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说什么,满满?”他听出了她话里有话。
她摩挲着他的腕骨,从他平和而又宠溺的微笑中汲取了能量,扬起头,看着林鹤梦的眼睛道:“我们帮帮许三兰吧,麻烦就麻烦,只要我们问心无愧就好。”
她之前的担忧不是无凭无据。她是从城市回到农村的孩子,更明白在封闭落后的地方言语是多么恶毒的刀。
她记得小时候村里还传出过谣言,说她是她外公的孩子,连各种细节都传得有鼻子有眼,所以她跟村里人不算亲近。
那些如今笑脸相迎的乡亲们都不会记得自己曾经的“无心之失”,只有被伤害的人才会牢牢记得凶手和伤疤。
颜籁握紧了林鹤梦的手,试图以玩笑的语气轻松道:“既然决定了要帮忙,那咱们可要送佛送到西了。”
他的回答沉静而温和,只有一个字,他说:“好。”
“问心无愧”四个字,说来容易,做来却需要莫大的勇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本来是没有这份勇气的,但想到还好,纵使是非曲直难辨我也不是只身一人踽踽独行,才又有了遵从内心的勇气。
“鹤哥。”
“嗯?”
“有你真好。”
大雨倾盆的夜,她面向黑暗,往身后靠,永远知道,她的身后有后盾能依靠。
他接住了她,温柔地梳理着她的长发。
他的满满,温暖又善良,而他却是裹挟着一身冷霜的人。
他回过很多次金乌山,去过很多次桐立县。每回一次,去一次,他都觉得自己的那颗心又硬了许多。
他这辈子见惯了世情冷暖,被最亲的人捅过无数次刀,痛到已经不会痛了。解剖台他见过父亲的尸体,见过母亲的尸体,后来一具具尸骸如流水线过,他没了什么共情力,不过机械地下刀,理性地判断。
他说他想知道别人的故事,不是同情心泛滥,是为了刺激自己那颗已经麻木的心——以最现实、最残忍、最鲜血淋漓的故事。
以前不是这样的,他都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无动于衷,无所谓他人命运,也不在意别人生死。
那三年,他活得像一具尸体。无止尽工作、学习,每天都照着日程一丝不苟到分钟行动,看起来奋进,实则麻木得如同机器。
后来她出现了,她回来了,像一束光照回了一片冰冷的冻河上,冷硬的冰化为了绵柔的水,他感觉到了喜、怒、哀、乐甚至是欲.望,感觉自己活得还像一个人。
他还能爱她所爱,痛她所痛。
他的满满,让他找回了做人的感觉。
他的满满,生机勃勃的满满,是他荒芜贫瘠的沙漠冰川里唯一一点绿色。
第四十八章
他们是在周末出发去往桐立县的。
不算意料之外, 尽管有律师带团队出面,面对一群习惯了耍横的人, 事情进展也并不顺利。
许三兰现在的所谓“丈夫”根本不在意许三兰死活,但他在意王东保给许三兰留下的大笔养老费。
在律师团队再次上门谈判时,他提前将许三兰关在房间里,又是让孩子哭,又是叫上村里什么家族耆老统统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口诛笔伐。
颜籁和林鹤梦起先没有出面。律师的意思是他先和许三兰现在的“丈夫”谈判,最后让许三兰自己决定是留在桐立县还是去楠市生活,这时候他们再出面来当说客。
规划得很顺畅,可计划行进起来,步步艰难。
讨论来讨论去, 最后竟然还有人说出了“许三兰在我们村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要想将她带走,先往村里交十万保证金”这样简直敲诈勒索的话来。
许三兰恐怕自己都没想到这辈子还有这样“炙手可热”的时候。
律师们和职业经理人们也不是盖的, 合理范围外的补偿, 寸步不让。
捞不着大油水,一众人立马没理也要声高地嚷嚷了起来。
他们人多势众, 眼看吵成了一团,林鹤梦下了车。
下车前他交代颜籁:“满满,我下去看看, 你别下来。”
颜籁当时正从窗户缝往外看,耳朵里都是嚷嚷声, 没听见他说话,听见关车门声她才发现他下去了,她解开了安全带想跟着下去, 却在动作之前先听到了锁门的一声“哒”响。
他竟然把车门反锁了?!
她喊道:“林鹤梦!”
