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跟那些讨人厌的贵族们牵上关系了。
而直到她回过神来满地找自己的花去哪里了的时候,才发现那株魔花正鬼鬼祟祟地爬到小崽子身上,伸出一根藤蔓去够对方胸口口袋里的什么东西。
颇为矫健且高难度的流畅姿势,半点看不出上个星期要死要活的疲软样子。
殷棠:“……”
弗拉明戈舞舞魔花:“……”
矫健藤蔓刷的一下卷着什么东西缩了回来,半晌后又碰瓷似的假装站不稳身子,晃晃悠悠即将栽倒进沼泽泥里。
她叹了口气还是一把将不省心的花捞了回来,后者讨好似的拿硕大血红的花盘蹭蹭她手臂,藤蔓献宝似的卷着那个从小崽子身上偷来的东西递到殷棠面前。
那是一枚银色蝰蛇胸针。
众所周知,兰斯特大陆上几乎任何一个出身于世家的未出嫁少女,都会在胸口戴上一枚胸针。
用于保护以及区别身份,胸针图腾往往是家族的象征。例如皇室的象征图腾就是一只振翅的鹘鹰,著名大魔导师琼斯家族的,则是一种学名为“鸮蛇”的魔兽。
眼下小崽子的这枚蝰蛇胸针,估计是母方的家族给的用于标记身份……等等。
殷棠皱眉垂着眼睑看了一会紧闭双眼的小崽子,突然一瞬间福至心灵。
她之前在书上看到过,深渊族的幼崽同魔族一样,在进入某个特定时期后,自身会根据所处环境进行适应分化。
通俗而言,深渊族在幼年期是无性别特征的。成长进入一定阶段后,才会根据自身分化出普遍性别以及能力特征。
变异物种学上管这叫做,青春期。
而这种分化必定是有迹可循的,在早期就可以预示得到。比如说此刻小崽子身上穿的破烂连衣裙,还有这枚少女才会佩戴的胸针。
明显这只小煤炭进入青春期后是个小姑娘啊!
殷棠盯着小崽子的双眼越来越亮。
当魔女那么多年,眼看着其他同行都儿孙满堂(……),她至今仍是孤寡一人。具体原因除了思想传统的人家一般都会将觉醒天赋的孩子送往法师学院学习,而并非送给魔女之外,大概还要加上一点她的独特性。
众所周知,大陆上住在诺克密林深处.名为殷棠的黑发魔女,是个物理系魔女.近战法师。
最擅长的是扛着半人高的华丽法杖物理输出揍人,上到帝国学院那些甚至封了爵的魔导师,下至密林周围经常偷吃浆果的野鸡群,无一不遭受过法杖的毒打。
活了那么多年,因为找不到养女所以依然是没有城市户口的魔女黑户。每次去参加魔女集会都是鄙视链的最底层,看着那些老妖婆们炫耀着房子跟养女.以及那该死的魔法专八证书。
对了,还有专八证书。
如果这小煤炭成了自己的养女,就可以挂名在诺克密林暂时户口下,替自己去考试了!
