大狱,身型细瘦娇小,依稀……是个女子。
“管好你的眼睛――”
有人低声申斥他,眼底埋着深深的忌讳与恐惧。
更深露重,狱中已然无人。
来者步履轻悄,顺着并不明亮的烛照向大牢最深处走去,隐约的血腥气四处浮动,那时她衣袖下已在微微发抖。
直到……她看到他。
紧闭的牢门高大坚固,拴紧的铁链在被打开时发出轻微的响动,他席地而坐倚靠在墙角,阖目的样子像是已经睡着了;她轻轻轻轻向他走近,见清白的月色透过狭小的窗口投落进来,干枯的柴草像是凝了一层霜,他身上雪白的囚衣也因此显得更加干净圣洁。
……她第一次见他穿白衣。
惯见的玄色深郁内敛,即便并不显扬也总会令人感到踏实,他是沉默的山川,日复一日地供养着依附于他的草木花鸟;白色却十分不同,寡淡的素色令他看上去有些脆弱,“携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她莫名又想起当年那个在江上船头的夜晚了。
她轻轻跪坐在他面前,没有一句话想说、眼泪却从被兜帽牢牢遮蔽的眼眶中缓缓流下来,将落未落时他的眼睛睁开了、好像早知道她在这里,目下的泪痣与她相和,神情却比她柔和平静得多。
“……还是来了。”
他无奈地叹气,望向她的目光像个隐晦难解的哑谜。
她不说话、也没有动作,倘若泪水学会听话此刻便不会违背她的意旨不停下坠,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手在短暂的犹疑后还是缓缓抬起为她拭泪,相触的一刻便是罪孽,她的兜帽已悄无声息地滑落了。
“子邱手下有章法,伤并不重……”
他在轻轻抚摸她的脸颊,禁忌的目光像在亲吻她的眼角。
“……你不是都叫人来看过了?”
“没事的。”
他在哄她,她知道的,尽管她毫发无损,可他珍惜她的样子却好像她才是伤痕累累的那个;她颤抖得更加厉害,心像被人活活用火烧穿了,冰似的冷水灌进去,让人说不清那一刻真实的感受。
“我打你了……”
她像个孩童一样在他面前手足无措地哭,知道犯错的是自己却又偏偏比谁都委屈。
“我……我伤着你了……”
他像见不得她这样,即便背后的伤口再次被扯开也要撑起身子与她更靠近些,温热的呼吸彼此纠缠,再靠近一寸他便要吻住她了。
“没有……”
他的手有些凉,她滚烫的眼泪也暖不热。
“……是我逼你的。”
“是我的错。”
这是多荒谬的话,简直是在往她心上捅刀子――她哭得越发凶、好像要将压抑了那么那么多年的眼泪一口气全哭出来,拼命摇头的模样执拗又苍白,其实她原本有很多话要同他说的。
“不是这样的……”
现在她只能一塌糊涂地对他说些不成样子的只言片语了。
“我不是要这样的……”
“我原本……以为可以保护你的……”
第135章
她一直是这样的。
明明自己并没有多少东西, 可却总会把仅剩的余裕塞到他手里;明明自己是那样弱小,可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将他护在身后。
“我知道……”
他的声音里似有笑意,深邃的眼底却铺着淡淡的悲伤。
“……你一直在保护我。”
押入台狱在外人看来是严苛的罪罚, 可实际却是她对他的袒护,她在借此平息朝野上下对他的怨怒, 也在群情最激愤时将他隔出了是非漩涡。
――可这跟他对她的保护相比又算得上什么呢?
她都明白的, 那日他在朝堂之上自请受刑是在百官面前将她撇清,此后诸方节度的戒备算计都不会落到她身上,只有他会顶着强臣跋扈的污名承担扫清南境的一切后果――他甚至不肯提前同她商议,众目睽睽之下的一跪将她逼入穷巷, 如她不顺势赐罚只会荒废他的心血而令他们双双落入死局。
“可我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
她有些跪不住了, 牢狱之内森森的寒气令她瑟瑟发抖。
“三哥……我……”
“我明明已经尽力了……”
他指尖一颤, 脸色一瞬比那日受刑时还苍白上几分,冥冥之中总有无尽的巧合, 她连这无论如何都是犯错的迷惘都与他如出一辙;惨淡的月光像也染着寒气, 他只好将她拥进怀里试图用自己最后的热去温暖她,他们一同走到穷途末路,那时便知除了对方自己根本一无所有。
“我知道……”
她听到他胸膛里沉重的心跳, 每一声都像是血肉模糊的撕扯。
“……我都知道。”
她哭到肝肠寸断,想伸手用力抱住他却又想起他背后斑驳交错的伤口, 雪一样的素白像是要把他从她身边抢走, 她仰头紧紧攀住他的肩膀,相缠的呼吸就在那一刻变得滚烫。
她不知廉耻地背弃纲常吻住他,苦涩的泪水在彼此心底同时留下深深的烙印,他揽在她后腰的手一瞬收紧, 下一刻再次让她感到如醉酒那夜一般的疼痛――她以为自己怕痛的,可实际天晓得她爱得发疯, 那样的痛才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亦才知道他也像她一样束手无策困兽犹斗。