林鹤梦从车头绕了过来,俯身透过窗口那条缝隙对她道:“等我, 我去看看就回来。”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防雨外套,一条灰色长裤,风将他头顶浅色的碎发吹得招摇。从颜籁的视角能看见他一下车就被冻红了的耳朵。
村里的人围满了那一户小小的院子,还有拄着锄头扁担的,这万一打起来简直是群殴。颜籁被关在车里,不知道外边是怎么个情况。她拍了拍车窗,想叫住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入了人群中。
他的出现让人群短暂寂静了几秒钟,很快便有人认出了他,“你是贺家的那个外孙?”
能认出他,自然是因为他那显眼的外形。
人声喧闹嘈杂,她努力从方言中分辨出有关于他的声音。
不意外地,简单寒暄后,有人对他的出现产生了疑问,问他来干什么。
说话声小了,车里听不清楚。
没多久,她看见了一个微胖的男子从路的另一头气喘吁吁跑了过来。他看见了这台停在院外的陌生小车,走近后多打量了几眼,随即又步履不停地跑上坡。
“鹤梦哥!”
颜籁听到男人这样喊着。
是林鹤梦的娘家亲戚?
她想仔细看,却只听见了这样一声高喊,随即别的声音便被细碎嘈杂的说话声盖住了。
她坐在车内,像个睁眼瞎,看不明白事情发展,也不知道林鹤梦去做了什么。在很多的声音里,她唯一听得出那个胖胖的男人的声音。他普通话说得好一些,说出了一句字正腔圆的:“鹤梦哥!你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啊!”
生怕他说错一句话就被群起而攻之,她掰了掰手柄想下车。
车熄了火,上了锁,车门纹丝不动。气得她想飙脏话。
只见那林立的抱臂的人群,好像突然又看见了什么热闹,一窝蜂地朝中间拥去。有人喊着:“别打架!不要打架!”
嗡一下,血就涌进她脑子里了。
她猛锤了一下车门,怒道:“林鹤梦!”
十来分钟后,林鹤梦从人群里出来了。颜籁扒着车窗看他模样,发现他身上全然没有受伤的痕迹,这才一颗心哐当掉回肚子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车锁响了,她当即推开门问他:“怎么回事?”
“有两个人拌了几句嘴,推搡了几下,没事。”他道。
颜籁的目光再度从他头发丝移到手臂,确认他身上没有伤口,“没有伤到你?”
“没有的。经理人和户主谈定了二十万,付完款就接人。”
宛如人口买卖般的勒索费用,套上抚养费的名目便成了正大光明的交易。
狗屎一样的社会。
她心里憋着一股子说不上来的躁烦和火气,“哐”一声甩上了车门。
浩浩荡荡一群人到了县里的银行里,现打款现送人。
许三兰还是成功脱离了圈禁她的“牢笼”,她主动上了林鹤梦和颜籁的车。
临走前,许三兰的儿女们都在车外,颜籁坐在后排陪着许三兰,她问许三兰:“阿姨,你要不要和孩子打个招呼?”
许三兰眼里只有林鹤梦,满怀PanPan期待地说:“东保,回家,回家。”
她的两个孩子,一个朝着父亲喊:“爸,我要买自行车!”
一个喊:“爸,我想吃肯德基!”
想到这两个孩子刚刚是怎么在大人面前嚎丧似地哭着喊着要妈妈别走,扭头就认钱不认人,颜籁心里比吃了苍蝇还膈应。
律师的车先掉了头,他们跟着往回开。车一动,许三兰身体一震,撞上了椅背,她发出一声新奇地“嚯”,好奇地手从车顶摸到车门。
颜籁目光从车外收回来,怕她去掰门锁,叮嘱道:“阿姨,不能开门。”
“嗯嗯。”许三兰乖乖点点头,老老实实地端坐正。
她分明自己还是个孩子。
颜籁心里真不是个滋味的。
车没有直接开去疗养院,而是在市里的宾馆先停了。许三兰的行李所剩无几,连行李箱都没有,只有一个破帆布袋装着几件勉强能看的衣服。
律师先去疗养院办手续了,让颜籁和林鹤梦先带许三兰置换些行头,费用之后拿发票找他们报销。
许三兰的痴傻都表现在明面上,一些服装店老板的嫌弃溢于言表。
颜籁一看老板神情就知道对方态度。不欢迎的,她扶着许三兰扭头就走,态度还算客气的,她带着许三兰认认真真挑几套好看衣服换上。
许三兰是第一次来这么好看的店里,像个孩子,什么都想摸摸看看。
看见有条淡蓝色的裙子,穿在模特身上,她呆呆地仰头看了很久。
林鹤梦从上一家店结完账出来,就看见颜籁正蹲在地上,拿着纸巾将许三兰倒在地上的水都擦了。许三兰呆呆站在一家橱窗前,一动不动。
他将手机收进兜里,大步走过来道:“满满,我来收拾。”
颜籁没有回答他,她又抽了几张纸巾,将湿透了的纸都包裹起来,大步走去将垃圾投进垃圾桶里。
地上还有些水渍,服装店老板娘看见了,拿着拖把走了出来,道:“没事,我来收拾吧。”
颜籁将刚刚放在地上的衣服袋子拾起来,说了声谢谢。
见许三兰一直看着橱柜模特的衣服,她问:“阿姨,你喜欢这套衣服吗?”