殷棠盯着以撒的目光已然转变为一种诡异的狂热,她弯腰将那枚染了血的蝰蛇胸针放回小崽子的胸口。
而下一瞬,那双紧闭着的眼睛刷的一下睁开,丝毫不加掩饰的充斥着暴戾怨毒的黄金瞳如附骨之疽紧紧黏在她身上。
殷棠挠挠头,多少有点尴尬。
毕竟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眼下这情势特别像她仗势欺人去抢一个柔弱幼崽的胸针。虽说她本人当了多年恶霸也不是很在乎这些,但现今面对着那双染着血的凶戾金瞳,终究有些悻悻地收回了手。
假咳两声,尽量将语气放轻放缓,嘴角牵起的假笑像极了森林里的狼外婆。
“你好哇,我叫殷棠,是个魔女。做我的学徒不?我可以教你魔法……物理魔法。”
以撒抿唇看着她不说话——说实话殷棠也根本看不出对方是什么表情。深小麦色的皮肤上到处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血泥,将好端端一张小脸弄得乱七八糟的。
本来想伸手帮小崽子擦擦脸,而就在探出去的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以为面前拥有着鹰隼般目光的崽子会扑上来咬自己一口。
未卜先知似的缩回手,殷棠想了想,从空间戒指里掏掏,摸出一瓶不知道多少年前艾伯纳友情赞助她的生骨药水来。
生骨魔药现在的市价几乎要炒到与一个精灵管家同等的价格,主要原因是如今帝国的炼药大师供不应求,正处于一个青黄不接的尴尬阶段。所以生骨魔药属于珍稀消耗品,用一瓶就少一瓶的那种。
但她并不在乎这些。那么多年了,她好不容易等到这么一个小孩,说什么也要把对方拐过来当养女。
“崽,”殷棠尽力抑制住本性,回忆着之前看到其他魔女同行诱拐小孩时的姿态,将生骨魔药递过去。“做我的养女吧,你也不吃亏是不?虽然我没有带学徒的经验,但是我会努力。”
怀里抱着的魔花听到她竟然对着一个脏兮兮的臭小孩喊“崽崽”,当即气急开始张牙舞爪地撒泼打滚。
魔花悄然伸出一根藤条想要抽这个不知好歹的臭小孩,它自以为隐蔽地绕过殷棠的视线死角,藤蔓上收起的倒刺尽数立起,朝着以撒挥舞刺去。
“你看啊,如果你做我的养女,虽然我不会做饭,但是每天我们可以去碧海老妖婆那里蹭饭,而且……”
殷棠絮絮叨叨地开始细数做自己养女的种种好处来,而正在这时,突然感觉到怀里的花花藤条乱甩着抽搐起来。她连忙抬眼去看,就见以撒竟然徒手死死掐住了魔花带有剧毒的藤蔓,藤蔓上完全竖起的尖刺甚至都快穿透他的手掌。
而他浑然不觉二次伤害的掌心外翻渗血,再次充血通红的金瞳死死盯着疯狂拍打的弗拉明戈魔花。大量血液从他徒手握着花刺的指缝间渗出来,以撒掐住魔花的藤蔓,另一手作势撕上慌乱扭动的花瓣。
“你会后悔的。”
那是以撒开口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出乎意料的,原本想象中瘦弱的女孩子开口说话时声音却略有些低哑。将其自动归结为受伤之后的虚弱,殷棠看着以撒,对方指尖深深掐进魔花的根茎里,皮肉被倒刺割得鲜血淋漓,但他手掌却越握越紧。
“收养我,你会后悔的,绝对。”
以撒又沙哑着嗓音重复了一遍,耀眼金瞳里好像要灼烧起冲天的烈火,将包括自身在内的所有事物统统焚毁。
第3章 3.逼入绝境?
从他指缝间渗出的鲜血一滴滴坠落下来。眼看着魔花彻底受惊,另一条致命藤蔓就要刺进小崽子的脖颈,殷棠连忙一手一个将花与小煤炭分隔开来。
而等掰开以撒鲜血淋漓的手掌之时,她没想到这小破孩竟握得这样紧,甚至几根尖刺彻底陷入皮肉一时半会都挑不出来。
弗拉明戈舞舞魔花是带有剧毒的。
殷棠叹了口气,干脆也不装了。
“哪儿那么叽叽歪歪的?”她一边把携带剧毒的花刺从小崽子皮肉里挑出来,一边直接放弃伪装出来的和善形象,“以后的事情谁会知道呢?那我小时候梦想还是成为骑士团首席,手下领着一群猛男到处跑呢,我那时候哪儿能想到我现在会当魔女啊!”