崩溃的情丨欲似银河倒泻,清白的琼英雪风也终究被扯进滚滚红尘,他翻身紧紧扣住她,密不透风的压迫感即刻将她牢牢笼罩;她躺在衰败的枯草间仰面看着他背光的面容,半明半昧的光影令人如坠云雾,潮湿的地面散发着污糟的霉味,而他俯身亲吻她时她又嗅到淡淡的血腥气。
身体因此变得更加亢奋,他亲手解开她斗篷的系带时她愉悦到连足尖都在打颤,纤细的腰肢不可控制地向上弓起,原来她的一切感官都是为他而存在的;他也没有理智了,背后的伤口反复撕裂,却也还是不顾一切地与她厮守缠绵,她衣袂之下浮动的暗香令他沉迷,也许许多年前他就该不计后果地把她变成他的。
“三哥――”
“……三哥――”
她又这样叫他,浑然不知这样破碎的喘息会为自己招致怎样的危险,他已狠狠扯开了她的衣襟,看到她雪白的肌肤比那一晚的月色还要皎洁美丽,卑劣的占有欲便在那一刻蛮横作祟,他想起那一夜他曾在她颈间留下吻痕,甚至……
她感到他的气息变了,撑在自己脸侧的手臂青筋浮显,血的味道变得更浓,她的身体已经软得一塌糊涂;下一刻他却抽身离开、将她的斗篷匆匆盖在她身上,回避的目光是那么狼狈,白衣之下被汗水打湿的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
“回去吧……”
他甚至不能再看她的眼睛。
“……快回去。”
她不知道他在保护她,只像过去在钱塘时一样对他的克制又爱又恨――或许现在只有恨了,恨之入骨,深恶痛绝。
还是说――
“……你后悔了?”
她费力地撑起自己的身体,褶皱的斗篷已被委弃在地。
“你……你觉得我……”
她说不出那句猜测,盖因她比他更介怀自己的二嫁之身,无论如何她都确曾与另一个男子互许婚誓同拜天地,而在所有人眼中她都已是那个男子的妻。
“可我与先帝,从不曾……”
解释的话同样难以启齿,她只是一个被重重讹误生生逼成“太后”的少女;他过片刻才懂得她的意思,钻心的疼痛如影随形,他对她的怜爱向来强烈得令自己无计可施。
“不是……”
他又回身将她揽回怀里了,语气温柔又小心。
“疏妍……这里脏。”
她不知他指的是什么,仅仅指这破烂发霉的牢狱、还是指他们之间见不得光的苟且――可他是干净的,从来不曾亏欠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她也是干净的,可以将心剖出来拿去令天下人翻来覆去端详审看。
她再次仰头吻住他,巨大的力量盈满全身,她甚至将他推倒在冰冷的枯草地上,男子疼痛的闷哼令她心尖发颤――他痛她也痛、百倍千倍于他的痛,可与此同时也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某一刻忽然明白那一夜他因何死命掐着她的脖颈像想要了她的命。
“我什么都不怕……”
她终于也能居高临下地看他了,可其实不断坠落的眼泪却依然暴露着难以言喻的脆弱。
“三哥……”
“……你别让我走。”
铮――
早已绷紧的心弦倏然断裂,原来无论怎样的困厄窘迫都不能彻底斩断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因缘,她的洛神曾随云车消失在天际,而后又将海市蜃楼般的春山不远万里带回到她眼前。
他们绝望地拥抱、亲吻,像要一同引颈就戮般决绝放纵,宿命的刀锋便在至近处紧紧贴着他们的血肉,森严的牢狱打从那一刻起便将他们无情圈丨禁――没人会在乎了,他们都知道自己此刻就可以为面前这个人去死,倘若冰天雪地的命运果真曾有一刻对他们有过短暂的怜悯,便是让对方不经意地从彼此注定的结局途经。
他再次将她囚在身下,白衣之下染血的身体强健又充满力量,火热的激情烧得她口干舌燥,生汗的手心又在他握住她的脚踝时变得越发濡湿;他要她的一切,即将彻底占有她的那一刻他的声音都因极致的压抑而发颤,世上无人见过他那样的失控――只有她见过,并终究成为他的因果。
“莺莺……”
他第一次这样叫她,抛却过去小心恪守的重重礼法,他要那个曾在湖心花树下眉眼明亮的少女再次回到他身边;倘若这世上当真不会再有人真心爱她,他便独自拢起手心将她小心翼翼奉若掌珍。
“……我爱你。”
翻涌的情潮一瞬炽烈,她的眼前开始不断闪过刺目的白光,蓄长的指甲无意在他后背留下新的伤口,男子粗重的呼吸在她耳边留下惊人的热意。
她身不由己坠入情丨欲的浪潮,每一次起伏都强烈得让她无法招架――她感觉到痛,疼痛之上却有致命的愉悦,从没有哪一刻她像那时一样确信自己是属于他的,同样,也从没有哪一刻那样笃定他将永远留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