她羞赧地笑笑,随即拉着颜籁道:“你穿,好看。”
颜籁看了看那件中年人的羽绒服裙子。
这也太......
颜籁哭笑不得,“阿姨,这衣服我不适合。”
见她很是喜欢,颜籁索性让老板娘挑了许三兰的型码给她买上了一件。
带许三兰买完一圈衣服和必需品,俩人才开车送她到了疗养院。
许三兰这样的情况,一般的养老院都不太适合她,只有专门的疗养院才能一对一,更合适照顾她的日常生活。
律师已经提前办好了所有入住手续,他们陪许三兰先去做了全身体检,确认没有什么烈性传染病,接着就可以直接入住了。
颜籁告诉她:“阿姨,这里以后就是你住的地方了。”
许三兰看向林鹤梦,又看向她,茫然问:“你们,住在哪?”
“阿姨,我们不住在这,但是这里也有人陪你。”她指了指陪护的阿姨,“那个阿姨以后就是你的朋友,好吗?”
许三兰紧张得像个孩子,先拉着颜籁的手,然后又躲到了林鹤梦身后,翻来覆去说着一句:“回家,我们回家。”
见他俩束手无策,律师上来道:“阿姨,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这里条件比你以前住的地方好很多,你还能看电视呢。”
他打开了电视机,忽闪忽闪的电视画面吸引了许三兰的注意,她放开了颜籁的手,好奇地站到了电视机前看去了。律师收人钱财,替人办事,态度和蔼得不行,仔仔细细地教许三兰怎么开电视机,怎么调遥控器。
眼见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颜籁和林鹤梦打算走了。
他们这边才转身,那边许三兰就立马跟了上来。
颜籁哭笑不得,“阿姨,你要住在这里,不能跟我们走了。”
许三兰拉住她手臂,还是那句话:“回家。”
护工道:“老年人初到新的地方,不适应是正常的,过几天就好了。”
颜籁看到许三兰惊惶无措的眼神,有几分不落忍,正好她今天正和林鹤梦置气还没消火,她索性道:“阿姨,今天我陪你一晚上。”
林鹤梦都准备带她回家了,听她这么一说,直接愣住了,“满满?”
颜籁没有看他,准确说,这一路她都没有搭理他了。
她扶着许三兰的手让她在沙发上坐下。
律师找疗养院安排的房子还是一室一厅的,床边搭了一张小床,是为了方便家属陪护的。
林鹤梦见颜籁不搭理他,他又巴巴跟了上去,“满满,你不回家吗?”
“我今天陪阿姨,你自己回去吧。”
说完,她从包里掏出了钥匙,递给了林鹤梦。
“满满,你......”他还想说,颜籁却不想理他了。
她靠着许三兰道:“阿姨,今天咱们娘俩过,让他自己回去吧。”
许三兰还是眼巴巴地看着林鹤梦,喊着:“东保。”
颜籁说:“阿姨,他们是男孩子,我们是女孩子,我们不跟他们住一起。”
听她这个解释,许三兰这才勉强不吭声了。
林鹤梦怎么也想不明白,做了回好人,怎么把老婆搭出去了。
他亦步亦趋地跟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律师都走了,他和颜籁还在这。
这是许三兰这十几年来过得最开心的一天。疗养院里有许多的老人,也有人来问问她情况,但没人对她露出鄙夷不耻的目光,只有同情。这里还有“儿子”和“儿媳”陪她看电视,吃晚饭。她再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直到晚上九点,护工说老人该休息了。
颜籁对林鹤梦道:“你回去吧。”
林鹤梦还是被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