以撒原本冷冽的金瞳瞪大了些,一时有些分辨不清殷棠此番话语是戏谑还是真实。
“所以说,除非你是蛇女的后人,不然谁也没法预知未来。更别说我做事从来不看后不后悔,只在乎我想不想做。”殷棠手脚利落地将小崽子手上的伤口做了个紧急止血处理。
接着她打量半晌,生怕面前的“小姑娘”会不满意这个过于粗糙的包扎方式。于是又费劲心思,搜刮着脑中许久不用的咒语在上面打了个粉色的会跳舞的蝴蝶结。
以撒:“……”
“我是认真的。”殷棠抬眼,略微收敛了艳丽面庞上随意的神情。“你知道吗?我刚才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呃,崽?”
在大量失血逃命之后,凶巴巴的小煤炭也终于承受不住二次创伤,黄金瞳黯淡着软倒彻底昏厥过去。
魔花自知理亏,哼哼唧唧地晃着那根被小崽子掐得变了色的藤蔓找殷棠要安慰。后者看了它一眼,藤蔓委委屈屈地朝她晃了晃,半晌又心不甘情不愿地爬过去,将以撒身上的毒素给吸了回来。
殷棠强行把那瓶生骨魔药跟一系列瓶瓶罐罐止血药剂给小崽子灌了进去,看见小孩身上的伤口以缓慢但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长好,满意地点点头。
她一手提着委屈的魔花,一手提着小狗崽子一样的以撒,抬步往魔塔走去。
依然被倒吊在幽暗树下的巴布跟纳尔:hello?请问还有人记得我们吗?魔女,魔女在吗?有人吗?啊啊啊啊别过来!!!
……
“怎么感觉不太对劲啊……不过应该不会喝死人吧……”
殷棠蹲在地上将魔法书翻得哗哗响,一手往边上煮沸的坩埚里丢着不可名状的诡异药材。
虽说如今世人提起魔女,首先想到的除了她们猝不及防的黑魔法手段与诅咒,就是那些稀奇古怪的汤药。
但话又说回来,众所周知,殷棠是魔女这个团体里异类中的异类。
——开玩笑,就算不提那令人发指的专八成绩,她当初的魔药课也是惊人到另外某个世界位面中某位头发油油男巫见到都掩面不忍直视的程度。现在再从床底下翻出那个早结了几十年蜘蛛网的坩埚,能维持住不炸已经是万幸了。
“龙鳞.甘草梗.弗拉明戈舞舞魔花花瓣……嗯?”
殷棠从魔法书中抬头,目光下意识凝聚到一旁焉不拉几的红花上,似乎是感受到危险即将来临,花朵颤颤巍巍地打了个寒颤。
自从把小煤炭捡回魔塔之后,在各色不要钱似的魔药回血药剂的疯狂回复下,以撒一身外伤几乎都已经七七八八结了痂。
唯一要操心的就是那一身留下来的暗伤。
“这孩子身上有长期营养不良的后遗症以及……不知道是怎么造成的内脏创伤。”
之前从森林里随便抓来的便宜德鲁伊话说得隐晦,但殷棠几乎在对方话音落地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直白来说,就是小煤炭长期以来处于被虐待跟营养不良的迫害下,造成这种局面的不仅仅只是被魔兽撕咬出来的伤口。
帝国世家的大家族并不是像表面那样光鲜亮丽的,她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为此殷棠不得不翻出尘封多年的坩埚亲力亲为地给小崽子熬药。谁叫现在她有求于人,巴不得小煤炭一个感动到了然后就同意给自己当养女,到时候她再带着以撒去参加魔女集会,看那帮老妖婆们还有谁敢笑她是魔女耻辱。
半小时后,殷棠端着一碗诡异色彩的魔药拐进房间。她脚下的花盆里,几株被薅得光秃秃的弗拉明戈魔花可怜兮兮地抖着剩下没几片的花瓣,又不敢伸出来去抽她,只好委屈巴巴地拿只剩下几片叶子的花藤啪塔啪塔地抽地板抗议。
“好了乖乖,之后等小崽子养好了,她去考专八,我就能带着你出去玩了。”
殷棠耐着性子哄它,“牺牲你一个,成全千万家,你的牺牲只是暂时的。等之后我有空了,立刻就安排给你植发,我发誓!”
魔花气得够呛,啪塔啪塔拿花藤抽地板,好在密林周围没有邻居,不然一定会敲门骂人。
殷棠推开门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裹着绑带坐在床上的小崽子。
小煤炭脸上的血泥伤口都已经被抓来的倒霉德鲁伊处理过了,此刻正垂着眼睑盯着被单默不作声。惨白的发丝垂坠在深小麦色的皮肤上,配合着精致五官,很难不看出日后长大的影子。
“醒了?喝药吧。”
以撒顿了顿,被子底下,手指攥拳指甲深掐在皮肉中。
眼前这张明艳无双面容的主人,手持惊绝法杖,像是丛林中走出的妖魅,曾一把将他从绝望炼狱中拉了出来。
——但一切都只会是假象。
因为她是魔女。
大陆上行踪诡谲的魔女,心肠歹毒,手段狠厉。
常以美貌女子的面目示人,等到人放松警惕陷入陷阱,就会露出獠牙取人性命。传说魔女最喜欢的猎物就是未成年的孩子,她们会守株待兔在密林深处,找到在森林中迷路的孩子诱哄回家,再将孩子关在地牢中作为自己试药的实验体。
等到最后孩子的身体已不足以再继续试验,就会活活将其炼成鬼曼童,永世不得超生。
以撒垂眼看着美艳魔女递过来的药碗,不知名液体闪动着诡异的色彩。
“……”
他明知自己已然成为俎上鱼肉,动作却又像是密林中受到蛊惑的旅人,不受控制地去接过魔女的毒。
等到不知觉喝下几口并反应过来的时候,少年垂睫,眼瞳中翻涌的情绪掀起惊涛。
指节用力握到泛白,他死盯着药碗,刚准备抬手将其狠狠砸在地上。
殷棠:“啊,等等崽拿错了,那个好像是独角兽尿。”
以撒:“……”
原本阴翳的神情瞬间裂开,魔女不忍直视地皱了皱脸,试图补救。
“没事,独角兽的……体液对你身体恢复也有好处。怎么样,现在是不是感觉伤口都不疼了?”
以撒攥拳,深呼吸了一口气。再抬头,目光瞬间与那个密林里发疯咬断魔狼咽喉时的困兽重叠。
“你大可不必装模作样。”他突然咧开尖利的犬齿,直视着殷棠金瞳中满是讽刺。“手上的东西也别藏了。有种现在就杀了我,不然我会用我的整个余生进行报复,哪怕是从坟墓里爬出来,我也会来找你。”
——“无论多长时间。”
他就像是一只被逼入绝境的疯狗。
疯狗不会思考实力差距与计略谋划,只会滴着涎水疯狂而决绝地撕咬一切目标。纵使被打落犬牙碾碎趾骨,全身的皮肉溃烂腐臭,对一个人的恨意能让他从聻狱底层爬上来。
殷棠眨了眨眼睛。
“唉,好吧,本来不想这么早让你知道的。”她与紧绷着脸的以撒双目对视半晌,先一步松了口做出让步。“但既然你已经有这个觉悟了,我也就不瞒你。”
魔女涂着猩红指甲油的修长手指探过来,在后者果然如此的恨意目光中停滞半空。
不大的房间内瞬间涌起一股强烈的魔法波动,以撒顶着剧烈压迫恶狠狠地盯着女人惊绝的面容,仿佛要记着这张脸带到坟墓中。
恍惚间,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张令人作呕又虚情假意的面孔。
高大俊美的恶魔,懦弱可悲的女人,形貌可憎的仆从,家养魔兽恶臭的涎水味与呼吸声……他喘着粗气,光着脚在荆棘丛中奔跑,密密麻麻形状可怖的尖刺将他皮肤划得血糊一片。
而他不敢停下来……他不甘心。
远超出年龄的阴冷怨毒恶意从黄金瞳中渗出来。他奔跑在仿佛永无止境的密林深处,带着萦绕不去的死神与厄运,不止歇地奔向更加绝望无垠的地狱。
以撒眼中血丝暴起,一股又一股浓烈怨毒的恨意自他胸口迸发。
重物堕地的闷响。